13
永安二年冬末。
戍邊將軍許昌回京,被蕭輕池親自率人伏於宮門正道。
而我從蕭輕池的寢殿,挪到了詔獄。
冬日寒冷,詔獄更甚,我在裡面待了不過幾日,就咳了血。
但我並不在意,隨手用袖子抹了,繼續盯著牢門出神。
蕭輕池允諾我麾下官員,願意歸降者,革職不殺,檢舉有功者,只降職五階。
一時間,參我的摺子流水一樣進了蕭輕池的勤政殿。
罪證昭昭,如無意外,我的結局今日就能揭曉了。
果不其然,當晚我等到了年後處斬的旨意,也等來了入詔獄後的第一場刑罰。
正如盧輔所說,生不如死。
行刑那人應是與我有舊怨,尋常冰刑一個時辰就足夠,他卻將我的腿塞進冰桶里凍了兩個時辰。
一次就讓我壞了雙腿。
我這副身子,最懼寒氣,受刑到最後直接暈了過去。
但這還只是開始。
我出生顯貴,從不曾受過這樣的苦楚,當初蕭輕池動作稍微重點,就要被我呵斥,如今各種各樣的刑具落在我身上,我卻只能咬牙受著,日日盼望早些被處斬。
年關將至時,我娘與我斷絕關係兩年後,來了詔獄看我。
她提著精緻的食盒,輕聲喊著我的小字:
「清清,清清。」
我從昏迷中醒來,見著她嚇了一跳,慌亂地用乾草遮住已經爛掉的雙腿。
她便順了我的心意,假裝沒看見,眼淚卻止不住地流,哭得比把我打出我爹靈堂那日還凶。
她紅著眼,仔細看了我一會兒,打開了食盒。裡面的糕點,都是我以前喜歡吃的。
「你處斬那日,娘便不去了。
「今日提前來送送你。
「清清別怕啊,很快就到日子了,很快就不會疼了。」
我取了糕點塞進嘴裡,低著頭邊吃邊流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事到如今,只願我死後,我娘想起我,只記得我是氣死爹的不孝子、大淮的大奸臣。
這樣她定能少哭一些。
14
新年到時,我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許是怕我死了,獄卒給我灌了一碗藥,托那藥的福,幾日來,我難得清醒,蜷縮在牆角,思緒不受控地發散。
以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不知能不能撐到行刑。
好在爹當年以死明志,和我斷絕了關係,我的事沒有牽連到家人。
蕭輕池現在在做什麼呢?
他現在是萬民所向,大抵正在宮宴上,與朝臣同樂吧。
正想著,守衛的獄卒突然倒了下去,我有些驚愕地抬眼。
來人戴著銀質的面具,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我。須臾之後,他走過來,沉默地抱起我往外走。
我沒有力氣反抗,趴在他的胸口,輕聲問道:
「做什麼?」
那人聲音低啞。
「救你出去。
「懷安先生,不該死在冰冷的詔獄。」
我無聲地笑了笑,直接戳穿了他的身份。
「蕭輕池,別鬧了。
「只差兩日,我便功成身退。
「你不許,阻我的路。」
蕭輕池的身子僵了僵,他不肯將我放下,卻也不再前行。
「我只是不想你死在這裡。
「讓我帶你出去好不好?求求你了,懷安先生。」
我心口一窒。
蕭輕池十歲之前,沒有人可以撒嬌。遇上我後,偶然嘗到一次甜頭,就開始變本加厲。
那時我對蕭輕池嚴苛,他本性勤懇,並不怕吃苦,但到底是半大的孩子。
「懷安先生,我可不可以歇歇?」
我本就覺得差不多了,但見他那小模樣著實可愛,有意逗逗他,故作不悅地皺眉。
下一刻,他別彆扭扭地看著我,磕巴道:
「求、求求你了。」
我立刻沒出息地允了。
自那以後,蕭輕池對我但有所求,都會像這樣乾巴巴地撒嬌。
我十次里有九次都要妥協。
可惜這次,我無法應允。
「我只能死在這裡,或者刑場。」
「你別胡鬧。」
蕭輕池這次沉默了許久,才苦澀地開口。
「季懷安,我真的恨你。」
15
我早知蕭輕池恨我。
他也理應恨我。
16
我十三歲時,便知曉大淮已從根部腐爛。
世家官位代代傳承,養出了一群紈絝無能之輩,下三族備受壓迫,才能兼備之人卻站不到御前。
大淮常年外患不止,先帝卻以門第識人,派出的草包硬生生地葬送了十來座城池。
直到戍邊的將士中出了一個許昌,才止住了大淮一敗再敗的局面。
許昌通讀兵書,多次以少勝多,憑一己之力扭轉戰局。
但先帝嫌他出身低微,任他戰功赫赫,也只肯給他副將之位。
兵權落不到手裡,許昌多次被草包上級拖累,陷入苦戰。
先帝昏聵,我爹數次上書勸諫,只換來了責難。
而朝中蛀蟲眾多,更是風雨飄搖。我爹努力了十數年,也只提拔出來一個盧輔。
我努力進入國子監,成為太傅,本意是要引導尚未成年的皇子們,改變固有觀念。
但收效甚微,他們生來高高在上,並不認為螻蟻也有翻天覆地之能。
好在還有蕭輕池。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便覺得他小小年紀,卻很能隱忍,是個可造之才。
最重要的是,他生母出身自下三族,他與其他皇子不同,能共情出身低微之人。
事實也確實如我所想。
蕭輕池聰慧勤奮,什麼都學得又快又好。
只有一點,他越長大,越難騙。
蕭輕池十六歲時,我便再也瞞不住他,索性把我的計劃全盤托出。
我想毀了如今的大淮。
再由蕭輕池親自毀了我。
破而後立。
是時再無人敢輕視蕭輕池,也再無人敢輕視下三族。
我要這天下用人唯才,邊關再無戰亂,朝堂有人支撐。
我要蕭輕池做這世上最受人尊敬的明君,帶領大淮重新走向盛世。
所以如今這個結局,是我求仁得仁。
但蕭輕池,他最初只是想把所有看不起他的人踩在腳下。卻在這個過程中,被我引導著心懷蒼生,與我同道而行。
我將他推上那個位置,兩年來為了做戲,處處與他針鋒相對。現在還要丟下他一人,獨自背負著大淮,孤寂又痛苦地活下去。
「對不起。」
我用臉輕輕蹭著蕭輕池的胸口,低聲道歉。
他是被我拉入局的,可我卻不能陪他走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