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對文天祥這個人,最初是欣賞的。
他才華橫溢,軍政皆通,詩文俱佳。
一個中原士大夫最極致的模樣,便是他。
他若能歸順,既可安撫漢人之心,又能增大元朝威望。
因此,自他被押到京城之日始,忽必烈便親自下令不得草草處置,要「勸其為用」。
第一次招降,是由降宋的大臣來勸。
那些曾在文天祥麾下聽命行事的舊臣,身著大元的官袍,冠冕堂皇地踏進牢房,口中卻是勸其「識時務者為俊傑」。
文天祥倚坐不動,只一言:「國破而不死,羞與為伍。」那幾人面面相覷,最終只能訕訕而退。
第二次,是派他的親弟弟文璧前來勸降。
血濃於水,兄弟二人從小一同讀書、習武、同窗共硯。
可這一日,一個披枷帶鎖,一個錦袍玉帶,牢門咿呀開合,兩人四目相對,沉默如山。
年幼的女兒也曾來信,幼子不知什麼是國破家亡,她只想讓父親安康。
文天祥終究在一片沉寂中提筆。
他沒寫「答應」二字,也沒寫怒斥之語。
他寫的是:「痴兒莫為今生計,還中來生未了因。」
短短几句,卻道盡了一個丈夫、父親的隱忍和訣別。
他告訴女兒,要好好做人,告訴妻子,不必為他愧疚,他知道,她們身不由己。
五年來,他不曾為敵人落淚,卻為這封信幾欲斷腸。
之後的日子,忽必烈失去了耐心。
他不再派人,而是直接將文天祥關進死牢,獄卒不再客氣,白日鞭打,夜裡凍餓。
更有甚者,在他腿骨上狠砸數錘,生生將其打斷。
那一日,文天祥疼得幾近昏厥,他咬破舌尖才勉強讓自己保持清醒。
他不願昏迷,因為一旦沉睡過去,連死的念頭都不能自主掌控。
文天祥倚著牆壁,用破衣裹緊雙腿。
膝上的羊皮紙已被翻閱得邊角捲起,筆墨是他用焦炭混著水寫成的。
他不再寫給皇帝,也不再寫給百官,而是寫給這個世界,寫給後人。
他把血淚和信仰熬成了詩,在《指南錄》《吟嘯集》里留下了一個囚徒的忠魂。他說:
「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這些文字,不為表忠,只為存證。
即便亡國,尚有餘燼,即便身陷牢籠,尚有骨氣。
忽必烈終究按捺不住,他親自來到牢前,說:
「若你肯效忠我,我便封你為丞相,統領百官,榮華富貴,一生不盡。」
牢中人微微抬頭,滿臉血污卻仍清晰吐出一句話:
「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只有一死,別無他求。」
這一次,連忽必烈也沉默了,他轉身離去,不再回頭。
帝王惜才,卻更重江山,他不能為一介不屈文臣毀了自己的威信。
行刑前,文天祥索來紙筆,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寫字的機會。
他攤開布衣衣襟,在那上頭一筆一划,寫下字句。
字字鏗鏘,如雷擊石,那不是遺書,是絕筆,是一個士人用盡氣力的吶喊。
天光未明,文天祥跪拜南方,挺胸走上刑場。
他終究沒有選擇生的苟安,而是選擇了死的坦蕩。
他不曾問世間是否記得他,只問自己是否無愧於心。
殉國路上
時間回到1278年冬,五坡嶺風聲獵獵。
文天祥匆匆咽下口中還未吞完的飯食,手中緊緊攥著一包龍腦。
那是一種烈性毒藥,是他為自己準備的最後一道退路。
他並不奢望突圍成功,只盼自己能在落入敵手前完成殉國,這是他作為南宋丞相、忠臣最後的使命。
可天意弄人,元軍突如其來,他未及逃出山嶺便被擒。
龍腦入口,他滿以為死期將至,卻不料毒性緩慢、未能立時斃命。
他便在山間地面上抓起污泥髒水強灌入腹,只求催毒發作。
可這番折磨,命卻未斷,龍腦和污水只令他劇烈腹瀉,卻救回了一條命。
當文天祥再次醒來,已在元軍的囚車中。
他抬頭望見天色灰白,耳邊是元兵咒罵與馬蹄聲。囚車顛簸著向北駛去,每一寸路程,都是對他精神的拷打。
從此,文天祥開啟了那場長達千里的北上囚旅。
他曾多次絕食,每一頓不食,都是對自身信仰的捍衛。
他一度拒絕進水八日,面容憔悴如鬼魅,連看守的士卒都以為他熬不過寒冬。
可他又一次奇蹟般活下來。
命,像是死死纏住他,不讓他輕易赴義。
更深一層的痛苦,來自於途中親眼所見的崖山之殤。
押送途中,囚車駐留在海邊,崖山戰事剛落帷幕。
船艙狹小,角落一扇細窗,他斜靠在那腐朽的木窗下,目睹了震撼人心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