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又跟著他「溫故知新」,很不要臉,心裡的那點酸楚,也暫時忘了。
第二天,莫晚芍一整天都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偷看他,估計她也明白過來了,看一眼,少一眼。
我對景晏說:「她的精神是越來越不好了,如今莫侯押進了死牢里,問斬也就是早晚的事,她的日子不多了。」
景晏還和從前一樣,一下就拿準了我,問:「你想饒她一命?你不要優柔寡斷,害了自己。」
我嘆了口氣:「也不是說饒她一命,只是給她一線生機罷了。」
我本想告訴景晏十皇子的死因,想想還是作罷,就這樣一輩子不知道也挺好,省著餘生還要拿出心思來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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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侯落馬以後,太后很快就不得好了,聽說生了大病,估計熬不過今年冬天。
果然,還沒等立冬,太后人就要不行了,皇帝和景晏作為唯一尚在的兩個先皇的孩子,進宮去送太后最後一程。
可是景晏跟我說,太后是突然病倒的,因為她跟皇帝大吵了一架,撕破了臉皮。太后說我扶持你做皇帝,是要你來立我莫家的威,不是要你來滅我莫家的門。結果皇帝說,你自小就對我非打即罵,先皇不寵愛你,你還將我按進水缸里,騙他我溺了水。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的母親?
末了,景晏說,元元,他瞧不起本王的母妃是宮女,可本王的母妃對本王很好,她一生沒有害過人。
他說他母妃之所以死,是總借下棋的機會去討回孩子,先皇煩了,於是說,乖兔兒,你下完這一盤棋,就去領晏兒回去吧。
可那一盤棋是下不完的,皇貴妃沒有兒子,那一盤棋怎麼能下完呢?
太后前腳一走,莫侯問斬的日子就定下來了,他臨死前想見見女兒,皇帝沒準。聽說他在行刑前大罵皇帝暴虐無道,結果連道字都沒吐出來,腦袋就落了地。
他死以後,長公主被發配到保寧寺里做尼姑,天天陪著那尊晚芍說靈的菩薩。之後皇帝在下棋時點過我兩次,意思是晚芍這個瘋子,早死早痛快。我說皇上,再有半個月,九王爺生辰,這陣子王府就別見血了。
我跟景晏在一塊兒已經快六年了,不論是之前的虛情假意,還是後來的情真意切,年年都給他過生辰。當天他會跟賓客們一起過,錯後一天,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過來過去,其實也不外乎床笫之間那點事兒,兩人就是花花腸子再多,六年過去也琢磨不出什麼新花樣來了,他也不嫌膩,奇怪的是我竟也不膩。
不過今年不太一樣,景晏坐在鏡子前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我:「元元,你來瞧瞧本王是不是有了白頭髮?」
他今年也才不到三十歲,哪來的白頭髮,我湊上去瞧了瞧,那叫一個烏黑濃密。
我剛想回答,卻又覺出來,他這是有話要說。
「王爺,元元眼睛有些花了,看不清楚。」
景晏笑著回過頭揪我的鼻子:「元元,你又在騙人,誰家的姑娘二十四歲眼睛就花了?」
於是我問:「那哪家的公子三十歲有白頭髮呀?」
他沖我擠擠眼睛,又說不正經的:「許是讓你這狼崽子給掏的,身子跟不上了。」
我於是張牙舞爪地叫了一聲,對著他又啃又咬。
鬧累了,他對我說:「元元,本王也三十歲了,三十而立。」
是啊,該是他立業的時候了。
「元元,你真想好了嗎?你捨得下嗎?」
我知道,他是在問我,舍不捨得下這份情,可我正是因舍不下,才要走。
「元元是從婢子上來的,有什麼舍不下的?」
「元元,你知道本王問的不是這個,本王問的不是榮華富貴。」
他又問了我一次:「元元,你捨得下嗎?」
我看著他,低下頭去吻他幾遍,纏綿得不成樣子才分開,卻還是不說話。
我只怕一開口,就是我舍不下你,我離不了你。
他還是那樣懂我,眼望進我眸中深處,對我說:「你若舍不下,元元,本王來舍。」
他要舍這三十年,舍這天賜良機,舍這畢生大業。
我最不願看到的,就是他的失敗。
況且在皇帝手下,不反,就能久活嗎?
我摸摸他的臉,用手指去描繪他的五官和骨骼:「王爺,您記得您與皇上在圍場狩獵那一次嗎?那次我對您說了一句話,我說,別看我,看鹿。」
景晏,我不要你看我,我不要你被我拴住,我要你放眼江山萬里,只要你心中知道,我在這江山某處。
?
挨過了冬天,開春的時候,晚芍還是瘋了。
她終於還是跪在我腳下求我,她說元元,我求求你,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小景哥哥,我求你把他讓給我,你把他讓給我吧。
我問她:「你愛他什麼?」
她愣愣地止住了哭,問我:「那我不愛他,我去做什麼?」
我蹲在她面前,想把她最後的樣子看清楚:「晚芍,什麼是愛啊?」
她被我問得發傻,半天,才捂著腦袋慘叫起來,她說:「我不知道啊,沒有人愛過我,我不知道啊……」
我拄著臉,輕聲說:「你都不知道如何去愛人,我怎麼能把他讓給你呢?」
她跪在地上,爬著來抓我的腳踝,她說元元,我跟你保證,我會對他好,我會比你對他更好。
「可你對他好的方式,只會令他噁心。」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站起來,「晚芍,當初你欺負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你會跪在地上求我?你送酒害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你會跪在地上求我?還有你害死織歡的孩子,你間接害死凌宜,你害死那個戴花的姑娘,你害死十皇子的時候,這些時候,你有沒有想到,你會有今天?」
我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就像她曾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晚芍,你說,你錯了嗎?」
「我沒有錯啊,我沒有錯啊!我喜歡一個人,怎麼會錯了呢?」
我閉起眼睛,對她說:「晚芍,你走吧,皇帝要我殺了你,可我瞧不起他,我放你走,你坐船去東邊吧。」
兩炷香後,嚴鋒揪著她回到了我的面前。
「夫人,她沒去碼頭,她往皇宮跑了。」
我側過臉看著她,輕聲問:「因為我說我瞧不起皇帝,你要去告狀?」
她伸出手來要打我,叫著:「你歹毒!你狡猾!皇帝是我舅舅,我叫他殺你!」
我不怒,只是輕嘆一口氣:「晚芍,你錯過了你人生中最後的機會。」
我轉過頭看著嚴鋒,說:「嚴鋒,當年你問我,誰來賠你的孩子,如今,人我交給你發落了。」
說完,我本要走,卻聽晚芍在身後幽幽地問我:「你說,我死在你的手裡,以後小景哥哥看到你,會想起我嗎?」
我因這一句話回過頭來看她。
她繼續問:「我死以後,將來能和小景哥哥葬在一起嗎?」
我看了她一會兒,示意嚴鋒先讓開,上前揪著她的領子,將她拖到了門口,踹開了門。
「你看,你種的那株芍藥開得多好啊,嬌艷欲滴,像你一樣。你知道嗎?我把小兔子埋在了那裡,待會兒,就會把你也埋在那裡。」
我蹲下來,揪著她的頭髮,讓她往前看,輕聲說:「晚芍,王爺要反了,不論成與不成,都不會再踏進這王府半步了。等我們一走,這裡就會付之一炬,你的屍首和你的芍藥會在烈火之中蕩然無存,連渣都不剩。」
我的手有些發抖,卻還是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你不知道火海是什麼溫度吧?可我知道,晚芍,說起來,還要拜你所賜。」
她聽不明白這句話,她也沒有機會再聽明白了。
嚴鋒的刀那麼快,我連一聲慘叫都沒聽見。
這一年,景晏三十歲,我與晚芍,都是二十四歲,而她,再也不會迎來她的二十五歲了。
?
這一年,皇帝還立了太子,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小儲君才十二歲。
我聽得出來,景晏最近話里話外,也想要個孩子,但是也只能想,他要反,我要走,孩子只會受苦。
他也明白。
我要出府去玩的時候,一般都是去織歡那裡,景晏有時不放我出去,我就跟他撒嬌。
「織歡說她家今天蒸大螃蟹,好饞好饞!」
「嚴鋒說織歡又有了孕,你饞不饞?」
說來說去,有時就會這樣繞回來。
我知道,他這是有些不想反了,想過安穩日子。其實日子要真能過得安穩,那誰會想反?
他不是因為安穩才不想反,而是因為我,他怕皇帝會捏碎我這枚棋子。
皇帝選我做棋子的時候,我曾腹誹他選錯了,如今看來,他選對了。
他選對了,景晏就麻煩了。
莫侯的兵符交到了他的手上,皇帝沒說收回,就是頻頻宣我下棋。他宣得越勤,景晏越怕夜長夢多,反而更要籌謀。
這是兩人在較勁,皇帝想催促景晏,他已迫不及待,想看這一局的勝負。
終於,某夜,宮裡來了人,進來就綁了我,說要我去下棋。
這月黑風高,五花大綁,下的是搏命的棋。
景晏急了,當下就要取刀,我說王爺,我去下一盤棋,就下一盤棋就回來,若我今夜沒回來,您帶著嚴鋒,帶著人,您去接我。
景晏不肯,他說:「元元,本王現在就不要你走,本王不會放人。」
我求宮人讓我單獨跟他說兩句話,我說:「景晏,我這一輩子都在做刀,做棋子,做誰的棋子不是做?我甘願做你的。再說,你帶著人去,或許我還死不了。」
他還是不肯,我才沖他發脾氣:「景晏,別看我!看鹿!」
其實,景晏攔也攔不住。今夜,他不反也得反。
皇帝叫我過去坐下,面前還是最初的那盤棋。
他說:「當年,小九沒有舍下這片黑子,輸了。」
我說:「如今,捨得下了。」
皇帝看著我,忽地發出了一聲笑:「朕很好奇,你這塊頑石,是會墊他的腳,還是絆他的腳?」
我也笑:「活著會絆,死了,就會墊了。」
我沒有打算活著回去,若我活著,他只會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我死了,這恨還能助他一搏。
我從袖子裡取出事先預備好的東西來,那是一方小小的煙膏子,這麼一小塊兒,立刻就能要命了。
「皇上,落子無悔,我輸了。」
我正欲送入口中,皇帝問我:「想好了,值嗎?」
我輕蔑地看著他,對他笑:「你沒有被人愛過,你不知道,值。」
皇帝不惱,只道:「你當初說,願為大業,身死萬次而不辭。」
我還是笑:「嗯,可我沒說是誰的大業。」
皇帝再問:「真不要命了?」
我這下甚至笑出了聲:「皇上,您忘了嗎?打從一開始,我要的就是人。我在這世上,就這麼一個人,我就要這個人。」
當初跟皇帝說這句話,為的是讓他以為我與景晏情深意重,那時尚是一句假話。
但如今不是了。
我不再猶豫,將東西送入口中。
那一刻我想起了許多人,首先當然是景晏,我與他這六年間的種種走馬燈一樣閃過我的腦海,這六年,是我重生後的一生。
我裹在那床被子裡流淚的時候,他的手撫摸的不過是只活三天的孤魂。
我對著醉倒的他說要走的時候,他的手擁入的不過是斬開血路的寒刀。
我將他捅出兩個血窟窿的時候,他的手護下的不過是並肩作戰的戰友。
可是他同我講起往事的時候,他帶我上街遊玩的時候,他為我對皇帝出箭的時候,他從戰場上回來抱著我的時候……
在這些時候,我也在準備,準備現在這一刻,刀架在脖子上的這一刻。
還有織歡,她又有孕了。郎中說一下懷了兩個,再過幾個月就生了。
嚴鋒呢,他只罵過我一次,剩下的,都是我罵他。
還有佳淳,這丫頭平時只知道磕響頭,剛剛我被帶走的時候,她還不讓人反綁我的手。
我甚至想起了晚芍。
她虛無的人生中再不會有二十五歲,如今,我也不會有了。
想來想去,最後,一顆心還是跑回景晏身上,他會坐上皇座,而我,我會在黑暗裡迎來永久的自由。
可那東西入口,竟是甜的!
這不是什麼煙膏子,這是一塊黑糖!
我還是輸給了景晏,他料准了我,他調了包!
皇帝看穿了我的表情,哂笑一聲,對我說:「既然死不了,還是下棋吧。」
我的眼中無聲地滾出熱淚來——皇帝手中有了人質,我最終不是他的甲和刀,我最終成了他的軟肋。
「稟告皇上,九王爺此時已到了殿外!」
啪嗒一聲,我手中的白子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我是他人的頑石,卻成了景晏的潤玉。
景晏殺到了殿外,這麼多年的大計,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皇帝命兩人押住我,說:「走吧,去見見小九。」
那稟報的人卻又說:「皇上,九王爺他,他只有一個人。」
我的心猛地揪了起來:「幾個人?一個人?胡鬧!胡鬧……」
皇帝又笑,陰惻惻地看著我:「朕的殿外,可是有十萬精兵啊。」
他厲鬼一樣的笑聲傳進我耳中,可我已顧不得害怕了。
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一眼就看見了景晏站在台階下,離我很遠,只有孤零零一個人。
這個人,他玩弄過我,設計過我,恐嚇過我,也防備過我。
這個人,我怕過他,恨過他,害過他,也算計過他。
可我此刻把這些都忘了,我拚命回想,也只想得起他是如何保護我,扶持我,抱住我,對我溫柔。
我想起他說他喜歡我,我好後悔,我當初怎麼忘了告訴他……
我好愛他。
他如此聰明,應當是猜得出吧?
可是猜得出也不夠,我想親口告訴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對他訴說,我是如何愛上他,從何時開始,像蝴蝶戀花一般貪戀著他,像飛蛾撲火一樣渴望著他。
可我沒說話,也不敢哭,怕刺激他。
「元元,你不怕,你不要怕,千萬不要哭,沒事了,我在這,我來接你。」
這個人聰明了一輩子,怎麼如今成了傻子?
我被風吹得動了動,兩把刀立刻閃起了寒光。
「別碰她,你們別傷著她,她膽子小,別嚇著她。」他舉起雙手,緩緩往後退,「我只有一個人,我沒有刀。」
他在皇帝的正前方站定,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
「皇上,這是莫侯的兵符,臣交了。這是臣的令牌,臣也交了。」
他放下兩樣東西,解下官帽,褪下朝服,疊在一旁。
「皇兄,臣弟願貶為庶民,此生再不入帝城。」
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可我還是看得見,他緩緩跪下,臉色蒼白,在夜裡,只穿了一件單衣。
皇帝在我身邊發笑,揪著我的頭髮,對他說:「小九,朕不信啊!」
我咬著牙,還是一聲不吭,不流淚。
景晏緩緩俯下身體,頭髮披散在兩側,沉沉地說:「五哥,我來換她。」
我聽見喉嚨里困獸一般的嗚咽。
皇帝笑得更厲害了,他一邊笑一邊摸我的臉,說:「小九,朕都有點被你搞糊塗了,你忍了這麼多年,究竟想要什麼?」
「我要人,五哥,我這一輩子,在這世上,就這麼一個人,我就要這個人。」
他伏在地上不起來:「求您,把她給我吧,求您把她給我吧。」
我見過太多景晏運籌帷幄的樣子,見過他太多的意氣風發。可我從未見過他如此,這樣不甘又卑微,這樣勇敢又膽怯。
只為了我,他說他只有我,他只想要我。
皇帝忽然撥開我頸間的刀,往前推了我一把,我顧不上真假,瘋了一樣地朝他跑過去,抱住他,一邊抱著,一邊打他。
「你這傻子,你白白蟄伏了三十年!三十年啊!」
「元元,我再也不要你做棋子了,我也不要你做刀,我給你自由,我不綁住你,你來,你帶著我,你說去哪裡咱們就去哪裡,好不好?」
我只知道哭,哭著罵他:「你吃了那麼多苦,挨了那麼多打,受了那麼多折辱,我算什麼!我算什麼!」
「不要了,就是不要了,元元,我不要你以後因為出身在後宮被人欺負,不要我們的孩子被奪走,不要你因為一盤棋送命,我不要……我不要與你反目,我不要你走。」
他咬著牙強撐,可我還是聽得出來,他又哭了。
我見過他三次落淚,這是第三次。
他見過我三次崩潰,這也是第三次。
高台之上,皇帝卻拉滿了弓。
「小九,朕只有一支箭。」
景晏咬了咬牙,拉起我,對我說:「元元,別怕,你往前走,我就在你身後,你不要回頭,永遠也不要回頭。」
我不會走的,我要跟他待在一起,哪怕是死在這裡。
「小九,你們兩個抱得這麼緊密,朕的弓法不如你,可瞄不准。」
他推不走我,也不再推了,我與他緊緊抓住彼此,冷眼看著高處的那個人。
「父皇?父皇,您在宮裡打獵嗎?父皇,您為何要瞄準皇叔,皇叔做了錯事,您要殺他嗎?父皇,您怎麼不說話?皇叔身邊的人,是皇叔母嗎?」
皇帝手中的弓,沒有因為這個忽然跑出來的孩子而動分毫。
「來人,把太子帶去休息。」
那孩子很是聽話,拉著宮人的手,快走進去的時候卻又回過頭來問:「父皇,等兒臣做了皇帝,也要殺光兄弟們嗎?」
太遠了,我看不清皇帝的表情。
那孩子被宮人抱走,趴在肩頭又問一句:「父皇,兒臣將來可以將九弟弟留下嗎?他沒有母親,他好可憐。」
那支箭嗡的一聲,破風而來,直直地杵在我們的面前,扎穿了景晏的袖子。
皇帝說要景晏留下做太傅,我們都知道是假的,離得遠些,還能念及一些舊日情分。
皇帝問他:「小九,非走不可?」
景晏答:「草民心念田園。」
「此生都不回來?」
「回皇上,還要看元元的主意。」
「你們怕朕?」他看看景晏, 又看看我,「元元, 你們怕朕?」
得不到答案,他揮揮手,只說:「小九, 別記朕的仇,朕是皇帝。」
我伸出一隻手來,攤在景晏面前:「拿來。」
他死皮賴臉地將自己的手放了上來,被我嘖了一聲, 打了手背。
他這才不情不願地給我行李——五根金條, 十枚金葉子, 一套粉褂子,兩條長了毛的口脂。
「元元,你要去哪裡?我可不會寫休書給你!」
「你娶過我嗎?三媒六聘,八抬大轎, 你給過我嗎?我要你的休書幹什麼?還當自己是王爺呢?」
「元元,我娶, 我風風光光地娶你。」
「娶我?你有錢嗎?」
「元元,你不提這茬還好, 我身家性命都給了你, 如今, 你是富得流油,我是窮得亂響, 你可不能丟下我!」
說完了,我才覺出這話里有些曖昧意思,容易叫人會錯了意。
「□如」「小白臉?元元, 我的臉還不夠白嗎?早年間我都去看過了,他們的臉沒我白!」
「別耍貧嘴,你煩不煩!」
「元元,你要養就養我吧, 老是老了點,中看又中用。」
「看你表現。欸,你解我衣帶子幹嗎?」
「表現表現啊。」
「滾滾滾,我還不清楚你那兩下子,還用得著你這會兒來跟我表現!我早七年之癢了我告訴你,膩了!種地!種地你會嗎?一輩子沒幹過農活吧?準是種豆南山下, 草盛豆苗稀!」
他忽然扯了我過去,咬著我脖子上的軟肉, 我怎麼推也沒推開, 到底還是見了印子。
「你幹嗎呀?還想強來,耍流氓呀?」
「不是耍流氓, 種豆,種豆。」
他最知道我吃哪一套,別的不說先把人抱住,然後又是仗著那一副好嗓子, 輕輕地喊我寶貝兒。
我還想走, 腿腳卻有些發軟,後來也不知怎麼回事,又讓他給哄到床上去了。
那一夜也做了夢,夢到七年前我們的開始, 這曾是個噩夢,但如今不可怕了。
如今,我已知道那結局。
番外
在這世上,我最喜歡的人是景晏,最討厭的人是元元。
我堂堂一個郡主,居然要去討厭區區一個婢子!
這事說來說去,也要歸結到景晏身上,要不是他喜歡元元,我也不會討厭她。
其實我有時常在想,景晏到底喜歡她什麼。樣貌?樣貌是不錯,可我也沒看出非常好看來。看得出她之前過得苦,皮膚並不細膩,也說不上多麼白嫩。五官是嬌俏靈動的,但離天姿國色還差得遠了。至於身上,平日裡都穿著羅裙,只知道她腰肢大致是纖細的,但看不出哪裡有肉哪裡沒肉,這個誰都不知道,估計除了她自己,也就景晏知道。
真不知她有哪裡好。
我嫉妒她。
景晏在我心裡,是天下第一好的人,連他做的壞事也是好的——他殺人,我要給他遞刀子;他放火,我要給他潑燃油;他偷盜,我要給他守門口;他搶掠,我要給他做接應。
景晏是什麼人,我一早就知道,許多人以為我傻,其實我並不傻。他那個婢子出身的母妃不受各宮娘娘的待見,連帶著他也受各個皇子的欺負,平時擬詩作文,研究兵法,練習騎射,都沒人帶他,就算帶了,也會故意碰掉他的硯台,嚇唬他的馬匹,使他出醜。
所以景晏平生最討厭出醜,最不喜歡別人看他的笑話。
可他居然在大街上抹紅了嘴唇任憑元元挽著,他居然揀出元元挑剩的酸筍來吃。有一次他在前頭走,元元在他背上貼了張卷尾巴的烏龜就跑,他明明知道,還摘下來看了,笑了一下,竟然又給貼了回去,還故意在元元面前晃蕩,就為了給她看笑話。我還看見元元趁他睡在她腿上,用草莖子去逗他,他那時明明醒著,還配合著元元打了兩個打噴嚏,逗得元元前仰後合,說景晏老不讓她睡,如今看他睡得熟就氣不打一處來!
其實景晏哪可能睡得著,他睡覺最淺,總怕別人趁他閉眼睛來刺殺他——這種事這麼多年來是時常有之,又不是沒有過。他這麼謹慎的人,在別人腿上哪裡睡得著?
唉,可能在元元腿上,他就真睡得著吧。
我嫉妒元元,我嫉妒她。
景晏身邊的鶯鶯燕燕何止一二?我是個頂個的討厭,可還真沒嫉妒過——心裡總知道,這人終究是我的,管他情願不情願,任他喜歡不喜歡,他也是我的。
元元最初根本就不喜歡他,我卻是從一開始就喜歡他,元元怕他,可我一點都不怕他,我甚至慶幸,慶幸他不是一個好人,慶幸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慶幸我自己,是這手段中的一環。
我不介意。
真的,真的都被元元給毀了。
我一開始是真想把元元除去,就像除去那個戴花的奴才,就像除去欺負他的貴妃,就像除去那個擲他石頭的十皇子!
可是景晏救她!景晏次次都要救她!
第一次也就罷了,是我闖進他家裡去,狠狠教訓了元元一通,那次景晏跟我說,我想要的,只有他高興了,才能給我。
瞧見沒有,這人真精明,他一早就知道我喜歡他。
其實我也不賴,我也一早知道,他不喜歡我。
我也一早知道他喜歡元元,或許比他自己知道的還要早——他看我的眼神,是怒是笑,都像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瓶子,可他看元元的時候,那個眼神,那才是男人在看女人。
也是因此,我失了手,不僅失手,還惹怒了我的小景哥哥——他頂撞了皇帝,衝冠一怒為紅顏,挨了狠狠一頓打,那天下著鵝毛大雪,隔著厚厚的襖子,手臂粗的棍子,照樣將他打得皮開肉綻。
又是因為元元,又是因為,他要護著她。
他挨打時一聲不吭,反倒是我又哭又鬧,跪在雪地里求皇帝,我說都是我的錯,求您別打我的小景哥哥。
我娘說我是大傻蛋,她說,你不讓這男人吃點苦頭,他未來怎麼會對你好呢?
會的,景晏會對我好的,那天他挨完打,滿頭是汗,臉色慘白,對我說:「芍兒,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等你改好了,我還會對你好的。」
這話我也能聽明白,無非就是不讓我再欺負元元,可是他不明白呀,我哪是因為討厭一個婢子才欺負她,我分明是因為他喜歡她,才沒別的辦法。
我不是頭一次看景晏挨打了,原來在宮裡的時候,皇貴妃總是打他——後來皇貴妃有了自己的兒子,打得更狠,說反正他沒娘,打死算清凈。
宮裡的娘娘們很有手段,打人不見傷不見血,就是令人翻過來調過去的難受。聽我娘說,她們嫁給皇帝之前,也都是溫婉端莊,賢良淑德的人,只是因為嫁給了皇帝,不得不狠下心來。
因此我是最怕嫁給皇帝的,小時候娘也想過,將來讓我進宮,說以後能當貴妃娘娘,當皇后,一輩子飛黃騰達。我可不原意,嫁給皇帝多麼恐怖,要利用自己的兄弟,還要利用自己的兒子。
我一哭二鬧三上吊,說我將來不願意嫁皇帝,別家的小姐都笑我沒出息,不懂事,不跟我玩了。我不受官家小姐的待見,景晏也不招王孫貴族的喜歡,我對他自然有點同病相憐的意思,好在我有爹娘疼,也不挨打,所以每次他受了欺負,我都在他身邊待著。
有幾次他疼得直抽涼氣,還跟我說:「芍兒,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將來別跟他們一樣。」
我怎麼會跟他們一樣呢?我永遠不會欺負他的。
可是我把那花枝招展的丫鬟綁上青磚扔進護城河裡的時候,他卻對我說:「芍兒,你怎麼變得和他們一樣?」
一樣?哪樣?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從那以後,景晏看我,就像是在看一隻無關緊要的瓶子。
說遠了,這些都是後話,以後再說。
我不願意嫁皇帝,其實皇帝也不願意娶我——打皇帝還是五皇子的時候,就說我是瘋丫頭,這樣的丫頭不能娶,想一出是一出,會把人苦心經營的一輩子給毀了。
怪不得,得知我要嫁景晏時,皇帝欣喜若狂,樂不可支。
我不願意嫁皇帝,誰都覺得我腦子有問題,只有景晏覺得我做得對——他說嫁給皇帝,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我說我不嫁皇帝,我要嫁我喜歡的人,我嫁給你行不行呢?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嫁給我?大抵,也是沒有什麼好下場的。」
多年後見了元元我才知道,嫁給他是能落得好下場的,只是我落不得好下場罷了。
其實我也想過,我不欺負元元了,景晏對我也說不上差,我得償所願,其實也並沒有欺負她的理由。可是不行,我嫉妒啊,嫉妒得都快要瘋了!
原來景晏,這個我用盡一切去深愛的人,也是如此深愛著一個女人。
哪怕後來我不那麼跟她較勁了,其實也並不是因為我想開了,不嫉妒她了。我只是發現,我越是跟元元過不去,景晏就越是不愛搭理我,到後來我在他眼裡,已經連個瓶子都不如——我變成了年久失修的一片瓦,他連閒來無事時擦拭打理,都不願意。
這事,我是怎麼知道的呢?說起來,還跟元元有關係——倒不是她故意說出來刺激我,實在是她好心辦了壞事。
景晏帶她去圍場狩獵,回來時,她抱來了一隻兔子,說是景晏特意捉來送我的。
那時我正在發脾氣,手中高舉著燭台,聽了這話,僵在半空——我可真想就這麼砸死她。
景晏怎麼會去捉小白兔呢?他最討厭兔子了,這分明是元元的自作聰明。
他的母妃是先皇的乖兔兒,百依百順,不吵不鬧。
可是乖兔兒是拿來解悶子的,開心了才能想起摸兩下,男人娶妻,最重要的是要看這女人背後的家族,乖不乖的頂什麼用?
這麼簡單的道理,我都明白,景晏竟不明白——他雖不喜歡乖兔兒,可他喜歡狼崽子,乖兔兒不管怎麼說,還知道聽話,狼崽子連他的話都不聽,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麼。
我雖知道那兔子絕不是景晏送我,卻也沒戳破,若戳破了,那是駁了我自己的臉。再者,我也在騙自己,我也抱著一絲絲的希望,我多希望,我真能做他的乖兔兒,哪怕最後,也真落得乖兔兒的下場。
我多希望,那隻兔子真是他親手為我捉來,別說只是逢場作戲,哪怕是故意來噁心我,我也願意。
我願意自欺欺人,可元元身邊的那個丫頭,她竟還自作聰明,來勸我。
她說您堂堂一個郡主,何必跟元元主子較勁呢?其實元元主子人很好的,她怕您心裡不是滋味兒,還特意把小兔子抱給您,費力不討好,王爺還跟她鬧彆扭。
她還說:「元元主子從沒害過您,求您別欺負她了。」
她哪裡知道,其實她越是這麼說,我心裡才越是生氣——我對元元有嫉妒,有憎恨,有絕不相容的厭惡,可元元對我,是從未放在眼中,是從不當作對手,從前位份懸殊,她對我或許還有恐懼,有恨,可如今…
可如今,她對我只有憐憫,居高臨下的憐憫。
就連我故意問她,入府時的排場可能與我相比,她也是淺淺地看了我一眼,接過我的茶盞:「妹妹恩寵無雙,豈是人人都能有的?」
那樣的舉重若輕,那樣的泰然自若,卻仿佛是火,在灼燒我的心,催生出越來越多的妒忌來。
恩寵無雙。
我至今也記得這四個字。這四個字曾與我是最相配的,我是郡主,是侯府貴女,是長公主所出,是最受寵的。
可就因為元元,這四個字與我再不配了,非但不配,還像一面旗子,時刻昭彰我的可悲可笑。
可悲,可笑,元元一定就是這麼想我的。她覺得我可悲,所以懶得對付我,她又覺得我可笑,不過也懶得諷刺我。
我諷刺她的時候多一些,一般她就聽著,不回話,也不去跟景晏告狀,總像懶得搭理我似的,只有一次,有人要殺我的那個夜裡,她出言嘲諷,說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成宿成宿的有閒工夫?
她說完這句,我忽然就明白,其實她心裡一直知道我過得是怎樣的日子,只是不願意跟我掰扯罷了。若調換過來,我是受寵的那個,而她備受冷落,我會怎麼對待她呢?
我會極盡挖苦之能事,在她面前橫行霸道,耀武揚威。
可是元元全然沒有,她看見我,也當沒看見,就像景晏一樣——原來這九王府里,並沒有人在乎我掀起了多大的風浪,我只是這王府里的 一隻瓶子,不,一片舊瓦。
後來,我皇祖母教了我好多法子,她說,全天下的男人都一個樣。
可這些法子對景晏沒一個管用,他不一樣,我的小景哥哥,他和天下男人都不一樣。
我忽然想起我摔死小兔子的那一天,景晏問我,「芍兒,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知道,你錯在哪裡?」
那時我真的好傷心,一來,我傷心我不知道,我不懂他;二來,我更傷心,這些我不懂的事情,自始至終,他並沒有想過要教給我。
景晏去打仗前的那幾天,無時無刻不和元元待在一起,仿佛他們有說不完的話,其實很多時候,他們是不講話的,只是靜靜地坐在一間屋子裡,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或是什麼也不做,兩人靜靜地靠在一起。
我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為不止一次地偷偷看過。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明明嫉妒,卻又在想,如果景晏懷裡的那個人是我,該有多好。
他上戰場之前,其實仗已經打了好幾年,我爹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十分威風,這些事都是我聽娘說的,景晏並不告訴我——自從我跟元元大吵過一次,他這幾年都不怎麼理我了。
景晏上戰場的那一天,元元去城樓上看他,走之前還來叫我,說你去看一眼吧,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
原來他上戰場的日子是今天啊,我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元元什麼都知道,我嫉妒她。
她站在城樓上,送景晏,我背靠城牆坐著,靜靜聽他的馬蹄聲——我的小景哥哥要離我而去,我卻並沒怎麼撕心裂肺。
好奇怪,我如此愛他,一想到要與他相離,應當是痛不欲生的,怎麼會如此淡然?
仔細想一想,就明白了,原來是因為這個人,自始至終,我並沒有資格談失去。
我從來,我從來也沒有擁有過他。
他走後,府里剩下我和元元,按說一定是我做主的,可下人們都不愛聽我說話,都聽她的。我起初有些怕,怕日子難過,好在她並沒為難我,吃穿用度,都沒含糊,她有什麼,我就有什麼。
可有一樣,是她有,我沒有的。
景晏會給她寫信,那麼厚厚的一摞,剛開始,她會背著我偷偷看,後來還是我問她:「是不是景晏給你寫了信?」
她有些尷尬地看著我:「天天忙著打仗,出生入死的,他早顧不上我,哪會寫信給我。」
「你不要騙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她便不說話了。
天天忙著打仗,出生入死的,他也顧得上她。
「你念給我聽聽,行嗎?」我心中明明知道,信件都是不能示人的,卻還是忍不住,「你不要念信中名字,只念內容給我聽聽。」
「這……恐怕有些難。」她頓了頓,「我把名字替換成你,念給你聽。」
信中思念,愛戀,纏綿,柔情,幾乎噴薄而出,從頭到尾,她念了整整二十七次的「晚芍」,一聲聲,一遍遍,都是我最想聽到的蜜語甜言。
卻不是說給我聽。
我嫉妒她,真嫉妒她。
可我太需要一個跟我說話的人了,我真快瘋了。
我不願輸了陣勢,打扮妥當才去找了元元,特意坐了主位,卻總覺得矮她半截——我一直說,我不明白景晏為何喜歡她,其實我真不明白嗎?
不,我明白的。
我對她說起我為景晏做下的種種,說起我的情根深種,那個時候她看我的眼神,那眼睛裡便是景晏喜歡她的理由。
這眼中有冷靜,有智慧, 有果斷不動搖,還有一點點悲憫。
我也曾看過我自己, 禁足的當晚,我坐在鏡子前, 看鏡中的我,眼中是慾望, 是妒忌, 是被蒙蔽的愚蠢, 是失去了自我,是瘋狂和惡毒。
我一直是這樣去愛景晏的, 我知道,可我沒辦法,沒人教過我。
景晏回來的時候, 我都覺不出自己多麼高興——聽人說, 那時, 我已經神志不清了。我什麼都記不住, 什麼都想不明白, 可還是忍不住, 每天看著景晏,看他和元元滿臉愁容, 不談情,不說愛, 卻能看出情深義重來。
其實景晏哪可能睡得著,他睡覺最淺,總怕別人趁他閉眼睛來刺殺他——這種事這麼多年來是時常有之,又不是沒有過。他這麼謹慎的人,在別人腿上哪裡睡得著?
「□還」我求她, 求她把景晏讓給我,她還是那樣淺淺地看著我,告訴我,我的愛令景晏噁心,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多年前,景晏的那一句:「芍兒,你怎麼變得和他們一樣?」
元元說她想放了我,可我不想放過她,我嫉妒她。
被嚴鋒抓回王府的路上,我便知道了自己的結局——我問了元元許多問題, 我問她,我將來能和小景哥哥葬在一起嗎?他會想起我嗎?
但其實,若給我機會, 我要說的不是這些。
我真想問問景晏, 小景哥哥, 芍兒還是好孩子嗎?
我真想告訴他,其實當年在保寧寺里, 我許了兩個願,一是能夠嫁給他, 這是實現了的。
還有一個, 我希望也能實現, 我許願,若有下輩子,換他來喜歡我, 讓我也嘗一嘗,被人喜歡,是多麼甜的滋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