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一步都不能退。
我在寨子裡不算能打,但勝在下手夠狠。
以傷換傷,以命搏命。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受傷之後活下來。
他們害怕受傷,才不敢輕易對我出手。
已經很久沒有人想剝我的衣服了,那是我用滿身傷疤,搶來的安寧。
我大笑出聲:「好啊,玄秀,那你可要睜大眼睛好好看看。」
我撩起左手衣擺,將腰側展示給玄秀。
橫七豎八的疤痕遍布身上。
無論我身上曾經有過什麼,現在也都看不出了。
胎記?
誰知道有沒有過那種東西。
玄秀愣怔,他猛然問道:「你怎麼知道是左側。」
我看著玄秀,慢慢放下衣服,玩味道:「我猜的。」
玄秀又一次陷入了迷茫:「你既是念微,也是公主,這不可能,一定還有什麼不對。」
我沒有給玄秀解決問題的義務。
我轉身欲走,侍從卻依舊攔在門外。
玄秀道:「等到明早或者中途曹承過來接你,我就放你走。」
「之後,我會勸諫帝後,了結爭端。」
我嗤笑:「隨便你勸不勸諫,我會按自己的節奏做事,如果我一開始沒有心存僥倖,現在就不會在這裡被你羞辱,玄秀,我要多謝你給我上了一課,讓我再一次明白,求人不如求己。」
玄秀鐵了心要扣我,我說什麼都不管用。
於是我霸占了玄秀的床。
只是未至子夜,曹承便叩響了國師府的大門。
玄秀與曹承對峙許久,卻都沒有主動說話。
最終,玄秀如約放我離開了。
曹承送我回去,臨近終點,他才開口:「玄秀讓我今夜不要過去。」
「我忤逆了他。」曹承停頓一下,「所以接下來,我可能會有點麻煩,恐怕顧不上公主了。」
我順勢問道:「要我做什麼。」
曹承搖了搖頭,月光之下,他的眉眼格外溫柔。
「公主,這不是交易,我只是希望公主開心。」
「如果公主真的想要做什麼,那就幫曹家看顧一下貴妃吧,她有孕了。」
我思索片刻,點頭道:「我一定讓貴妃高枕無憂。」
我做事還是太保守了。
我就該想辦法弄死皇后,根絕麻煩。
12
玄秀說到做到,甫一出手,宮內便平靜下來。
他隨即將矛頭轉向曹家,曹承分身乏術,再無暇顧及我。
失去了曹承的照拂,宮內又多了許多雙眼睛在盯著我。
我的殿內闖進來一位不速之客。
皇室嫡女,我替死的對象,聖寵無雙的明珠公主。
她紅著一雙眼,衝上來就要打我。
「你勾引我表兄和曹承還不夠嗎,為何要招惹我的玄秀哥哥。」
我輕易地抓住了她。
明珠公主就像一隻精緻的琉璃盞,華貴美麗卻又脆弱無比。
她張牙舞爪的模樣,怒氣沖沖地質問,只會讓人覺得可愛。
明珠公主越發憤怒,臉頰泛起紅暈:「放肆,本宮是中宮嫡出的公主,你敢還手。」
「公主想和我論嫡庶?」
「我母親成婚時,三書六禮俱全,有官府簽文,有媒人見證,是正兒八經的正室嫡妻,那時候,皇后娘娘在哪,公主論這個,不覺得可笑嗎?」
我拖著她往外走,她根本抵抗不了,只能不停地掙扎。
鬧了這麼大的動靜,卻沒一個人過來,顯然得了吩咐。
到底是柳雲初選的人,心都是偏著柳家的,沒人敢忤逆明珠公主。
只是明珠公主不許人過來,註定是作繭自縛。
我將她拖到池塘邊,好整以暇地問:「公主,你怕水嗎?」
在明珠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我拎著她的衣服,將她壓進了池塘。
明珠的四肢胡亂撲騰,她顯然不懂鳧水,不一會就往下沉。
我將她提了起來,她瞪著我,滿臉怒氣。
剛要說話,我又將她壓下去。
一連三次之後,我將明珠拉出了池塘,她渾身都濕透了。
委屈巴巴的,像一隻可憐的小鵪鶉。
她鼻涕眼淚混在一起,聲音里全是哭腔。
「姐姐,我錯了,你放過我吧,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
我為她擦去眼淚,溫聲道:「不對。」
「你是中宮嫡出的公主,卻被如此粗暴對待,你要去告狀,向所有人控訴我的惡行。」
「你得讓我付出代價,讓我從此再不敢冒犯你。」
明珠公主更加害怕,踉蹌後退,栽倒在地。
我將她扶起來,溫聲細語地道:「你喜歡玄秀,你了解玄秀嗎?」
「玄秀盛名在外,早已習慣了別人的祈求和仰慕,他喜歡異類,喜歡瀕臨失控的刺激,他會不自覺地追逐看不穿的人和事,為了得到答案,他甚至可以把大局拋在腦後。」
明珠公主瑟瑟發抖,不住地搖頭。
我嘆了口氣:「算了吧,你這樣子,玩不過玄秀的。」
這句話像是刺激了明珠。
她道:「你懂什麼,我一定要嫁給玄秀,我必須嫁給玄秀。」
她的聲音還在顫,語氣卻已經堅定起來。
「姐姐,你說得對,我們立場相悖,註定要你死我活。」
明珠猛然推了我一把,掙脫了我的桎梏,拎著裙子跑開了。
我目送她遠去。
看起來別人眼裡盛寵無雙的明珠公主,過得並沒有傳聞中那麼好。
明珠回去之後,因為受寒,高燒不退。
她昏迷時的夢話,全是驚恐求饒之語。
宮中的魏美人主動請纓,替皇后照料公主,日夜不休地守在明珠身邊。
柳皇后心疼女兒,大發雷霆。
只不過這一次是衝著我來的。
她將我軟禁起來,不允許任何人見我。
每日只給我一碗稀粥,吊著我的命。
她看起來打定主意,要一直把我關下去,直到祭神之日到來。
而一切也如柳皇后所願,沒有人來見我。
我對明珠動手,皇后下令懲戒,合情合理。
沒有人想在這種時候打破幾方重新建立起的平衡。
可我知道,柳皇后註定關不住我,過不了多久,她會親自請我出去。
因為我是個大夫,而且是別人眼裡很厲害的大夫。
13
李氏皇族,人人都有心疾。
只是有的人輕,有的人重。
譬如陛下,他的心疾就很重,大喜大怒,便會心疾發作,絞痛不止。
譬如明珠,她的心疾就很輕,也許終其一生,她的心疾都不會發作,她可以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我從第一天學習醫術開始,就在鑽研心疾。
心疾之症,想要治癒,難如登天,想要誘發,卻很容易。
只要有合適的餌作為藥引,甚至無需與目標接觸,就能誘發對方的心疾。
唯一的麻煩的是,作為藥引的餌,要浸水。
太子與公主一母同胞,公主生病,太子想必會去探望。
被軟禁的第十七天,我餓得頭腦發昏。
我甚至開始胡思亂想。
為什麼我每次感覺無助的時候,身邊都空無一人。
為什麼我已經習慣了孤身一人,還是會心有軟弱。
哪怕理智告訴我,皇后不會殺我,如今的處境都在意料之內。
我還是不可遏制的因為飢餓,感到恐懼。
我已經許多年沒挨過餓了。
再來一次,還是那麼讓人刻骨銘心。
我家是做水匪的。
但在成為水匪之前,我們也只是普通的百姓。
那時候家裡有幾畝良田,父親母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種出的糧食,養活六口人也不成問題。
可是明明我們除了這幾畝田之外一無所有,卻還會被那些生活優渥的公子哥們惦記。
他們見不得良田落在凡夫俗子手裡。
他們說,那叫糟蹋東西。
府衙的人層層盤剝,稅收了一輪又一輪。
我們不給,他們就搶。
直到家裡再掏不出一粒米,對方才圖窮匕見,逼迫我們賣田。
對方分文不出,卻用一副我們占了大便宜的口吻對我們說。
「公子爺慈悲,許你們簽下賣身契,以家奴的身份繼續耕種。」
從良籍變成賤籍,世代不得翻身,竟也成了一種恩賜嗎?
父親沒有簽下契約,卻也沒能保住家裡的田。
在風調雨順的豐年裡,我們一家人,成了逃難的流民。
那年我四歲,吃過樹皮,吞過蟲子。
在最餓的時候,我曾試圖咬下自己身上的肉,以此充飢。
我們在逃荒的路上遇到了許多和我們一樣被奪了田的人。
那時我們才知道,能成為世家的奴僕,的確是大家公認的一種恩賜。
真是荒謬啊。
餓得受不了的人,會去玄門碰碰運氣。
玄門會接濟流民,但他們稱世間凡人生而有罪,他們只接濟有緣人。
什麼樣的人與仙神有緣,沒有定論。
但見得多了,大概也能猜出一二。
長得好看的人,有緣。
所以我們最終沒有選擇踏入玄門,去問一問有沒有緣。
流亡小半年,我們集結起了第一批人,劫掠了一家小士族。
糧倉里的米,足夠養活數百口人,多的帶都帶不走。
就連老鼠,都各個吃得油光水滑。
原來不是沒有糧食,只是我們沒有糧食。
那場劫掠之後,我們從流民變成了流寇。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我們,我們一邊躲避朝廷的追捕,一邊劫富濟貧,賑濟流民。
流寇賑濟流民,聽上去很可笑。
可這麼可笑的事,卻實實在在地發生著。
很快我們這支流寇就有了萬人之數。
後來在機緣巧合之下,我們劫掠了一隊商船。
上船之後我們才知道那是是三大世家之一的洛家的船。
船上還有著洛家七歲的小公子,他叫洛世秋。
洛世秋落在匪寇手中,卻毫不慌亂。
他對我父親說:「你這支流民隊伍成不了事,我對洛家很重要,送我回去,朝堂的官位你隨便挑,否則,死無葬身之地。」
三大世家之一究竟意味著什麼。
沒人知道,也沒人把洛世秋的話當成一回事。
之後我們經歷了一場滅頂之災。
萬人的隊伍,不到五日,就去了九成半。
而對面還不足五百人。
鬆散的流民就像一把沙子。
稍有風波,自己就散了。
萬幸的是,我們不惜代價,死死扣住了洛世秋。
我們挾持著洛世秋上了船,沿水而逃。
我們逃到了九河,這裡地勢複雜,朝廷很難管束,加上連年盜匪橫行,尋常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早已成了一片絕地。
我們在這裡建立了九河寨。
於是我們又從流寇變成了水匪。
洛世秋終於沉默,他沒有機會逃走了。
洛世秋說他對洛家很重要,此言不虛。
洛家寧可耗費大量人力物力,給九河寨送吃送喝,助九河寨發展壯大,也要保住這位落入匪寨的小公子。
那之後,我就再沒挨過餓。
我也終於感受到了什麼叫背靠大樹好乘涼。
大世家的底蘊就像是一座掏不空的寶山。
憑藉洛家暗中幫助,九河寨很快就霸占了九河之地。
成為了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
洛世秋頹廢了一段時間,不久又振作起來。
他主動與寨子裡的人結交,觀察和審視著每一個人。
大家族的孩子似乎天生就會拿捏姿態。
洛世秋便是如此,他輕易便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歡和敬畏。
他看上去在謀划著什麼。
即便年歲不大,他也有著常人無法看穿的深沉。
有些孩子,是不能當成孩子的。
冬去春來,我們在九河寨過了第一個新年。
大年夜的那天,洛世秋病了。
他蜷縮在一角,捂著胸口,疼得臉色發白,滿頭冷汗。
母親熟門熟路地給他開了藥。
洛世秋的病,我們都太熟悉了,只一眼便能看出來。
這是心疾之症。
讓洛世秋落到我們手裡,是上蒼對我們的眷顧。
我們和洛世秋談了一筆交易。
我們答應送洛世秋回到洛家。
條件是我們要用洛家的門路往朝廷里安插兩枚釘子。
洛世秋很吃驚。
「我還納悶,一群大字不識的糙人哪來的這等見識,真沒想到,居然是你這個小病秧子在幕後操盤。」
「陳念微,你是怎麼做到的?」
那一年,我六歲。
過去的事情不斷在我腦子裡浮現。
我努力蜷縮身體,想要找尋一點安慰。
我最怕兩樣東西。
一樣是老鼠,另一樣是飢餓。
遇到老鼠,我可以殺光它們,它們死了,我自然不會再害怕。
可是飢餓,我要怎麼對抗呢。
我到現在也不清楚。
但這一局已經布置了十幾年,如今就快要到收穫的時候了。
我不能在這裡前功盡棄。
我只能一遍遍對自己說。
陳念微,你是最鋒利的刀,你是最堅固的盾。
你不能讓她掏空心血的籌謀,變成一場狼狽的笑話。
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你會是最後的贏家。
我已經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清醒。
迷迷糊糊間,我的眼前出現了一條華麗的裙擺。
裙擺由遠及近,隨著腳步擺動,金線繡成的鳳凰姿態昂揚,展翅欲飛。
皇宮中有資格穿鳳凰紋樣的,只有一位。
中宮之主,當朝皇后。
她身上一條金線,足夠一家尋常百姓一生無憂。
可現在卻只是裙擺上不足一提的繡線。
我的思緒又開始在現實與虛妄之間游離。
小的時候我總會想,為什麼呢?
為什麼我們腳踏同一片土地,卻又活在不一樣的人間。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突然開悟了。
這世上人人都是匪寇,人人都在劫掠。
搶得多的人,成了王侯將相,士族權貴。
搶得少的人,成了宮門小吏,一地豪紳。
天上是不會掉餡餅,我歷經苦難,不是因為我生而有罪,而是因為我不會搶,是因為我搶的還不夠多。
如果這就是世間的規則。
那麼,我要把天下搶過來,然後...
我咬住舌尖,讓疼痛喚醒理智,我聽見了自己虛弱的聲音。
我問:「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貴體尚還安否?」
柳皇后就站在我面前,宮中的御醫給我把了脈。
從這一刻起,主動權回到了我手裡。
14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柳皇后。
皇后善妒,陰狠暴虐。
她的名聲很難聽。
可只要見到她一次,就會知道,犧牲名聲只是她做事的手段。
皇后無愧為中宮之主,她遠比表現出來的那些更深沉。
我毫不懷疑,如果不是明珠公主沉不住氣,無意成了我手裡的棋子。
直到祭神之日,我大概也不會有機會見到她。
她從一開始,就在防備我。
她的防備也讓我一度無從下手。
「太子近日心疾頻頻發作,果然與你有關。」
柳皇后面沉如水:「既然如此,本宮也不兜圈子了,你開條件吧。」
我強撐著坐起來。
「娘娘,沒那麼麻煩,只要陛下命我出手診治太子,我就出手。」
柳皇后一副有趣神情:「你覺得,陛下會放棄他唯一的兒子?」
我扯出一個笑道:「娘娘,貴妃有孕了。」
「呵,貴妃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柳皇后眼神輕蔑,「反正不會是陛下的。」
我不動聲色地道:「娘娘,我是個大夫,而且是個很厲害的大夫。」
「是嗎?有多厲害?」
我笑了一聲:「您讓御醫把了我的脈,那您應該知道,我很健康。」
「娘娘,我能治心疾,也能治別的。」
「你不過是雲初偶然帶回來的女子,你很健康又能說明什麼。」
我一時沉默。
皇后質問:「怎麼,啞巴了。」
「我無話可說。」我嘆了口氣。
「我一無信物,二無證據,如今連皇族世代相承的心疾都沒有了,誰都可以說我是公主,唯獨我自己說的不算,您質疑這個,我確實辯無可辯。」
柳皇后看了我一眼,吩咐道:「來人,去請陛下,也給明德公主備膳。」
在皇帝到來之前,數十道菜肴先擺在了我面前。
她用這一桌菜肴,輕輕抹去了這些日子對我的折磨。
我挑了些清淡的吃,大飢之後不能暴飲暴食。
我自己就是大夫,更懂得這些道理。
清粥入口,我的眼淚突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哭什麼。
皇帝是和玄秀一起來的。
皇帝問:「你有錯在先,哭什麼?」
皇帝很不耐,幾乎把為什麼要給他找麻煩這句話寫在了臉上。
我想扯出笑臉,眼淚卻不受控制的越流越多,我就這樣仰頭看著皇帝。
「陛下,您費了那麼大力氣找我回來,只是為了讓我代替明珠成為奉神的祭品嗎?」
皇帝瞬間變得難堪,凌厲的目光落在柳皇后身上。
柳皇后有一瞬錯愕。
在她開口辯解之前,我先一步道:「您可以直接告訴我的,陛下,我願意為您赴死。」
皇帝怔住了,他似乎從未想過這副場面。
一瞬間他感動至極,驚喜地重複道:「好孩子,你是朕的好孩子。」
柳皇后未出口的話全都被堵在了嘴裡。
「既然如此...」
「陛下。」
皇帝的話突然被玄秀打斷,他立刻看向了玄秀。
玄秀卻只是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的臉道:「四年前,臣奉老師之命,遍歷天下,意外受傷,幸得一女子所救,後來,我以一枚梅花絡子作為信物,共許今生。」
「念微不能祭神,她是臣未過門的妻子。」
場內一時寂靜無聲,我放下碗筷,碗筷碰撞發出叮的一聲,清脆可聞。
皇后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我道:「四年前,母親仙逝,我為母服喪,未出家門,所以國師所言,絕無可能。」
皇帝夾在玄秀與柳皇后之間,乾巴巴地道:「那此事容後再議吧。」
最終,沒有人提起太子。
我不僅恢復了公主應有的待遇,甚至更勝先前。
當晚太子便心疾發作,陷入了昏迷。
柳皇后又將我「請」了過去,這一次她顯然下定了決心。
「要麼為太子治好心疾,要麼今日就把命留在這裡。」
15
我給太子把了脈,開了一服藥。
喂太子服下之後,他的神色舒緩不少,已然不那麼痛苦。
可他仍未醒來。
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兆頭。
心疾就是這樣的毛病,發作後若得到及時救治,便得以緩解,不會有生命之危。
可心疾反反覆復,無法根治,它會不斷榨乾人的精氣。
終有一天,人會油盡燈枯,藥石無救。
我明白這一點,皇后顯然也明白。
「娘娘,想要治癒心疾,需要一味特殊的藥引。」
「什麼藥?」
「至親之人的心頭血。」
柳皇后冷笑:「好荒謬的藥引,你紅口白牙就想要我的命。」
我道:「娘娘,我們之間是有仇的,十六年前,七月初三,青石鎮,田家村,希望您還沒忘。」
「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命人屠村的人可不是我。」
皇后神情多了幾分自嘲:「那可真是,大開眼界。」
我道:「當夜想殺人滅口的,可不止一撥人。」
「娘娘,托您的福,母親胎動,胎兒九月早產,被生於屍山血海之中,母女二人險些一屍兩命。」
柳皇后仔細打量著我:「涉事者皆以不在,按理說不該有人知道才對。」
我平靜如水:「可我就是知道了,娘娘,您信神嗎?」
皇后沉默良久。
「只要你發誓,你會救治太子,本宮如你所願。」
我三根手指:「我發誓我會竭盡全力救治太子,娘娘,我回到皇宮,不是為了讓天下大亂的。」
柳皇后這一次真的動搖了。
就連明珠公主從外面進來,柳皇后都沒有發現。
「不過,一份心頭血,只能救一個人。」
柳皇后想都沒想便道:「救太子。」
明珠公主壓抑著聲音,捂著臉,指縫裡淌出淚水。
我提醒道:「您可以回頭看看。」
柳皇后似乎意識到什麼,想要回頭,卻克制住了,終是搖頭苦笑:「我不敢看。」
她拔下頭上金簪,找准位置,用力刺入心臟。
鮮血順著金簪一滴一滴淌下。
「我不是不愛明珠,只是本宮死後,沒有人護得住她了,我...我...」
皇后難得語塞。
我捧著玉杯接住血液:「寧可撕毀十幾年夫妻情誼,也要向陛下施壓,逼他不得不昭告天下搜尋公主,您已經盡力了,明珠公主會體諒您的。」
柳皇后複雜地看了我一眼。
「還有一事,全當是本宮好奇,你獻給陛下的藥若是吃了,會怎麼樣?」
我道:「那服藥叫曇花,太子沒有吃過,是好事。」
我並不奇怪皇后為何會問這個。
在我被關住的十七日裡,發現太子情況不對的皇后,會先找誰求助。
反正,不會是我。1
皇后慘笑出聲。
「本宮有點信神了,真是報...應...」
一代皇后就此氣絕。
明珠公主再也忍不住,伏在皇后身上痛哭出聲。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在我與社稷之間,父皇一定會選社稷,在我與皇兄之間,母后一定會選皇兄,所以我才那麼想嫁給玄秀,徹底跳出這個困境。」
「姐姐,我該恭喜你大獲全勝嗎,你輕易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玄秀選擇了你,如今是我要替你去死了。」
她哭得傷心,不知是為皇后,還是為她自己,又或者兩者兼有。
明珠是我見過的李家人里心疾最輕的一個。
太子陷入昏迷,可作為餌的明珠卻仍安然無恙。
就像是一個奇蹟。
我沉吟片刻道:「那你跑吧。」
「明珠,你我都是角斗場上的斗獸,就算我們相互撕咬,殺得你死我活,也不過是給高高在上的看客添幾分樂趣,什麼都改變不了,從一開始我的對手就不是你。」
明珠愣怔,抬頭看我,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一樣。
「除了廝殺,我們還能做什麼,跑,怎麼跑?」明珠指著皇宮四角,聲音哀戚,俱是絕望:「你看看這座高牆,他那麼高,困住了所有的人,沒有人能跑得掉。」
我拉住了她的手腕,讓她冷靜:「去找魏美人,她會帶你離開皇宮。」
明珠瞪大了雙眼,「你是說魏娘娘...」
我接過了她的話:「是我的人。」
魏美人當年借洛家之手埋入朝廷的人之一,若我失手,她會是我的後路。
可我並不需要這條後路。
從我掀起這局開始,要麼贏,要麼死。
我絕不接受潰敗而逃。
「你要早做決斷,明珠,若你沒能跑掉,我就只能殺了你,我要保證七月初三,登上祭神台上的人,只能是我。」
明珠連哭泣都忘了,下意識詢問:「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一場事關天下的風波,只有我們兩個被捲入,你不覺得,這很不公平嗎?」
「跑吧,明珠,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等到了祭神之日,你自然會知道我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始終相信,高牆再高,也困不住有心人。」
16
這一夜,太子昏迷,皇后自盡,魏美人和明珠公主不知所蹤。
上下震動。
柳家的猜疑一半落在了身在現場的我身上。
另一半則落在了曹承身上。
畢竟,從結果來看,後宮妃嬪只剩下了曹貴妃一人,曹家才是此事的最大贏家。
宮內一面準備皇后的身後事,一面搜索失蹤的公主和美人。
宮內只剩下我一位公主,皇帝害怕我也逃走,下旨命我禁足。
柳雲初第一時間找到我,妄圖從我口中套話。
我將他敷衍了過去。
柳雲初迷茫的來,又迷茫地走。
玄秀也來了,他只說了一句話。
「我會找到證據,證明你不是公主,我絕不會讓你登台祭神。」
然後便匆匆走了。
皇帝來見我時,腳下生風,心情極好。
這些日子,皇帝收納了數位宮女,充盈後宮,猶如終於脫下了束縛的囚鳥。
「念微,你的藥甚是管用,朕好久沒覺得如此舒暢過了。」
我又給皇帝把了脈。
皇帝一直在服用我獻的那味曇花。
如今皇帝脈搏強勁有力,一片繁榮之象。
「陛下身子大好,必能長命百歲。」
皇帝大喜過望,主動相詢:「你給我的藥餘數不多,可還有新的。」
我搖搖頭:「陛下,是藥三分毒,這些已經足夠,多食無益。」
皇帝冷了臉,他對我的回答並不滿意。
哪怕明明我所說是在為他好,可他仍然惱怒我的反駁。
幸虧我不是真的為他好。
曇花是榨乾人潛力的猛藥,正如曇花一現,絢爛一時。
我給皇帝的藥足夠他吃到大祭之前。
我沒有準備第二瓶藥,皇帝也沒機會用上第二瓶藥。
我只需要他安穩地活過這段時間。
然後在合適的時機乖乖去死。
過了幾日,曹承又來了,他還是一貫的姿態,可卻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危險的氣息。
「魏美人被抓了,被抓後,她咬碎了牙中毒囊,自盡。」
「這是死士所為。」
曹承在我面前卸下了偽裝。
我也不再掩飾:「她本名魏草兒,已無親人在世,請公子全其屍身。」
曹承並無意外之色。
「我以為公主藉機入局,是為報田夫人舊仇。」
「我小看公主了,魏美人入宮超過十年,竟是公主的人,公主從幾歲開始布局,六歲,或者更早,以公主的本事,報仇不需要繞這麼大圈子。」
我道:「曹公子,為我做事吧,貴妃腹內胎兒,我會為曹家保密。」
曹承並不為我的威脅所動。
「公主自幼在九河寨長大,與九河寨匪首陳氏親如一家,公主借九河寨之手謀篇布局,十年前在朝中埋了兩顆釘子,一個入了後宮,一個入了軍中。」
「後宮裡的便是魏美人,軍中那位便是公主的在九河寨的兄長陳大牛吧,我猜他現在的名字叫崔耀。」
曹承觀察著我的神情,繼續說道。
「不過這兩人所處的位置,只要給公主傳遞過消息,便不可能全身而退。」
「所以公主還有一枚藏得更深的暗子,負責給公主傳遞消息,也是此人告知了公主祭神之事,應當就是三大家族裡的某一位。」
曹承露出慣常的溫潤笑容道:「所以,公主唬人的小手段,逗逗柳兄尚可,便不要拿來逗弄臣了。」
我不由得苦笑。
曹氏麒麟子這幾個字的分量,我今日才算真正領教。
我倒了一杯茶,端到曹承面前。
「我和曹公子請罪,剛才胡言亂語之說,公子不要放在心上,公子想讓我做什麼,我都照做,不要傷害他們。」
曹承低頭看我:「如果我希望,公主能在七月初三登上祭神台,沉江祭神,為百姓祈雨呢。」
我沒想到曹承開口居然說的是這個。
如果祭神有用,那我心甘情願沉入江河,換天下安泰。
可我不信神。
更不信玄秀是神子。
如果祭神之日真的能求來大雨,那一定是那一天,原本就會下雨。
我更不能理解,曹承這種人居然會篤信神鬼之說。
「曹公子信神?」
「不信。」
曹承的回答沒有半點猶豫。
「但百姓信,只要有祭祀在,百姓心存希望,便會堅持下去對抗天災,而非掀起暴亂造成生靈塗炭。」
「這場祭祀必須完成,但在此之前,我希望公主開心。」
是這樣嗎。
曹承憐憫眾生,所以從未想過讓我活。
他也憐憫我,所以希望我死前了無遺憾。
該說是曹承心有慈悲,還是該說曹公子有點矯情呢。
我再次將手中茶水捧起。
「我答應公子,我們一言為定。」
曹承端起茶一飲而盡。
曹承行禮準備告退,我還不能讓他走。
於是我道:「但祭祀再多,也只是治標不治本。」
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我突然想明白了。
這樣簡單的道理,曹承不會不懂。
「原來如此。」
懷孕的貴妃只是蒙蔽別人的障眼法,曹承最終選擇了賢王之子。
我不禁問道:「為什麼不選我,你覺得我不如洛世秋,還是因為我是個女子。」
曹承露出了驚愕之色。
「都不是。」
「都不是。」
曹承第一次避開了我的視線,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輕輕的,似乎在壓抑著什麼,可轉瞬之間又恢復了正常。
「公主很好,是曹承有私心。」
「敢問公主,在公主謀劃的未來里,有曹家嗎?」
我心中掀起了波瀾。
皇宮局勢混亂,人人皆有所求。
時局變化,敵友關係頃刻便有可能改變。
我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也任由自己被他人所利用。
這樣一來,不會有人一直站在我身後,但永遠有人站在我身後。
如此,我才能遊走於幾方之間,不動聲色地引導局勢發展。
我說的謊話多到連自己都數不清。
我不曾向任何人交心。
因為我很清楚,所有的和睦都是假象。
我真正想做的事,會與所有人為敵。
那件事天方夜譚,我一直認為,就算堂而皇之地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
曹承問出這句話,我知道他是真的看穿了我的謀劃。
好在他沒有完全看透我的計劃。
曹承笑容不改:「公主所謀盛景光輝遠大,可曹承,終歸姓曹。」
說完這句話,曹承突然嗆咳出聲,口鼻溢出鮮血。
他似有所感,擦了擦臉,看著滿手鮮血,有了一瞬的迷茫。
只消片刻,他便想通一切,重歸清明。
「那杯茶...」
毒藥發作的速度很快。
他口鼻鮮血越擦越多,終是踉蹌兩步,靠著牆壁無力滑落。
我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人的一生能遇到幾個知己之人?
大概遇到一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
我感覺到了異常的欣喜,可隨之而來的就是巨大的遺憾。
我們背道而馳,註定是敵人。
世無雙全,唯取捨而已。
而我早已做出了選擇。
我看著曹承的眼睛:「沒有人能擋我的道。」
說完這句話,我重新變得堅定。
曹承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偏偏又如此太敏銳了,我不能再給他時間了。
為了我的道能繼續走下去,他必須停在這裡。
哪怕殺了他後會很麻煩,哪怕...還夾雜著其他的什麼。
曹承的喘息越來越困難,可他的眼神越來越晶亮,笑容越來越明媚。
映出了幾縷癲狂意味。
卻比任何一刻都更真實和鮮活。
他見獵心喜,眼中灼熱燙人,如獲至寶。
「念微,真是驚艷。」
這是曹承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也終於自由了。」
這是曹承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我一時之間鼻尖酸澀,五味雜陳。
可站到曹承的屍身前,我又不自覺地開始思考。
我要怎麼將曹承的死榨出最大的價值。
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可悲。
扼殺天性,閹割自我。
這是我為了踐行自己的道,自願付出的代價。
我早已做好準備。
以弱謀強,本就是驚天豪賭,容不得半點私情。
17
恰在此時,屋外傳來了柳雲初的聲音。
柳雲初來的時機有些不巧。
他進門看見曹承屍身瞬間便瞳孔放大,立刻就要奪路而逃。
我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柳雲初張了張嘴,終是無力道:「你殺了曹承。」
我沒什麼心情與柳雲初斡旋。
「曹承之死已成定局,曹家勢必不會善罷甘休,你覺得他們是會把矛頭對準我這個祭品給曹承報仇,還是對準你這個柳家公子好撬動更多的利益。」
「你覺得柳家是會為了你與曹家對抗到底,還是把你送給曹家息事寧人。」
「就算我承認是我殺的人,曹家也不會認的,公子,你淌不出這攤渾水。」
「換上曹承的衣服,把他的屍身帶走,我會為你做證,今日我們徹夜廝混,你始終不曾離開。」
柳雲初沉默許久。
「我知道我和曹承不一樣,曹家能為曹承拼上一切,而我的父親卻恨不得我能早點死掉,給他的愛子騰出位置。」
「我不如曹承聰慧,卻總想勝他一局,讓父親刮目相看。」
「可我現在明白了,公主不是我可以駕馭的人。」
「我很後悔,如果我一開始沒有貪圖這份功勞,又或者不妄圖自己來解決一切,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柳雲初盯著我看:「公主,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安撫道:「今日並不是我在算計公子。」
柳雲初退了一步,我這才發現他不是空手來的。
「前幾日見你消瘦許多,所以這次我給你帶了京中幾家有名的糕點,路上遇見貴女們在爭搶胭脂與首飾,你好像一直沒有這些,所以我也給你帶了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