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夜半驚夢,夢見自己有一女流落民間,於是許下重賞,尋找公主下落。
人人都說陛下情意深重。
可我卻知道,這其中另有緣由。
京城一年無雨,國師玄秀向皇帝進言,欲解旱災,唯有以公主沉江祭神。
皇帝只有一女,為皇后所出,視為掌上明珠。
於是他終於想起他十六年前流落民間時,還曾有過一個女兒。
他重賞尋女,是為了讓那個女兒替他的明珠公主。
去死。
1
我是水匪的女兒,父親叫陳三狗,母親叫張小翠,兄長叫陳大虎。
我叫陳念微。
皇帝張榜尋女的那日,我辭別父親,帶著母親的骨灰踏上了歸鄉之路。
四年前,民間爆發過一場大疫,母親作為寨內的大夫,為了病人們四處奔波。
她治好了別人,自己卻不幸染疫。
最後的時間裡,她將自己關在屋內,隔著門與我們交代遺言。
她說她早年做了一件錯事。
她救了不該救的人,最終招來災禍,害了全村。
她想回家,向那些因她而死的人,道個歉。
我隔著房門向母親磕頭,應下了此事。
那一年,我十二歲,時機未至,我還太小。
母親死後,為了防止疫症傳染,我們燒了她的屍身。
我裝了一捧骨灰,存入陶罐中,從此陶罐不離身。
今年,我十六歲,豆蔻風華。
無論是殺人放火,還是攪風弄雨。
都時機正好。
該去為母親還願了。
2
母親曾經的村子,十幾年無人居住,已經變成了一座荒村。
我找到了母親的舊居,清掃過後,就此住下。
母親是我的母親。
她的債,自有我替她來還。
當年村落被屠,母親帶著孩子逃離,再未歸家,這些枉死之人再無人記得,就此消弭於世。
既然我回來了,至少該為他們建座墳塋,讓他們有香火可受。
我不清楚村裡都有哪些人。
便數房子。
一共三十二戶。
三十二戶,這裡曾經一個超過百人的村落。
就那麼都死光了。
官方的說法是,流寇劫掠屠了村。
我去了鎮上的棺材鋪,訂了三十二件壽衣,三十二口無字碑。
對方叫我三日後取貨。
我在回去的路上遇上了縣衙的人張貼告示。
縣令家的大小姐身生惡瘡,日漸虛弱,為此尋醫。
縣令姓沈,僥倖成了大族柳氏的姻親,卻沒得到柳氏提拔。
已在這處小縣城任職了二十多年。
告示一貼,就有不少人圍攏上來。
我本不欲理會。
卻聽周圍一個老頭連聲感嘆。
「可惜了,若是田神醫還在,必然手到擒來。」
「在青石鎮生活的老一輩,哪個沒受過田神醫的恩惠。」
「你們不知道,十六年前,縣令夫人也曾身生惡瘡,當時田神醫已經懷胎九月,臨盆將近,縣令本不欲煩擾,結果請了不知多少大夫,都治不好夫人,只能再去請田神醫上門。」
「田神醫去了,你猜怎麼著,人家只用了三日,藥到病除。」
「可惜啊,田神醫前腳剛回家,後腳村子便被流寇屠了,田神醫再沒出現過,想來是也遇難嘍。」
他後面再說什麼,我已無心聽了。
只抓住說話的老頭問:「老人家,您可知田神醫,全名叫什麼嗎?」
老頭記得很深,脫口而出:「田思安。」
我向老人道謝,擠進圍攏了一圈的人群,於眾目睽睽之下,去揭告示。
縣兵好心勸我:「小姑娘,你會治病嗎?愚弄朝廷命官,是要殺頭的。」
我用力一撕,告示入懷。
對著圍攏過來的縣兵伸出三根手指。
「我要三日。」
3
三日後,縣令夫人親自送我出府。
她說我讓她想起了一位故人。
直到分別,她還在竭力勸我。
她憫我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想將我留在縣令府,享受富貴。
我拒絕了。
我是孤身一人,但我並非無依無靠。
我自己便是自己的依靠。
水匪的女兒,當然也是匪徒。
比起救人,我其實更擅長殺人。
我也不需要富貴。
我想要的東西,我會自己搶。
就如現在,縣令夫人和小姐時隔十六年得了同一種病,卻又都被醫女三日治癒。
如此美談,自會傳到有心人耳中。
我只需要按部就班,繼續做我該做的事。
從縣令府出來,我去了棺材鋪,取上我訂的壽衣和石碑,一併歸家。
即便我偷工減料,只立三十二座墳,也並非一日之功。
好在我一向不驕不躁,最有耐心。
我開始每日挖坑、葬衣、立碑。
在第三日,我的家迎來了第一個不速之客。
京城三大世家之一柳家的公子柳雲初。
他問我:「姑娘可知自己是何身份?」
我回他:「知道,我叫陳念微,鄉野女子,是和公子這般人物扯不上半點關係的身份。」
他搖頭,盡顯世家風流。
「姑娘不姓陳,而姓李。」
「你也不是什麼鄉野女子,而是陛下遺落在民間的公主。」
「我此來,是來接公主回宮認祖歸宗。」
我指向不遠處一片新立起的墳給柳雲初看。
他有些不明所以。
「我在給故去之人立墳,一共三十二座,如今才立了七座,還剩二十五座,在立完之前,我哪也不去。」
柳雲初勸慰:「陛下思女心切,日夜難寐,豈可讓陛下久候。」
他周遭侍從接收到暗示迅速圍攏過來,只要柳雲初一聲令下,便可將我強拉上馬車。
我用簪子抵在咽喉,簪尖刺破皮膚,鮮血立時滴下。
我恍若未覺,對著柳雲初淺笑:「公子若急,可以帶我屍身回去復命。」
柳雲初面色微變,他退了一步。
「我給你三日,三日之後,你我啟程回宮。」
我握簪的手未動。
「若我是鄉野女子,自然公子說什麼就是什麼,可若我是李家公主,我便要問了,這天下究竟是姓李的說的算,還是姓柳的說的算。」
「公子憑什麼命我做事?」
柳雲初沒有因為我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辭而惶恐,卻還是又退了一步。
「我讓下人幫你。」
我含笑再拒。
「我家內之事,不便假手於人,公子若想幫忙,除非娶我。」
柳雲初面色徹底冷了。
「公主,事不過三。」
可惜,他嚇不住我。
我放下簪子,隨手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與他對視。
「事過三次,你又能奈我何。」
「要麼殺我,要麼從我。」
4
柳雲初顯然不想殺我。
所以他從了我。
他只能沉默地站在一處看我,任我隨意行事。
我處理了一下脖子的傷。
我下手有分寸,這是小傷,就算不管,流會血自己也會停。
又過了四日,我已立下十六座墳塋,正好一半。
也是這日,我家迎來了第二位不速之客。
同為京城三大世家之一的曹家嫡長公子曹承。
曹承與柳雲初拱火:「多謝柳兄,這潑天大功,還等我曹家共享。」
柳雲初的臉色臭的能滴水。
我豎碑立墳,曹承過來蹲下,絲毫不在意污泥沾染了他的華美衣衫,伸手幫我敲打墳包。
我還是同一套拒絕的說辭。
「我家內之事,不便假手於人,公子若想幫忙,除非娶我。」
曹承滿眼笑意。
「自古只有君擇臣,沒有臣拒君,公主有命,臣必從之。」
我也笑了,沒再拒絕。
曹承比柳雲初難對付,我大概沒法再拖延了。
現在這樣,倒也夠了。
一夜之間,餘下的墳塋便被立好。
我又拖延了一日,說要為母親刻碑。
柳雲初和曹承二人就站在我身後,看著我一刀一刀刻下「慈母田思安之墓」。
我將裝著母親的骨灰埋在碑下,又在母親的碑前拜了三拜。
前路兇險,生死難料。
所以母親就留在這裡吧,不必隨我冒險,也不必為我擔心。
直到我做完這些也在無人前來。
柳雲初沉默著看我做完這些,隨後道:「你果然是公主。」
「為何?」
兩人都很詫異。
「公主不知嗎?」
我表現得比他們更詫異。
「我為何會知道,說我是公主的,不是你們嗎?」
半晌,曹承詭異地看了一眼柳雲初,主動解釋。
「此事說來話長。」
「十八年前,陛下曾失落民間,被一鄉間醫女所救,兩人日久生情,互許終身,這醫女名諱便是田思安。」
「敢問公主年歲。」
「十六。」
「那便沒錯了,十六年前,七月初三,陛下被迎接回朝,七月初四,陛下登基,立柳氏女為後,中間這兩年陛下一直與田夫人一同生活,公主必是今上血脈。」
「不知公主生辰?」
我看著曹承的眼睛:「七月初三。」
曹承頓了一下,向我伸出手。
「公主,我曹氏車馬平緩舒適,此番入京,不知是否有幸與公主同乘。」
柳雲初神色冷冷,擋住了曹承。
「曹長公子素來風流不羈,車馬之內未必乾淨,我柳氏家風嚴正,請公主與我同乘。」
我對曹承印象甚好。
所以,我上了柳雲初的馬車。
5
上了馬車,柳雲初倒茶,我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碗在手裡打轉。
柳雲初看了兩遍:「你轉茶的手法,與陛下一模一樣。」
我隨口敷衍:「嗯,那想必不是巧合。」
柳雲初被噎了一下,復又問我:「公主此番身世揭開,往後富貴無限,心中當真沒有歡喜嗎?」
我坦誠相問:「沉江祭神,一路向死,柳公子覺得,我該歡喜嗎?」
柳雲初一時失態,碰灑了茶杯。
「你怎會知道?誰告訴你的?」
我將他碰倒的茶杯扶好。
「我年輕貌美,風華絕代,公子對我一見鍾情,不忍見我身死,於是告知了我此事,公子覺得怎樣,是不是很合理。」
柳雲初眉毛皺成一團。
「你早就知道自己身份,故意設局拉我下水。」
我當然知道我的身份,沒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我是誰。
多麼有趣。
我當著柳雲初的面說謊,他卻無法反駁我的謊言。
柳雲初眼底殺機閃過。
我笑意盈盈:「公子敢殺我嗎?」
曹家車馬就在後面。
柳雲初不愧是世家嫡子,片刻工夫就已經重新冷靜。
「三言兩語,無憑無據,就想謀算我?」
我拉開衣袖,露出了手臂上的守宮砂。
「那我再給公子變個戲法。」
這些日子挖墳,我故意挽著衣袖,這枚守宮砂許多人見過。
我在上面伸手一抹,守宮砂在我們兩人眼下消失。
「公子,下了馬車之後,所有人都會知道,你我之間不清白。」
「人證物證俱在,公子甩不脫我的,若我到皇宮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想必都是因為祭神之事受了刺激,都要算在公子頭上。」
柳雲初聲音愈發的冷。
「無恥。」
我低低地笑:「將死之人,行事自然百無禁忌。」
「公子不敢殺我,便要從我。」
過了許久,柳雲初終於問我。
「你想要什麼?」
我放緩了語氣。
「公子,我母親從未相負,陛下卻在歸朝之後,停妻另娶,將我母親棄若敝屣,為人女兒,我只想為母親討個公道。」
「公子放心,無論我做什麼,都與公子不是敵人。」
柳雲初沉默良久:「你是個好姑娘。」
我差點被這句話逗笑。
柳雲初果然也是個妙人。
他給了我承諾:「不傷及柳家利益之事,我可以幫你。」
我滿意:「很好,現在,我與公子兩情相悅了。」
我抬手將柳雲初的茶倒在了地上。
柳雲初盯著我看,我悠悠道:「這茶對身體不好,公子以後不要喝了。」
6
曹承和柳雲初在宮門前打了一架。
曹承一邊打一邊質問:「你柳家家風嚴正,就是你這麼嚴正的?」
柳雲初被逼得連連後退:「曹承,你少管閒事。」
我一邊攔著柳雲初,一邊勸曹承。
「曹公子,我和柳公子清清白白,那守宮砂是我不小心給蹭掉的,真的與柳公子沒有關係。」
「還有,曹公子,你這樣打是打不死人的,太陽穴,咽喉,後頸,腰腎這些地方都是要害之處,可以保證一擊斃命,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來。」
柳雲初聞言,側頭瞪著我。
推攘之間,我發現我隨身佩戴的梅花絡子丟了,兩人停了手,又開始幫我一起尋絡子。
尋到半途,曹承和柳雲初被小太監叫走,說是陛下傳召。
只剩下我一人。
我便沿著路繼續尋找。
宮裡的下人們看見我,一個個飛快地低下頭,腳步加緊,匆匆離開。
我叫她們,也無人理會。
只當看不到我。
我成了一個透明人。
柳皇后討厭我,可以理解。
更何況柳皇后善妒,並不是秘密。
皇帝子嗣稀薄,經常納妃,可宮中的風水不養人,總是來一個死一個。
死得多了,皇帝的心思也就歇了。
這些年,也經常聽到帝後情深的傳聞。
宮中嬪妃,除了柳皇后誕下一子一女之外,其餘人再無所出。
兜兜轉轉,這後宮裡也只有柳皇后,曹貴妃,和一位靠著討好皇后苟延殘喘的魏姓美人。
三人而已。
直到天色漸暗,皇帝沒有召見我,皇后沒有安置我,我也沒能尋到我丟了的絡子。
好在,我遇見了剛從大殿里出來的曹承。
曹承問我:「公主一直無人安置嗎?」
我還是笑吟吟的。
「我還以為兩位公子把我接回來是享福的。」
曹承認認真真地垂手致歉,「臣再去見陛下。」
我忍不住逗他。
「曹公子,英雄救美,我要愛上你咯。」
曹承一下子紅了耳根。
我不禁莞爾,說什麼曹公子風流不羈,這不是十分純情嗎。
他掩面而逃,又去見了皇帝,皇帝派人斥責了皇后。
皇后派來了一個鼻孔朝天的宮女,讓我跟著她走。
我跟著她一路七拐八拐,走了很久,到了一處偏僻的院落。
院落里雜草叢生,散發著腐朽的味道。
宮女捏著鼻子,用指尖推開了房門。
推門聲驚擾了房中舊客,一群老鼠被嚇得滿地亂跑。
宮女指著房間道:「你住這。」
「皇后娘娘好心給你一個野種住處,你當心懷感激,不要不知好歹。」
她說著,徑直推了我一把,將我推了進去。
我一個趔趄,好巧不巧,踩上了一隻老鼠尾巴,老鼠在我腳下掙扎,吱吱亂叫。
我的好心情一瞬間消失殆盡。
初到新地,我本來想做幾日好人。
但我討厭老鼠。
因為老鼠會讓我想起四年前帶走了母親的那場大疫。
我挪開腳,回身問宮女:「你叫什麼。」
宮女哈哈大笑。
「你該不會想問了我的名字好去告狀吧,告訴你又何妨,我叫南桔…」
我擰斷了她的脖子。
南桔的話到此為止,人安靜了下來。
我輕聲道:「南桔,我記得了。」
我在她屍身上撒了藥,丟進房裡,老鼠仿佛嗅到美味佳肴,一擁而上,頃刻之間又暴死一地。
柳雲初過來尋我時,我給他看了屋子,對他說,「我要換個房間。」
柳雲初被屋內景象鎮住:「這是你做的?你瘋了,回宮第一日便在宮內殺人?」
柳雲初的質問讓我心情更差。
我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
「公子,請好好照顧我,給我應有的儀制和禮遇。」
「否則,我會自己解決問題。」
我取出火摺子,順手丟入房內,火焰瞬間升騰而起。
有人被火焰驚動,頓時高聲呼喊:「走水了走水了。」
宮內頃刻亂成了一團。
我冷冷看著柳雲初:「就像現在這樣。」
7
柳雲初又去見了很多人。
我在當天就換上了恢宏氣派的大宮殿。
他挨個問話,親自為我挑選恪守本分的伺候之人。
宮裡人對我的態度轉了個彎。
宮女太監們見了我,無不停下來行禮問好。
我與他們說話,俱是恭敬回復,甚至小心翼翼,生怕我惱怒。
想來入宮第一日,就敢殺人燒宮的人,不多。
我得到了我的封號。
明德公主。
明德,真是個好封號,與我甚是相配。
柳雲初當眾向我賠罪。
讓我有什麼事一定、千萬、務必告訴他,交給他來處理。
他絕不讓我委屈。
態度到位,我很滿意。
我順勢說我要見陛下。
柳雲初臉黑,他說他一介臣子,左右不了陛下心意。
也是,柳雲初畢竟也姓柳。
柳皇后介意我的存在,於是陛下對我不聞不問。
帝後情深,莫不如是。
我不再為難柳雲初。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
這件事得應該找曹承。
柳雲初找我其實是有事的。
國師定下了祭神之禮的吉日。
他來告知我日期。
說這話時,柳雲初看我的眼神多有了幾分憐憫。
我便有了答案。
祭神之日定在了七月初三。
他說他為我辯了,只是茲事體大,難以改期。
並暗搓搓的表示若是當時曹承願意開口,未必沒有轉機。
我覺得有些好笑。
無論如何,勝在有心。
我施禮道謝。
「公子此舉雖不聰明,但念微敬謝。」
可柳雲初只聽得進我說他不聰明,黑著臉就走了。
宮女給我燒了一大桶熱水,服侍我洗了個熱水澡。
又準備了豐盛的晚膳,鋪了滿桌。
當公主真好,好到我快要忘了,這世道真正的模樣。
我睡了個好覺,一夜安眠。
曹承一早就帶了禮物來見我。
是一個撥動機關便能唱歌的盒子。
曹承說此物名為八音盒,是番邦進貢的器物,十分稀罕。
他說昨日之事是他沒辦好,有頭無尾,害我平白受了委屈,這是賠禮。
我承他的情,行了一禮:「公子不必記掛,我的委屈,當場就討回來了。」
曹承笑著回禮:「公主機敏果決,實乃天人之姿,曹承心折。」
既然曹承說自己心折,想必輕易不會拒絕我的請求。
我當即道:「公子,我想見陛下,不知公子可有方法。」
「敢問公主是何緣由?」
我沒接他的話茬,只道:「當然,曹公子也不必為難,不行就算了,柳公子便拒了我。」
曹承話鋒頓時一轉:「不為難,既是公主之願,曹承自當盡心竭力。」
曹承話不說滿,神情卻是十拿九穩的自信。
我跟著曹承去了大殿。
曹承進殿,我在外等候之時,看見一個年輕的道袍男人。
我知道他,國師玄秀。
因為他,我如今才得以站在皇宮之上。
他坐在園中,手裡捏著的正是我丟失的梅花絡子。
我走過去要我的絡子。
8
玄秀正望著絡子出神。
「你是昨天被接回來的那個公主…明德?你說這是你的絡子,如何證明?」
「這梅花烙中間處穿了一枚轉珠,對著太陽旋轉,可以看見一個秀字,如此,可以證明嗎?」
玄秀眼如利刃,一瞬捏住了我的肩膀,將我捏的筋骨發疼。
「這絡子你是怎麼來的。」
我盯著他的手:「放開。」
玄秀語氣冷厲,手上力道更大:「怎麼來的?」
他不動,我便伸手去折他的手指。
「公子,我的骨頭很硬,你捏不斷。」
玄秀終是鬆了手。
「現在能說了嗎?」
「公子,我的肩膀很疼,請和我道歉。」
玄秀與我對視良久,最終還是妥協,道了一聲抱歉。
我不再計較,告訴了他。
「此物是一位對我很重要的故人所贈。」
玄秀問我:「公主可知我是誰?」
我當然知道。
「你是玄門神子,當朝國師,玄秀。」
我忍不住嗤笑:「公子該不會以為,你和絡子有同一個秀字,便能冒充我的故人。
贈我絡子的故人,是我這此生最仰慕之人,不是你這般模樣。」
我從他手中取走絡子,他沒有強留,我折身便走。
走了幾步,身後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
「陳念微。」
我下意識回身去看。
玄秀瞬間血色盡褪,臉色蒼白如紙。
他踉蹌著後退,一邊搖頭,一邊喃喃。
「不可能,你怎會是念微,念微怎會是公主。」
我回到大殿前,曹承剛好從大殿里出來。
他一眼看見被我重新掛回腰間的絡子。
「失而復得,恭喜公主雙喜臨門。」
我問:「雙喜何來?」
曹承神情驕傲,卻又溫馴垂首,對我行禮:「曹承幸不辱命,公主,陛下傳召。」
人與人的差距果然都是比出來的。
我看著曹承,由衷感嘆:「曹公子,我真要愛上你了。」
9
皇帝並未掩飾他對我的冷淡。
他召我進去,一邊看奏摺,一邊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
他對我引兩位世家公子鬥毆,以及殺人放火一事,都只是輕飄飄的一語帶過。
從始至終不曾抬頭看我一眼。
說完了,便讓我走。
我道:「陛下,我要獻藥。」
皇帝終於有了點興趣,「何藥。」
我取出一枚玉瓶,雙手捧著:「可以治心疾的藥。」
「母親直至去世前,還在研究心疾的治癒之法。我以前不懂母親為何如此執著,她只說是為了一位故人,我被兩位公子帶回宮後,才豁然開朗,原來母親製藥是為了陛下。」
皇帝面上已然動容,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又突然語塞。
最終問道:「你母親可還說過別的。」
「母親說,百姓流離,眾生蒙難,錯不在陛下,當今世道,玄門在左,世家在右,陛下夾在中間,處處受制,處處掣肘,空有抱負卻不得施展。」
我垂眸,「母親說,若我有機會到陛下身邊,一定要竭盡所能幫助陛下,我那時還以為母親說笑,沒想到我竟真有步入宮門的一日。」
皇帝已經潸然淚下。
「沒想到最後知我懂我者,竟是你母親。」
「你母親雖然出身鄉野,卻是個有見識的奇女子,你生得很像她。」
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好皇兒,你是何生辰。」
我回道:「七月初三。」
皇帝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愧疚,卻又很快恢復正常。
「七月初三,是個吉日。」
「到時候,朕一定為你辦一場盛大的生辰。」
我謝恩。
皇帝的賞賜如流水一般送入我的宮中。
都是值錢的好東西。
我挑了一枚環佩送給了曹承,作為他幫了我的答謝。
又同他說:「曹公子,我受傷了。」
被玄秀捏過的肩膀已經一片淤青,輕輕一碰便疼。
曹承仔細給我上藥。
聽到傷我之人是玄秀,終是苦笑著勸我:「公主,別招惹玄秀,他不一樣。」
我問:「玄門就這麼了不起?」
曹承糾正我:「是玄秀了不起。」
「他是行走於人世的神子,可以溝通天地,知曉未來。」
其實這個說法我聽到過無數次。
自玄秀六歲拜入玄門起,他曾預言了很多事。
包括賢王的身死,也包括四年前的那場大疫。
現如今民間之人幾乎家家戶戶都供奉了玄秀的神像。
更有甚者為玄秀築金身供香火,日夜朝拜。
百姓有不知皇帝,卻無不知玄秀。
所有人都說,他是神子,可以溝通天地。
人人敬之,如敬神明。
我曾親眼看見,災民尋不到食物,餓的形銷骨立,不成人樣。
可他們被攔在城外,一個個抱著玄秀的神像,跪伏祈求,然後一家人擁抱在一起,含笑等死。
那場面,只讓人毛骨悚然。
我以為是百姓悽苦,所以才會篤信神鬼之說,不曾想曹承也信這個。
我道:「曹公子,我很好奇,他到底是不是神子。」
曹承沉默片刻:「他是。」
然後曹承還是換了一個說法。
「更是個肆意妄為的瘋子。」
我淺笑:「曹公子真是什麼都敢說。」
曹承掩去目中波瀾,施禮:「曹承只是希望公主能得償所願,不生波折。」
我敷衍道:「我都聽公子的。」
10
因為皇帝對我的恩賞,柳皇后與皇帝大吵了一架。
據說當時的場面極為難看。
皇帝動手打了柳皇后,而柳皇后的不滿也因此徹底爆發。
她口不擇言,大罵皇帝。
「喪家之犬,無能之輩,若非當年柳家襄助,何來你今日帝位。」
皇帝被氣到心疾發作,栽倒在地,直到服下了我獻的藥,這才止住疼痛。
帝後徹底陷入冷戰。
當日在附近的宮女太監盡數被皇帝下令處死。
其中不乏伺候了皇帝十幾年的老僕。
前前後後殺了不下百人。
皇帝開始挑皇后身邊的宮人召幸。
幸一個,死一個。
皇帝開始頻頻召見於我,扮演著好父親的角色,竭盡所能的刺激皇后。
柳皇后愈加憤怒,闔宮上下無不戰戰兢兢,生怕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最先坐不住的是柳雲初,他來找我,是帶著火氣來的。
他質問道:「如今這麼多人因公主妄為而死,公主可滿意了?」
我將一杯熱茶潑到了他身上。
他驚退,被燙傷的地方開始泛紅。
我看他:「若非公子非要把我帶回來,便沒有這些事端了,非要論的話,這些人其實是因公子而死的。」
「公子有火氣,我可以送你一程,人死以後,自得安寧。」
我拔了匕首,作勢要捅。
柳雲初一點也不懷疑我真敢捅他,頓時手忙腳亂地同我解釋。
眼見來硬的不行,他竟換了一招。
「我族中有不少善玩樂的俊俏少年,我叫他們來陪伴公主,打發時間,可好。」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弄得有些懵:「嗯…?」
難得看不穿柳雲初的心思,我不由得打量他幾眼。
見柳雲初神色游離,不敢正眼看我,我突然靈光一閃,試探著問:「你不會是要給我獻面首吧,如此,公子不如自己留下陪我。」
「公子身份尊貴,若是成了我的入幕之賓,裙下之臣,我也會覺得面上有光。」
柳雲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沒有,就是玩伴,公主不感興趣就算了。」
柳雲初為了穩住我,居然能想出這種軟綿綿的法子,真是天才。
我再生不出氣來,隨口逗弄幾句,柳雲初自己受不住跑了。
我這才嘆息一聲。
柳皇后恐怕是抱著弒君的念頭說出那句話的,可惜此計未成,自己反倒騎虎難下。
她讓柳雲初來警告我,不過是外強中乾,強撐罷了。
只是面對上百人的死,我並不能真正做到波瀾不驚。
既然是我親手點燃了引線,那麼我也有義務親自撲滅余火。
柳雲初前腳剛走,曹承後腳就來了。
他告知了我一件舊事。
當今陛下是先帝嫡長子,曾被封為厲王,他還有一個弟弟被封為賢王。
可當年雙子爭位,皇帝身為嫡長子,卻被庶出的賢王逼得丟盔棄甲,不得不逃離宮外,隱姓埋名,苟且偷生。
這才有了陛下會與我母親的相遇。
皇帝失蹤後,先帝大恫,從此臥病在床。
此後賢王監國,權勢日盛。
可是兩年之後,賢王於睡夢中突發心疾。
暴斃。
於是,陛下這才被柳家尋回,繼承大統。
陛下視當年之事為奇恥大辱。
與賢王府有些關聯的人,幾乎盡數被殺。
曹承用這件舊事開解我。
「所以屠殺之舉早有先例,與公主無關,公主不必聽閒人妄言,因此自責。」
隨後又道:「公主可有想問的。」
他話中意有所指。
我卻只問:「賢王之死真的只是意外嗎?是否還有子嗣尚存於世?」
曹承頓時苦笑不已:「原來公主心中早有定論,是曹承多此一舉了。」
我道:「公子有事,其實可以直說的。」
「帝後相爭,禍及無辜,我本想請玄秀勸諫,但玄秀非要公主相請,他才肯出面了結此事。」曹承嘆了口氣,「玄秀說公主玩弄了他。」
我嗤笑:「好啊,既然他喜歡,那我就去再玩弄玩弄他。」
曹承眼中並無歡喜,只有憂慮與疲倦:「曹承代宮中人謝公主慈悲。」
11
我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了玄秀面前。
玄秀衣服掛在一邊,人慵懶泡在溫泉里,水汽氤氳。
比起神子,更像是妖邪。
我道:「玄秀,我來了。」
玄秀沒有半點意外,不咸不淡的命令道:「脫衣服。」
呵。
我拎起玄秀的衣服,轉身就走。
玄秀出聲:「曹承很少開口求人,你就這麼走了,豈不是讓他失望。」
門口出現兩人,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回過身,將玄秀的衣服丟在地上,踩了兩腳。
「仔細看看,國師大人豐艷絕色,算起來,我也不吃虧。」
我將手搭在衣服上,作勢欲解。
玄秀瞬間笑意全消,他猛然站了起來。
「你願意為他做到這種地步?」
「你以為曹承對你是真心的?他是曹家的麒麟子,少年早成,心計深沉,他不過是在利用你挑撥帝後相鬥,如今局勢失控,他才要出手彌補。」
「你應該不知道吧,曹貴妃已有身孕,他只是怕帝後之爭會波及貴妃胎兒。」
我的確不知道。
但玄秀不高興,我就很開心。
我從善如流:「國師大人不會想說,您對我才是真心的吧,勸您別說,太晦氣了。」
玄秀略顯頹然坐回了浴中。
他不再試探。
「四年前,我將梅花絡子贈給了一個女人,那個人名叫陳念微。」
「但念微可以是任何人,唯獨不可能是公主。」
我問:「你懷疑我不是公主?」
玄秀卻道:「不,你一定是公主,我懷疑你不是念微。」
「念微的腰側有一枚胎記,形如梅花,但公主身上沒有。」
玄秀抬頭看著我:「我要看看你的腰側,今日我若得不到答案,不會讓你走出國師府。」
當水匪並不是什麼安全的事,哪怕我的父親是個水匪頭子。
隨著我年歲日長,總有人想在我身上討些彩頭。
因為我是個女人,總會有人覺得我很好欺負。
只要我有一丁點妥協之勢,他們就會得寸進尺,試圖拔掉我身上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