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想聽風禾的故事麼,我這人最怕血了,一見血我就嚇得什麼都忘了,怎麼給你講故事?」
「你在威脅我。」他雖然這樣說,還是順從跟著我走向寢宮內里。
我捏了個瞌睡咒,按在他掌心,這還是從前清曜自己教我的。
不知為何,如今的他修為駭人,腦子卻沒有以前好使,連這小小的法術都識不破。
我將他按在榻上,道:
「風禾——是一位知書達理,美麗溫柔賢惠的優秀女子。」
「你們相識於枕月谷一場桃花雨。」
「你是枕月谷中一位桃花仙,她因受傷入谷找你醫治,你對她一見鍾情。」
「她起初對你愛答不理,奈何你追求她追得迅猛,她一則看你醫術高明,二則看你慈悲為懷,對人對物莫不溫柔以待,逐漸被你感動,遂答應同你好。」
清曜眼眸半闔,「同我好?」
「就是這樣。」我俯身在他唇上吻了吻。
不管是手還是唇,清曜都冷得像塊冰,換言之,這個清曜沒有體溫。
他愣了愣,指尖撫上被我吻過的唇,眼睛變得幽深,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
少頃,那雙眼睛慢慢閉上了。
我躡手躡腳退出去,解救籠中那女孩,拉著她往外跑。
傍晚守衛比白日森嚴,我自己帶著女孩肯定跑不出去,對那女孩道:「別怕,咱們先找個地方躲一躲。」
女孩慌忙點頭。
我:「你進宮多久了,可認識小丁?」
女孩冥思須臾,搖搖頭,「我不認識小丁。」
我嘆了口氣,帶著她來到廢宮。
未料想從前的廢宮而今金碧輝煌,燈火通明。
清曜個天殺的,修這麼多房子他住得過來嗎?
還是搜集的鶯鶯燕燕太多,房子不夠住。
我那個氣。
只好折中,帶著女孩來到底下迷宮。
我站在迷宮入口,怎麼感覺迷宮都比從前大了一倍不止。
我頭皮發麻,對女孩,「你自己進去吧,不要走太深,等天亮我想辦法來找你。」
我關好迷宮的門,裝成新來的侍女,開始四處找小丁。
我必須弄清楚一件事,我死以後到底發生了什麼,清曜為何會和窮奇融為一體,又為何失了憶。
而我又為何會進了北山那將死的繼室的身體。
恐怕只有小丁能告訴我答案。
可我問過的所有人都告訴我,宮內壓根沒有小丁這個人。
怎麼可能?
我的小丁好歹也是一隻三百多歲的蜂妖,蜇人的本事還是有的,緣何會憑空消失?
難不成也當了清曜的下酒菜,被他吃了?
我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猝不及防被拉住手,清曜髮絲散亂,衣衫不整,赤著腳,怒氣沖沖,「你騙我。」
瞌睡咒這麼快就被發現了?
我:「你聽我……」
「夢裡的風禾既不溫柔也不賢惠,每天對我死纏爛打。」
我:「……」
我不慌不忙,「所以老人常說,夢都是反的。」
他恍惚了,道:「真的嗎?」
我篤定點頭,拉著他往寢宮走,華燈初上,如星子環繞周身。
我試探問:「你夢到風禾了?」
他道:「十年,我每天都夢到她。」
「山谷、小溪、桃花雨、還有一隻吵人的狐狸……雖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跟你的故事也有出入,但我想,她應該就是你說的風禾。」
我:「所以你把全城的女子都找來看,就是想要找到風禾?」
「只要我見到她,一定能第一時間認出她。」
他說這話時,臉上浮現淡淡的羞色,那是前世的清曜,我的夫君清曜才會有的神情。
我就站在你面前,你這個傻子。
我情不自禁,道:「是,我騙了你。」
「其實是風禾先追的你。」
「你本是清靜無為的仙人,是她一把將你拽進了紅塵,以治傷之名,對你行不軌之事,每天裝病纏著你,你看著她用『受傷』的手臂,幫你扛二百斤的大米,笑而不語。」
「你說你在山谷孤寂千年,仿佛就是為了等一個人,後來她來了,你覺得你等到了。」
「所以她一跟你求婚,你趕緊就跟著她跑了。」
「她後來深思熟慮,不確定你答應的這般容易,到底算不算喜歡她。」
「但唯有一點她能確信——她眼中的你,清風朗月,謫仙滌塵,絕不是吃人的惡魔。」
清曜若有所思,淡淡問道:「後來呢?」
「後來你倆就過上了沒羞沒躁的生活,你作息規律,早睡早起,衣衫無時無刻不潔白肅整,她嗜酒如命,貪財好色,晚睡不起,最大的愛好就是躺在你懷裡,讓你低聲念文書給她聽,往往你讀著讀著,文書就跑到了床底……」
他不解:「為何會跑到床底?」
寢宮到了,我將他推到床上,他鬆散的衣襟一扯即開,我撲上去,道:「示範給你看。」
我將床頭的燈吹熄。
撥開他胸前沁涼的髮絲,「你吃過的人里,有沒有個叫小丁的?」
他眯眼想了一會兒,「太多,忘了。」
我一口叼住他的唇。
他氣息頓時亂了,掙扎著推離我,坐起來,道:「我不能對不起風禾。」
我:「……」
氣氛烘到這兒了,立貞潔牌坊合適嗎?
我道:「那你見過風禾嗎?「
他搖頭。
「你認識風禾嗎?」
他搖頭。
我:「為一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夢中人,值得嗎?」
他:「值得。」
我急道:「我就是風禾。」
「你不是。」他固執撐著手臂。
「我是。」
「你怎麼證明你是?」
「你等著。」我還就不信了,這個屋子裡沒有我生活過的痕跡。
我提燈上房梁。
清曜仰頭看著我,「做甚?」
我邊找邊道:「我藏在這裡的書呢?」
上頭全是我畫的重點,找出來嚇死你。
清曜:「什麼書?」
「《郎的誘惑》、《玉瓶梅》、《姿勢大解鎖》」
「……」清曜不可置信,「你在我房樑上找禁書?」
「你把那些書給禁了?」
「那些本來就是禁書。」
清曜看我怒目以對,眼神莫名心虛,對宮人道:「按她說的,尋一套來。」
少時,宮人將書找來,我摸著那嶄新的封皮和紙張,內容全對,但不是我珍藏的絕版泛黃古籍。
我狐疑道:「這不是我的書。」
宮人唯恐自己辦事不力惹怒清曜,立即道:「這是世間僅有的一套了。」
我當然知道,我當初收藏這書,宮中藏書閣的老人也是如此對我說的。
我按下心中疑惑,還可以用別的證明我是我。
我提裙奔出門外。
清曜:「……」
清曜:「女人我有點看不透你了。」
他追過來,「你到底意欲何為?」
白日我沒注意,院中原本粗壯的桃花樹已被移除,重新種了棵普通的。
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開始刨土,「原先這下頭埋了很多酒,看起來年歲久遠,不知是哪位先輩所埋,便宜了我。我怕你不許我貪杯,故而瞞著你,只有我和小丁知曉。」
等我把桃花釀刨出來,他總該信了我。
清曜攔住我,換他開始狐疑,他盯著我,「我在這底下埋酒的事,你如何會知道?」
我:「……」
什麼時候換成你埋的了?
我真是有理說不清。
清曜道:「別刨了,剛埋不久,這會兒挖出來多可惜……」
他看著我,慢慢道:「……你若是真想喝,許你挖就是了,不至於饞得要哭吧?」
我急惶道:「清曜,我真是我!你怎麼就不相信我呢?」
「你可以喜歡上別人,但你別忘了我成嗎?」
他注視我,眼裡映著兩團躍動的燭火。
良久,他道:「我信你。」
「那你可以告訴我,」他伸開雙手抱住我,從我身上翻出那柄古怪的利器,「你預備何時動手殺我?」
我想起來了。
為何我會覺得這柄利器眼熟。
十年前捕獲窮奇,我曾為如何將它殺死絞盡腦汁,我翻遍法器譜,看到一柄兇器名為「戮神」,傳說裡頭封印著一位上古凶神,能屠戮一切惡獸。
解開封印的方式是「獻祭」。
將自己的靈魂獻祭給凶神,釋放凶神,三天之內凶神若是不能飽飲鮮血,獻祭之人就會遭到反噬。
書上記載,「戮神」於千年前遺失。
我那時翻到這頁圖紙,看完也就翻頁了,別說找不到這法器,就是找到了我也不會用。
我心中鄙夷,得是什麼樣的缺心眼,才能想出這種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方式,來達到目的。
還真有。
所以北山那倒霉的新嫁娘,恐怕不是自盡。
我按上隱隱作痛的胸口,蒼白解釋:「這不是我的東西。」
清曜滿臉不在乎,他只要下令將我關起來,等三天一過,我被「戮神」反噬,便可高枕無憂。
他沒有這麼做。
他只是倦怠地嘆了口氣,「掠奪,覬覦,畏懼,利用,我受夠世間陰暗,還以為終於來了個不一樣的。」
「可你總歸該有些不一樣,如果你是風禾的話。」
「十年前的某個夜晚,我吃完人,空虛無比,不知道活的意義是什麼,我好像被囚禁在窮奇的身體里,被迫接受血腥和殘暴,如同一具行屍走肉,我覺得好累。」
「我千方百計地想結束自己,試過很多種方法,總也死不了,每殺死自己一次,第二天活過來,不過是離深淵更近一步,渴望更多的血腥。」
「也就是這時,有個女子侵入了我的夢。」
「夢中有些場景發生在這座宮殿,有些場景我不甚熟悉,不變的總是這位女子。」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的音容笑貌總揮之不去,深深留在我腦海,跟我腦子裡的邪惡力量做抗爭。」
「在她眼裡,我是濟世的仙,而非殺人的魔,可我不是,我杜絕不了骨子裡對鮮血和生肉的渴望,我需要它們滋養。」
他伸出因一天沒有進食的手,指尖出現了皴紋。
那隻衣袖挽上去,人手之上,是一隻獸的臂膀,扭曲,醜陋,詭異。
「這可能就是你說的融合,」他笑著放下衣袖,「我身體屬於窮奇的部分越來越多了,我明顯感覺腦子一天比一天僵硬,總有一天,我會徹底變成一隻獸。」
「我想找到風禾,只有她能拯救我,北山說只要我聽話,按時進食,供給給他力量,他就幫我找到風禾。」
「然後你出現了,你是除他以外,唯一知道風禾的存在的人。」
「但你是北山的夫人,你親近我,帶著『戮神』,我實在不知這是你們串通好的,還是你有自己單獨的目的,我也懶得去想。」
「你若是想殺我,儘管殺就是。」
「我只有一個要求,別再冒充風禾了,她是我心裡最後一片凈土,放過她吧,求求你。」
我心裡苦澀難當,道:「好。」
我道:「對不起,玷污了你心裡的風禾。」
他搖頭淺笑,「其實你還跟她挺像的。」
我也只有一個要求,「你能別再吃人了嗎?」
我怕等他恢復記憶,記起自己是誰,會懊悔,會痛恨。
他怔了怔,道:「我儘量。」
「儘量成為風禾喜歡的樣子。」
我放心了,我知道他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7
天色微明,我帶著迷宮那女孩逃離宮中。
好不容易躲過守衛,跑出宮門,被北山堵個正著。
我道:「大將軍,你還真是陰魂不散。」
北山被我稱呼的一呆,繼而笑了,「夫人還在生我的氣嗎?」
「誰是你夫人。」我將女孩藏到身後。
北山逼近道:「你葫蘆到底賣得什麼藥,不妨直說。」
我:「什麼什麼藥?」
「夫人,你是什麼樣的人別人不清楚,我還能不清楚嗎?你恨我可以,想殺了城主毀了我的大計,純屬痴人說夢。」
「一天一夜了,你得手了嗎?」
我:「……」
北山得意道:「那不過是我用來煉化窮奇的容器,一個心智不全的傀儡,一個怪物,你覺得他憑什麼會受你支配?」
我:「什麼意思?他變成如今這副樣子,都是因為你?」
「裝什麼糊塗,你不是早就知道嗎?」北山步步逼近,撫上我的臉,「跟我回去吧,我可以不殺你,畢竟我是真的喜歡你。」
我冷笑,「大將軍,我早就跟你說過,強扭的瓜不甜,你怎麼就是不長記性呢?」
「你什麼時候說過?」北山擰眉。
我掌心翻出「戮神」,二話不說朝他扎過去。
忘了這具身體孱弱不堪,輕易被他扼住了咽喉。
「總算拿肯出來了。」他兩眼放光,奪走「戮神」,說什麼愛我,忌憚的不過是這柄利器。
我大概理清了北山和這位新嫁娘的關係,新嫁娘有自己的心上人,痛恨北山強取豪奪,她知道北山的野心就是吞併無相城。
可憐的姑娘不知從哪裡找出「戮神」,不惜獻祭自己,也要毀了北山的陰謀。
但她低估了自己的孱弱,獻祭過程中沒抗住掛了,被我趁虛而入。
餘下的容不得我多想,我被北山捏的快要喘不過氣,他也沒打算放過我,翻轉戮神,捅進我心窩。
他期待的凶神現世的景象並未出現,手一松,我跌落在地。
胸口的「戮神」變成了把普通匕首。
「你敢誆我!」他怒道。
我譏笑看著他。
廢話,這麼危險的玩意兒,我幹嘛隨身攜帶。
他一把將我提起,逼問道:「真正的『戮神』在哪?」
我咳出嘴裡的血沫,道:「你猜?」
我帶著希冀回頭。
北山獰笑,「宮牆內外都是我的人,你還指望誰來救你?城主那木頭疙瘩嗎?」
他手一揮就要了斷我的小命,被一股大力撞了出去。
清曜款款出現,冷傲道:「我為何就不能來救她?」
北山嘴角淌血,爬起來卻不敢上前,換上一副和藹面容,「城主來的正好,您要找的人有消息了,明天我就把她給你帶來。」
清曜明顯動容。
北山:「但是臣的夫人,還請城主歸還給臣。」
清曜將我抱起,道:「我早就跟你說過,強扭的瓜不甜,你怎麼就是不長記性呢?」
北山:「……」
清曜:「明日大將軍把我要的人帶來給我,夫人自然還你。」
說完也不理會北山答不答應,抱著我就走。
我抓緊他袖口,望著那縮成一團的女孩。
清曜對侍衛一抬下巴,「你們兩個,護送那女孩回家。」
我心無牽掛地暈了過去。
7
我醒來已是天黑。
遠處坐著清曜。
室內沒點燈,我嗅到了血的味道,艱難起身看了看自己,胸口血跡斑斑,好在性命無虞。
「是你替我醫治的嗎?」我升起點點希望。
清曜背對我而坐,道:「不是,是我請的大夫,對不起,我不會救人。」
我扯了扯嘴角,「不勉強,咱慢慢學吧。」
「你沒有時間了。」清曜說。
我點頭,還有一天,我這具身體就會被「戮神」反噬,大概會死得很慘。
但也沒什麼,反正我已經死過一次。
我只希望清曜好好活著,喜歡上別人也沒關係,變成窮奇也沒關係,誰叫我愛他。
況且他答應過我,要做個濟世的仙。
如此一想,他失憶了反而是件好事。
就讓風禾永遠活在他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