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日落之際,我在樓梯間找到了處理好了一切的白溪。
作為隊里的主心骨,在外人面前他不能展現出脆弱的一面。
可我知道。
一個我只是受傷都會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自責半天的人。
善良、心軟又重情義。
……
去的時候,陸暨白正坐在他的身邊,輕聲安慰著他。
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
我第一次知道,陸暨白這樣一個高冷寡言的人可以為了安慰白溪,說那麼多話。
可是白溪自始至終只是沉默著。
直到許久之後,才開口。
他問陸暨白:
「暨白,你還記得和我們一起在孤兒院長大的王哥嗎。」
「記得。」
白溪深吸了一口氣,又問:
「那你還記得他的屍檢報告是怎麼說的嗎。」
陸暨白抿了抿嘴,緩聲,一字一句。
5 根肋骨被鈍器敲碎。
兩條腿膝蓋以下被剝皮削肉。
鼻子被刃器割掉。
兩個眼球被搗碎。
下巴被鈍器擊碎。
8 根手指被砍掉。
「是啊……」
白溪深吸一口氣,眼角滑過晶瑩,他將臉埋在了手掌之中,
「為了獲得情報,臥底罪犯老窩,卻最終被發現。」
「他們折磨他,又給他注射了藥劑,讓他疼得想死也暈不過去,清醒地受著這一切。」
「他就這樣撐到了我趕到,只為撐著最後一口氣將情報告訴我……」
逐漸帶著哭腔,幾度說不下去,
「而在他之後,又有許多人死了。」
「今天,小葛也死了。」
「23 歲,那麼年輕的一個孩子。」
沉默之中只剩細微的抽泣聲。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白溪哭。
陸暨白低著頭,認認真真地盯著白溪看了好一會,伸手想要觸摸,卻又停在半空,緩緩收回。
「小溪,其實之前王海死的時候,我就害怕有一日你也會和他一樣。」
「我是個自私的人,只希望自己在意的人能夠平安健康。」
他嘆口氣,
「可是小溪,你選擇的這條路太偉大也太危險了。」
許久,陸暨白問了他一個問題。
亦如我想問他的一般。
他問他。
小溪,你會害怕嗎。
「會。」
白溪點了點頭。
樓梯間陷入寂靜。
幾分鐘後,我聽到白溪的聲音重新響起。
他終於抬起了頭,轉頭看向陸暨白,
「因為保護身後千千萬萬之人,就是我們警察存在的意義。」
……
後來,我只是悄悄地退出了樓梯間。
將手中買的盒飯,放在了走廊的座椅上。
此時的太陽完全落山。
路燈稀稀拉拉地開啟。
似乎另一個世界接替著,即將被展開。
醫院門口餛飩店的老闆準備收攤。
卻在看到我的時候認出了我,笑著問我有沒有吃飯,要不要來一碗。
「重新起鍋打火會很麻煩吧。」我問。
「不麻煩不麻煩。」
他連忙招呼我坐下,
「曾經有人來我店裡拿刀鬧事,要不是你們警察及時趕到,誰都不知道後果怎麼樣,不知道我還有沒有這條命在這裡和警官你說話。」
他看著我,笑得笨拙又青澀,
「我這輩子沒啥本事也沒啥勇氣,做不到像你們這麼偉大。你們警察為了保護我們這群老百姓那麼辛苦,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報答,只能給你們煮個餛飩,讓你們吃個熱乎的,你們千萬別嫌棄就行。」
餛飩很快端上桌。
飽滿圓胖。
可看著這份餛飩。
看著拿著板凳坐在店門口笑呵呵地和路過行人打招呼聊幾句的老闆。
我忽然想到前世某次出任務,白溪負傷。
傷不嚴重,看在眼底卻刺眼。
那時我也曾問過他。
問他為什麼想要當警察?
他那時撓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笑:
「之前是因為覺得穿著警服很帥氣。」
「現在是因為看到了太多黑暗的角落,我便想做那個敲開黑暗的人。」
深諳黑暗勢力有多龐大的我下意識問他:
「可是黑暗的角落太多了,憑白警官能行嗎?」
白溪那時是怎麼回答的呢?
他說:
「我知道光憑我的力量不足夠,但辭暮,哪怕只是撕開小小的一道裂痕,一束束光也能照射進黑暗之中,照亮拯救一兩個人也是好的。」
「而這一個兩個逐漸積攢,就成了許許多多。」
「所以辭暮,這就是我們成為警察的意義。」
我那時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甚至覺得,不過是蜉蝣撼樹。
可如今卻好像明白了。
38
工作依然忙碌。
張大勇常常湊到我的身邊,探頭探腦地問我有沒有需要他的地方。
我看著他快要掉到嘴角的黑眼圈,嫌棄地推他去休息。
他卻顯得執拗。
「我的身體我知道,絕對撐得住。」
他拍拍胸脯,又對我說,
「現在儘早地把犯罪團伙滅了,救下更多人才是要緊事,所以宸兒,我是搭檔,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隨時叫我就行。」
我無奈,點點頭。
卻也清楚地知道,宋沉能夠爬到如今的位置,絕不是繡花枕頭。
他手段毒又狠。
這一次的任務,沒辦法很快就結束。
……
後來,局裡的氛圍突然變得凝重。
白溪在家常常也只是沉默,卻在我詢問的時候笑笑說沒什麼。
他不告訴我,我便暗中打探。
也終於知道這一切的原因——
臥底計劃。
而毫無疑問的,白溪報名了。
他清楚即將面對的是什麼人。
也清楚地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可他還是報名了。
局長給我看了他的申請單子。
單子上,他說自己沒有父母,沒有牽掛,工作經驗又豐富,是最好的人選。
我沒有父母,沒有牽掛,面孔生,又對宋沉、對那些了解深。
我才是最好的人選。
於是在局長震驚的目光中,我動作自然地撕了白溪的申請單。
抬頭,笑著對他說:
「局長,向您討個紙和筆唄。」
39
我和局長說,這事別告訴白溪。
局長沉默半響後答應了。
於是臥底計劃在背地裡逐漸開展。
沒多少人知道。
後來,任務正式開啟前,我又跟著白溪去了一趟孤兒院。
孩子們如上次一般很高興,嬉笑著圍繞在白溪的身邊。
這一次,他們要求白溪給他們講一講抓壞人的故事。
白溪笑得燦爛,隨後拗不過,便坐在草坪邊的台階上,給他們講述。
白溪不善言辭。
故事直白,講得一點也不好聽,可那些孩子還是聽得津津有味。
幾個故事講完後。
「長大後,我也要像白哥哥一樣!成為一名警察,為人民服務。」
身邊有人不可置信說:「警察都是像江哥哥和白哥哥這樣個子高,有肌肉的人,你個子那么小,那麼瘦,怎麼當警察抓壞人?」
男孩愣了半響,卻沒有氣餒。
「就算不做警察,我也要做個有用的人,用別的方式作出自己的貢獻。」
說完轉向我,
「江哥哥,你說對不對!」
孩子們一瞬都看向我。
白溪也是。
陽光照在他們的身上,他們的眼中折射出璀璨的光芒,透過這束光,我仿佛看到了那滿地繁花,光明坦蕩的未來。
與過去我選擇的那一條路截然不同。
眼前忽然浮現前幾日任務最終將要敲定,局長將我叫到辦公室的場景。
他拿著申請表,卻遲遲沒有敲章。
只是問我:
「這是一條極其危險的路,走錯一步就是萬劫不復。」
「江曉宸,你確定考慮好了嗎?」
其實沒什麼考慮的。
我比誰都適合這次任務。
我曾經以為,重活一世的意義是能夠以清清白白的身份追求所愛。
可是不是。
原來這多加的一輩子,是用來讓我擁有一場離開劇情操控,自己選擇的人生。
用來把自己變得乾乾淨淨、清清白白,能夠光明正大活在陽光下。
活在白溪的身邊。
原來飛蛾撲火是有道理的。
……
「嗯。」
我伸手揉揉他的腦袋,卻看向了Ţû³白溪,一字一句,
「你說的很對。」
39
那天晚上,院長將我們留下來吃飯。
本想著只喝一杯。
卻沒想到我這副身子,是個一杯倒的體質。
驚了飯桌上的所有人。
於是白溪提前帶著暈暈乎乎的我回了家。
進了家門,觸及床塌的一瞬,我有些醒了。
便下意識伸手握住白溪的手腕往懷裡帶,將他也一齊帶了下去。
頂燈壞了,這幾日一直沒來得及修。
此時只開了一盞小檯燈。
昏暗的燈光下,朝思暮想了兩輩子的人就在眼前。
沉靜又清澈。
我忽然笑了。
我說,白溪,我真的好喜歡你啊。
說完,手掌下移,變成十指相扣,拿到唇邊親了親。
眼中的愛慕達到極致,看著他。
我說。
不對,白溪,我愛你啊。
房間內只剩呼吸聲。
許久,白溪將我的手握緊了幾分,俯下身。
清冽的味道撲入我的鼻息。
「我知道。」
白溪親了親我的唇角,「我也一樣。」
等待了兩輩子的回答,在任務前夕終於聽到了。
腦袋空白,渾身僵住。
卻在反應過來後滿心酸澀。
我翻身,壓著白溪的手腕,撐在他的耳側。
低下頭,盯著他看了好一會。
我想再問他一遍,害怕剛才聽到的只是我的幻覺。
可上輩子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情都敢做的宋辭暮。
變成江曉宸後,連這一句都不敢問。
顯得窩囊。
但是白溪看穿了我的情緒。
他伸手摟住我的脖子。
嘴唇相貼,是溫的。
點漆的瞳,微眯,他對著我輕笑:
「是真的。」
……
閉塞的空間裡,心跳聲震著耳骨。
也充斥著水聲。
直到後半夜,我忽然問他。
我問,白溪,這些日子,我是不是個合格的警察。
他被我弄得疲憊。
聽到這個問題,卻還是點了點。
轉身,看著我的眼睛認真說:「是。」
於是黑暗中,我笑得更燦爛。
伸手緊緊摟住了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頸窩中。
藏了眼角濕潤。
那就好。
……
就像白溪說的。
這份職業的職責是護下千千萬萬的人。
可我沒那麼偉大。
對我來說。
護下一個白溪就行。
一個他對我來說,就是千千萬萬。
他能照亮千千萬萬的人。
這就夠了。
40
有關我的一切很快都被清除了。
所有的聯繫也被切斷。
宋辭暮從這個世上消失了,江曉宸也消失了。
世上卻多一個葛辰。
我混入了犯罪分子的隊伍之中。
雖然前世並沒有多接觸這個產業,但一切相通,憑著前世摸爬滾打的經驗與行事作風,我很快便取得了他們的信任。
兩個月後,我在交易現場看到了白溪。
他便衣前來,應該是在打探情況。
他也看到了我。
卻很快毫無表情地移開視線。
身邊也有人看到了白溪,跟我打趣:
「這男的長得真好看,比姑娘還好看。」
我看著他。
扯出惡劣的笑,如上一世一般:
「確實。」
可心中卻只有一個想法。
他瘦了很多。
……
交易的時候,我終於見到了宋沉。
他和前世不一樣了。
變得更加冷血、更加殘暴、也更加草菅人命。
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41
靠著情報的傳遞。
沒有幾個月,集團的力量被削減得厲害。
也知道了他們下一個目標是白溪。
看著木板上白溪的照片,宋沉狠狠將刀扎在上面。
扎完,便看著我們這些手下笑。
像是講笑話一樣的和我們說。
說他之前有個搭檔,好死不死愛上了警察,背地裡幫著警察一步一步摧毀自己的產業。
後面就算被集團里的人懷疑,遭受酷刑也一聲不吭。
甚至還在上面人說要抓到這個警察,注射毒品讓他生不如死時,撐著最後一口氣, 將對方反殺。
「可最後拼死拼活有什麼用呢?也不過是拿命給警察換了個一等功。」
一聲嗤笑, 他狠狠啐了一口。
然後便將視線移到我的身上, 問我:
「葛辰,你覺得這個警察長得怎麼樣?」
可不等我回答。
背後突然湧出很多人, 鉗制著我,將我壓在地上。
五指被皮鞋碾著。
宋沉蹲下身子看著我。
如同前世那個一把手被我殺死前的神情一般充滿了恨。
「哦,我忘記了,你他媽也是警察。」
42
臥底身份曝光。
我知道迎接我的是什麼。
其實在任務開始前,我就預想過這個結局。
宋沉狠戾。
什麼招數都會用。
拔指甲。
砸肋骨。
挑斷手腳筋。
傷口上撒鹽。
……
每日清醒地感知疼痛, 疼昏了,又被弄醒。
有時候清醒了我會想。
還好我上輩子受過刑法,承受力強些。
還好不是別人。
還好不是白溪。
……
後來有一日宋沉拿著燒紅的鐵棒, 想要往我身上戳前, 他卻停下了。
他忽然問我:
「我真不明白,這一切值得嗎?你受了這些痛苦與折磨,又能獲得什麼呢?」
透過他, 我仿佛看到了上輩子同樣疑惑的自己。
「值得啊。」
我想笑。
牽動嘴角, 卻是刺骨的疼痛。
越來越多的鮮血流出。
於是我便混著鮮血一字一句和他說,
「因為我身後有千千萬萬人, 可宋沉, 你只有孤身一人。」
43
後來, 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天,意識昏沉之際, 門被破開。
一束光照了進來。
我便知道,白溪來了。
渾身都是軟的, 白溪坐在地上,緊緊抱著我。
張大勇的哭聲大得很,我不用看便知道,他也來了。
他嚎啕大哭。
亦如過去在醫院得知我沒事時那次一般。
過去出任務看到我受傷, 他總會湊過來。
皺著眉頭檢查, 然後開始嘮叨。
可是如今, 他只是哭。
嘴巴顫動著,只重複著一句「宸兒, 你疼不疼啊」。
我想回答,卻發現一點聲音發不出。
白溪眼眶很紅, 我看不清他有沒有掉眼淚。
他抱著我。
他說讓我撐住。
我說好。
他說他帶我回家。
我說好。
可是眼前卻逐漸陷入一片模糊。
張大勇的哭聲更大。
卻在下一秒逐漸隱去。
恍惚間, 我好像來到了一處老式公園,看到了小時候的宋辭暮。
看到和他玩的小朋友一個一個被爸爸媽媽帶回家,最後只剩他一個。
但他也沒有回去,只是一個人在原地坐到了天黑。
我知道他不想回去, 因為回去就要做很多不喜歡的事情。
許久之後, 我朝他走了過去。
伸出手。
他抬頭看我,問,你,是來帶我回家的嗎?
我點點頭。
他便顯得驚喜。
小心翼翼地問我, 原來他也是有家的嗎。
眼眶濕潤。
我說,嗯,你有家。
兩室一廳的小戶型。
被打理地井井有條、乾乾淨淨。
裝潢是米色的。
於是他伸手,緊緊握住我的手。
「好, 我跟你回家。」
44
其實前世我一直沒告訴白溪。
最初偽裝身份成為警察並不是為了什麼打探消息,也不全是對他感興趣。
只是我對於本來的生活,對於自己充滿了厭惡。
宋辭暮也是我年少時自己給自己取得名字。
我討厭黑夜。
好在。
辭暮之後是曉宸。
我也終於變得乾乾淨淨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