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醫院裡。
「桐桐,你感覺怎麼樣啊?別嚇唬媽,媽真的再也禁不起嚇了。」
婆婆紅腫著眼睛,嗓子也啞得厲害。
我伸出手去,握住她微抖的手,問出我最害怕的事。
「媽,我的孩子……他還好嗎?」
婆婆連連點頭,「寶寶沒事,你安心養身體,回家媽給你做好吃的,補補就恢復了!」
我鬆了口氣,眼角立即淌下淚來。
我和阿湛的孩子,他千萬不能有事……
見我哭了,婆婆趕緊幫我擦眼淚,「別緊張,醫生說你今天突然暈倒,還是之前車禍時頭部受傷的原因,這個急不得,要慢慢養。都怪我大意,以後無論你去哪裡,我都不會讓你自己出去,要麼我陪著,要麼洺湛陪著,我們一定不會再讓今天這種事發生!」
我看向她身旁一臉焦灼的「陸洺湛」,心底五味雜陳。
歉疚,感激,慚愧……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令我甚至覺得無顏面對他。
頭依舊疼得厲害。
可我現在,全都想起來了。
這世上最愛我的那個人,我的阿湛,他已經永遠離開了我。
而我在接受不了他的離去而自殺被救後,極度的痛苦令我受傷的大腦開始應激保護,逃避那天發生的一切……
我大把大把的脫髮,我忘記了很多的事。
卻唯獨把和陸洺湛的點點滴滴記得一清二楚。
我病了。
我堅定相信那天的車禍他根本就不在場,所以他就會永遠永遠的陪在我身邊……
而眼前人,他善良的母親和弟弟,就心甘情願的為我演戲。
他們只想讓我好好活下去,不要再記起那心碎的一幕,不要再做隨阿湛而去的傻事。
可我如何能好好活下去?
我的阿湛,他是為我而死啊……
12
睜眼閉眼,我無數次錐心刺骨的悔恨。
悔恨自己那一天為什麼要去那個飯店,為什麼要走那一條路,為什麼沒有早一點,或者晚一點,為什麼偏偏就在那個時候……
一個多月前的那天,是我的生日。
以往我們無論誰過生日,兩個人都會請好一天的假陪對方。
可是那天陸洺湛偏偏有個重要的客戶到訪,他忙了整整一上午才結束。
我們約好去我種草很久的一家網紅店吃午飯,因為我想嘗嘗那幾道網紅菜,也自己做做看。
原因無他,只是陸洺湛最愛吃我做的飯菜,我每天中午都換著花樣給他帶營養美味的愛心午餐,但最近實在想不出新菜譜,才想要出去找靈感。
他本來說回家來接我,而我卻提前叫了輛車去他公司等他。
鮮花蛋糕美食,自然要品些美酒,自己開車就不方便了。
而在車上,我們還鬧了點小矛盾。
有個粉絲朋友因為一道甜品的火候總是掌握不好,幾次三番向我求助,我於是反覆看她發來的步驟,幫她找問題所在。
陸洺湛勸我好幾次不要看手機,他說我每天都不停在看手機,尤其車上看螢幕非常傷眼睛。
可我當時只想快點把問題解決,就沒理他。
他笑著彈了一下我的頭,卻把我彈惱了,我黑著臉讓他別管我。
後來我總是回憶不起,他彈那一下,是不是真的很疼?
或者說,又能有多疼?
竟值得我凶他?
以至於在他真的永遠也不能再管我以後,我日日夜夜追悔莫及,肝腸寸斷……
因為在我凶完他沒多久,車便狠狠一抖。
我只聽見司機倉皇間罵了一句,迎面車道衝來的巨大碰撞便在下一秒爆發。
坐在司機身後的陸洺湛瞬間便將身旁的我緊緊護在了懷裡。
他把我死死摟在胸口,一隻手牢牢箍住我的身體,另一隻手臂則圈緊護住我的頭……
儘管我們都系了安全帶,可劇烈的撞擊讓我們跟著車一起翻滾時,身體依然被瘋狂衝撞。
是陸洺湛結實的身軀像堅不可摧的保護罩一樣,牢牢把我箍緊,用他的身體為我擋住了可怕的撞擊和傷害。
而他的血,則從一滴兩滴,漸漸如傾瀉般,流了我滿臉,滿身……
「桐桐別怕,沒事的!」
那是他匆忙護住我時,倉皇喊出的安慰聲。
「不哭桐桐,好好……活下去……」
那是他死死扛住身體被刺穿被擠壓的劇痛,依然拚死箍緊我不肯鬆開一分一毫時,在我耳邊痛苦喃出的,他在這世上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他滾燙的鮮血,浸透了我的全身。
我痛徹心扉的意識到,大三那年在暴雨肆虐的大山里,他說出那句,要死也只死他一個,他絕不會讓我有事……絕不是說說而已。
可我,寧願他只是說說而已啊!
我寧願跟他一起去死,也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
後來我聽說,我們被消防員救出時,陸洺湛已經僵硬的身體,依然死死緊箍著我。
縱然處理過無數的慘烈車禍,他們卻在把鮮血滿身的我從他的至死庇護中救出來時,全都落了淚……
他的屍體旁,凌亂破碎的,是他為我精心訂製的蛋糕和鮮花。
那是這一生,我過的最後一個生日。
從此我再沒有生日了……
13
痛苦的回憶,令我淚水滂沱。
我望著病床前對我滿眼關切的婆婆和阿湛的弟弟,陸洺澤。
根本沒法形容心底的感激和虧欠……
陸洺澤紅著眼望著我,低啞開口,「對不起桐桐,別哭了,都是我的錯,我發誓我以後絕不會再惹你傷心。」
他哽咽著重複,「我發誓。」
婆婆哭著推他,「你給桐桐跪下發誓!」
他們還以為,我是為他的「出軌」而哭……
我連忙起身扶住陸洺澤,淚眼看著他們母子,緩緩在病床上,向他們伏跪下去。
婆婆慌慌扶住我,「桐桐你這是幹什麼?」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媽,對不起……」
我痛哭失聲。
當時撞向我們的,是一個醉駕的瘋子。
那瘋子和我們車的司機當場身亡,而陸洺湛原本坐在司機後的位置,那個位置直到車損毀時,都還有能令人生還的空間,可他偏偏選擇傾身來保護我……
是我欠她兒子一條命。
一個母親在喪子的劇痛之下,或許可能會失去理智的恨我,罵我,甚至打我的吧。
可她卻在她兒子葬禮上,在我悲慟大哭著說「阿湛走後,我從此再沒有親人」時,緊緊抱住我,告訴我,從此她們一家永遠是我的親人……
她更是在我自殺被救後,在看到我腦子因病錯亂後,毅然拉著她另一個兒子,陪我演戲,小心翼翼護著我平安活下去……
她給我的溫暖,比我媽給我的都要多。
我卻在誤以為「我的阿湛」背叛我之後,故意折騰她,甚至差點殺死了我和阿湛的孩子——支撐她信念的她的孫兒……
我向他們痛哭懺悔。
「對不起媽,對不起洺澤,我全都想起來了。」
「對不起……」
他們兩人怔住。
繼而,婆婆抱住我,和我相擁而泣……
14
當時我深陷在陸洺湛死去時的場景里,無法走出。
我尤其不能原諒自己,那一天,我為什麼要為那么小的事而凶他。
哪怕我們最後的相處是甜甜蜜蜜的,留給他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幕記憶是溫馨幸福的,我也不會這麼痛苦絕望……
所以我根本沒法安心活下去……
而我自殺想要追隨阿湛而去時,並不知我已經懷有身孕。
那個小小的我們的骨肉啊,他是那麼頑強。
他陪著我死,陪著我病,陪著我痛,陪著我活……
所以我在恢復記憶後得知,尚有阿湛送給我的這份珍貴的禮物,留在人間陪著我時,我無論多麼痛不欲生,也告訴自己,必須堅強活下去。
當初沒能瞞住陸家奶奶陸洺湛的死訊,痛失愛孫的老人一病不起。所以公公留在老家照顧老人,婆婆則帶著陸洺澤和他的女朋友來到北城照顧我。
誰知我自殺醒來後,大腦記憶錯亂。
我堅定認為陸洺湛那一天一直在上班,根本沒有抽出時間去陪我過生日,所以出車禍的只有我一人。
他們為了讓我重獲活下去的勇氣,便順著我,讓身邊所有知情人包括我的主治醫生,都瞞住我陸洺湛的死訊,為我編造了這樣一個美麗的謊言。
現在,我的夢碎了。
心也跟著碎了。
可是前路,還是要努力走下去。
……
日子過得很快。
在公婆一家人的溫暖陪伴中,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和阿湛的寶貝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他是個可愛的小男孩。
我給他起名叫陸遙。
或許是上天憐我,兒子往往像媽媽,可我的陸遙越長大,眉眼越像我的阿湛。
陸遙斷了母乳的那一天,我終於不必再小心翼翼壓抑自己的悲慟,不用再擔心我的悲慟會傷害到他的那一天……
我一個人,在深夜裡,來到了當初我和阿湛出事的那條街。
樹葉搖曳的路燈下,我站在當時我們的車被撞飛的路面處。
地上隱隱約約的烏黑和劃痕,讓我仿佛還身處那一日阿湛緊實有力的懷抱里……
我蹲在地上,輕輕撫摸著那依稀是阿湛鮮血的痕跡。
是,或不是,又怎樣呢。
我知道他就在這裡。
我摸啊,摸啊。
卻怎麼都摸不夠。
我索性伏在地上,仿佛這樣就能緊緊抱住我的阿湛,讓他知道我有多麼多麼的想念他……
我的眼淚,一顆顆落在地面,一顆顆融進他的血液里。
阿湛,安息吧。
我會把我們的兒子好好養大。
然後,就去找你。
……
15
時光飛逝,轉眼二十年了。
二十年來,我始終和公婆生活在一起。
他們像疼女兒一樣疼愛我,我也像孝順親生父母一樣愛著他們。
直到把積鬱成疾的他們,先後送走。
看著有叔叔嬸嬸真心疼愛呵護著的陸遙,我終於沒什麼牽掛了。
我怕時間太久,阿湛他等不及……
而其實我瞞著所有人,多年來,我的病情越來越重。
我每時每刻都在頭痛中煎熬,整夜整夜的睡不了覺。
一個人在晝夜不眠的狀態里,靠著止痛藥度日,又能活多久呢?
我能撐著替阿湛把公婆送走,已經是我的極限。
一個夏日的夜晚,星光璀璨。
那是我和阿湛初次相遇的紀念日。
我精心為自己化了個淡淡的妝,吞下了終於能讓我好好睡一覺的藥片。
我抱著阿湛的照片,笑著睡去。
耳邊忽然響起阿湛的嘆息聲。
「桐桐,你不聽話。」
我慌忙睜開眼。
阿湛他竟站在我的床邊,含笑向我伸出手來。
我撲進他的懷裡,緊緊的,緊緊的,抱住了他。
淚水灑了他滿身……
「真好,阿湛,你還在我身邊。」
二十年來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裡,我在無眠和痛苦中無數次的難過,我的阿湛,他怎麼不在我身邊……
現在,我的愛人,他終於回到了我身邊。
我們永永遠遠,再也不會分開了。
16
陸洺澤番外:
我比我哥小兩歲,我們長得很像,性格卻截然不同。
按我媽的話說,我哥是上天送給她的天使,而我是充話費贈送的皮猴子。
我哥是學霸,我是學渣。
而且是那種無論學霸怎麼幫都帶不動的學渣。
我哥性子穩重彬彬有禮,我則懟天懟地是個大刺頭。
可這絲毫不妨礙我們哥倆感情好。
尤其在我高考考的一塌糊塗,爸媽只能把我送出國混個海外學歷傍身的時候,我哥在我最沮喪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之時,摟著我的肩膀告訴我,天生我材必有用,只要我開開心心闖出自己喜歡的一片天地就可以,家裡的一切都有他,不用我操心。
正是因為始終都有我哥的鼓勵和支持,爸媽也從沒對我這個不省心的兒子有過半分埋怨責罵,全家人用愛和溫暖給頹喪的我打氣,我才得以卸下包袱,重新輕鬆起來。
漸漸的,我外向的性格讓我在國外混得不錯,甚至憑著小聰明在留學的時候賺了不少錢,畢業後就註冊了自己的一家貿易公司,風風火火打算大幹一場。
可就在這個時候,我哥出事了。
接到我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電話時,我腿都軟了。
我連夜飛回國,見到我哥被入殮師努力拚湊好的屍體時,從小到大壓根沒掉過幾滴眼淚的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罵老天不長眼,如果我們哥倆非要有一個人攤上薄命,那就沖我來啊!
我願意用我的命去換我哥一生平安,可他媽的這不長眼的老天為什麼要禍害我哥!為什麼!
我當時簡直要瘋了,我完全不能接受失去我哥這個事實。
但我看著幾乎哭暈過去的父母,和全然崩潰的嫂子林桐,我才漸漸從瘋狂的劇痛中清醒過來。
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哥哥護著我,把我當個孩子寵。
可現在他走了,就該由我來撐住這個家,替他照顧好父母,以及他用生命護下來的妻子……
尤其當看到林桐為了我哥而自殺時,我的震驚和悲慟無以復加。
哥哥走了,我們絕不能讓他深愛牽掛的妻子過不好,這是我們全家人的共識。
而我媽當時悲痛過度犯了心臟病,身體虛弱不堪,奶奶在老家又住進了醫院,心力交瘁的爸爸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
我果斷把我在國外已經小有起色的公司轉賣給了一個朋友,從此留在了國內。
自殺獲救卻傷了身體,身體狀況很不好的林桐,她沒有家人管。
我媽撐著病體要留在北城照顧她,我就也必須留在她們身邊照顧她們倆。
誰知道意識不清的林桐,竟把陪在我媽身邊去醫院看望她的我,認成了我哥。
她哭著抱住我,說幸好那天我沒有請假去給她過生日,幸好那天的車禍只有她一個人。
她說她做了一個很不吉利的噩夢,她說幸好我好好的平平安安的,沒跟她一同坐在那輛恐怖的車上,否則她真的活不下去。
在我媽暗暗使給我的眼色下,我懵著安撫住她的情緒。
直到她哭著睡著後,我們去問了醫生,才知道她病了,大腦出於應激保護,而出現了認知錯亂和記憶錯亂。
她什麼時候會康復,或者她還能不能康復,都是未知數。
醫生說有的病人受到太嚴重的刺激和傷害,一生都是這樣錯亂的狀態。
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媽那天哭著抱住我,她說她對不起我,她想委屈我假扮我哥,讓林桐重拾活下去的勇氣。我哥既然寧死都要護著她活,如果我們作為我哥最親的家人,不去實現他的心愿,我們怎麼對得起我哥……
想著我哥,我心痛難忍,也落了淚。
我說,媽你說什麼呢,哪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我就是為我哥去死我都不帶眨下眼的啊……
我唯獨覺得對不起的,就只有我的未婚妻許悠悠。
我們是在國外認識的,一次華人圈子的聚會上聊起來,意外發現她和我哥還有林桐竟是大學校友,我們的關係一下子就親近了許多。
她也是個學霸,是靠著全額獎學金在國外深造,我則專心搞事業。
我們無論脾氣還是三觀都格外的合拍,感情非常好。
可是眼下家裡發生了這樣的變故,我不可能再去國外了。
我把事情的原委如實告訴她,我說我要暫時代替我哥去照顧我嫂子,而照顧多久,我也不知道,全看她的病情。
本以為我會迎來她的怒斥和哭訴,甚至分手……
沒想到她卻哽咽著對我說,有難同當,她會陪我一起照顧家人,絕不讓我一個人扛……她春節前會申請長假回國,然後畢業後也將留在國內,我們在哪裡,她就定在哪裡。
她父母在她初中時車禍離世,她由奶奶帶大,而奶奶去世後,她也便沒了親人。所以她聽到我哥出了這樣的事,格外共情。
我的眼淚狂流不止……
短短几天之內,從前不知流淚是什麼滋味的我,眼淚一下就變得不值錢了。
有了愛人的支持,我便開始刻意模仿我哥,配合我媽一起給林桐編造我哥還活著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