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詩句不是吟詠山水,不是感懷春秋,而是一個囚徒面對亡國、苦難、死亡時,仍執筆如劍,丹心照汗青的見證。
他以詩傳信,以字寫志。
他不能上戰場,卻在紙上為大宋立起最後的旌旗。
他曾在詩中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短短十四字,橫亘古今。
那不是高調的口號,而是他用血與骨雕刻下的誓言。
歷史或許不會記住他曾吃過多少苦,但會記得他在滅國之後,還留下一身浩然之氣,抵得住整個王朝的崩塌。
於是,當他被押至刑場的那一日,大都百姓私下傳言:「此人不降,真乃天人。」
這是他最後的自白,也是留給天地間最後一份剛正。
衣帶絕筆
文天祥死了,這個南宋末年的狀元宰相,終於在刑場上結束了他五年的囚徒生涯。
幾日後,元廷破例寬恩,許文天祥的妻子歐陽氏前往收屍。
這是她失蹤多年後第一次出現在眾人眼前,曾經南宋宰相的夫人,如今卻是宮中最卑賤的官奴,一身灰衣、布履、憔悴如影。
她緩緩走進刑場邊的小巷,那裡一具草蓆裹著的屍體靜靜地躺著,無人識得。
歐陽氏站在那具軀體前,沉默良久,然後緩緩蹲下,顫抖著伸出手,掀開草蓆的一角。
那一刻,時光仿佛凍結。
她看到文天祥的臉,眉目安詳,仿佛仍舊活著,只是沉沉睡去。
即便死去數日,屍首卻不腐,面色如生,這一幕讓她一瞬間淚崩。
她並非不愛他,自從文天祥被俘,她便日日期盼,夜夜祈禱。
可她終究是女子,在那國破家亡、身不由己的命運中,她曾寫信勸夫屈膝,只為能換來一家團聚的可能。
她知道那一封信成了他的心傷,也成了自己終生的羞恥。
而如今,他死了,卻用死,將她曾經的勸降與懦弱一一洗凈。
她輕輕翻開丈夫的衣襟,忽然發現,那破舊的衣帶之上,竟然有墨跡猶新的字跡。
她擦了擦眼,低頭細看: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這是他的絕筆,是用命換來的最後一段話。
字跡遒勁而不失溫潤,筆鋒間仿佛仍帶著他最後一絲體溫。
孔孟之道,仁義為本。他一生讀書為官,不為富貴,不為安樂,只為忠義。
他用死亡回答了這世上最後一個問題:「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歐陽氏整個人僵在那裡,一行行淚水悄然滑落,那是悔恨,那是自責,那是她此生無法償還的愧疚。
她曾一度告訴自己:「若他能活,何妨低頭?」
可如今她才明白,他活著,是為這「義」而生,不可輕辱。
她終究還是不懂他,直到他死,她才讀懂他留下的那行衣帶絕筆。
她將丈夫的屍體帶走,一步一跪地走出刑場,將他葬於城郊荒地之中。
安葬當夜,她跪於祠堂之中,一夜未起。
翌日清晨,僕人推門而入,卻見她身影輕懸於樑上,她用自己的方式,為那一封勸降書贖罪。
或許,她不是忠烈之士,卻也是烈女之軀,她不是怕死,只是直到這一刻,才找到赴死的理由。
此後,大都再無歐陽氏之名。
人們以為她早已死去,或被遣返,或病亡。
可直到十五年後,文天祥的侄子幾經輾轉,竟在城外一座無名孤墓旁發現一個衣著樸素、鬢髮斑白的老婦人,正為一座石碑擦拭塵埃。
或許,她不是那千古文章中的主角,但她用十五年,給自己贖了一個不該的勸降,也給世人留下了另一種忠貞的模樣。
有人說,文天祥的絕筆《衣帶贊》,是千古忠魂的絕響,而歐陽氏十五年的守墓,是這絕響之後,最溫柔也最沉痛的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