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敢開門,隔著門回話。因衛元鴻提前打點過,來者還算客氣,只問我有沒有見過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鵝蛋臉,左小臂有塊紅色胎記。
我心裡咯噔一聲,強作鎮定地回復沒見過。等外邊的人走了,方急匆匆地跑回後院,擼開沈菱左臂的袖子一瞧,果真有塊紅色胎記。
可我著實想不通晉王找沈菱作甚。武威將軍府的人全員下了大牢,就剩沈菱這麼個十歲的小姑娘,能成什麼事!
豈料,隔了沒多久,又有一道消息傳來,如平地風雷,炸沸了整個遂州。
朝廷派出了一支精銳,直攻遂州,誓要剿滅晉王一黨。
而率兵的上將正是沈菱的爺爺,武威將軍沈成蔭!
得知此事後,衛寧瑤激動地握住了我的手:「原來如此。陛下故意自斷左膀右臂,是為了迷惑晉王,好叫他暴露出不臣之心!」
我瞠目結舌,總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若這真是陛下的計謀,那為何不事先知會武威將軍,害得沈菱險些喪命?
轉而我又回過神來:「壞了,那晉王現在要抓沈菱,是為了掣肘武威將軍!」
想通這一點,我急忙對沈菱說,「你一定要藏好了,等著你爺爺來接你!」
她頓時綻開了笑容,點頭如搗蒜:「我就知道,我爺爺是清白的!長公主也不會不管沈家!」
長公主?長公主又是誰?
我沒心情多問。只求晉王找上一陣子就放棄了,不然我這茶肆遲早得遭殃。
24
然而事與願違,晉王被武威將軍打了個措手不及後,更加急切地想找到沈菱當人質。
他認定沈菱年幼,根本不可能跑出遂州,乾脆派人把年齡相仿的女孩全抓了起來,拿著畫像挨個比對。
平安鎮上的姑娘們都藏在我這兒。那些個兵找不到人,天天來踹茶肆門。而從鎮子外綁來的姑娘們,如一頭頭牛羊,被五花大綁地扔在板車上,送向了兵營。
女子們的哭號聲與房屋的焚燒坍塌聲交疊在一起,順著黑煙,蒸騰著陰雲密布的天。
沈菱到底是個小孩子,沒幾日就被恐懼衝散了喜悅,縮在狹小的倉房裡,在何掌柜懷裡瑟瑟發抖。
傍晚時分,我去給她送飯,她惶惶然地不停問我:「外面還在抓人嗎?我是不是害死了很多人?」
我安撫道:「就算沒有你,他們也會找藉口抓女人。」
沈菱依舊很自責,喃喃自語道:「我要是男人就好了。跟爺爺一樣縱馬提刀,馳騁疆場……」
何掌柜則不知愁地嘿嘿傻樂著,一把抓過饃饃塞進沈菱手裡,口齒不清地說:「花,花吃饃,長大個……」
沈菱捧著饃饃,眼淚直打轉,小臉憋成了猴屁股,愣是沒哭出聲。
我瞧著心酸,只能別過頭去。其實有時我也會想,若我托生成男子,我爹娘不會為了生兒子而溺死我四個妹妹,我也多了條出人頭地的路。
我一定會向上爬,一路爬到金鑾殿里去,做高官。到時我就不單有這麼一間茶肆可守著,還能守江山,庇佑黎民百姓。
可惜,世間總是不如意。愚者尸位素餐,惡人長命百歲,善者不得正終,而那些柔軟的花苞,一出生就被溺死在了尿桶里。
我回到院子裡時,衛寧瑤正坐在伙房裡熬粥,手中拿著一小根木頭棍子刻著玩,見我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木棍藏進了袖子裡。
我剛要拿起掃帚打掃院子,卻發覺院裡曬的一條臘肉沒了,忙問道:「寧瑤,臘肉怎麼沒了?」
衛寧瑤訝異地探頭一瞧:「咦!我進伙房前,肉還在的啊!」
我蹙眉環視四周。躲在我這兒的姑娘們一向安分守己,不可能做出偷東西這等事,而且就算她們餓急了,也不至於抱著一條又干又老的臘肉生啃吧?
讓貓兒叼走了?我抬頭看了一眼高聳的院牆,心道自打晉王軍入了平安鎮,先是吃光了雞鴨,又抓貓狗吃,街上早已罕有活物。
於是我蹲下身,細細地查探附近的痕跡,突然在靠近院牆的泥地上看見了幾枚腳印。
再順著腳印往前找,一路摸到了柴房附近,赫然瞧見院牆底下多了個窟窿,大小跟狗洞差不多,很不起眼。因被菜架子擋著,我竟一直沒發現它!
衛寧瑤仍一無所知地燒著火,被嗆得直咳嗽。我慌亂地跑進伙房,一把抓起了刀,低聲道:
「賊人就在附近!」
衛寧瑤被嚇得一激靈,抱著一根燒火棍顫顫巍巍地說:「寶兒姐,你別嚇唬我……」
我囑咐她在伙房裡別出來。然後拎著刀,一步步走向院子最深處的柴房。
臘肉剛丟了沒多久,而我跟衛寧瑤一前一後地進了後院,所以偷肉的那個人很可能沒來得及逃跑。
茶肆的所有房間都住滿了,只剩下這間又破又小的柴房。它四面透風,堆滿了雜物,屋門虛掩著,被風吹得吱嘎作響。
我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卻不料,堆積至棚頂的柴火突然嘩啦一聲倒了下來!
與此同時,一道黑影猛地撞開我,嗖地躥出!
此人很矮,剛及我的肩膀。我誤以為他是個小孩子,一時恍了神,然後就聽衛寧瑤尖叫道:
「是劉大!」
25
我這才看清那矮冬瓜哪裡是孩子,分明是「三寸丁」劉大!當即渾身一凜,拔腿就追!
劉大跑得極快,眨眼的工夫已經到了前門,推開擋住門的桌椅,剛要抬門閂,我劈手一刀砍了下來。
劉大屁滾尿流地避開,摸出短刀喊道:「瘋婆娘!我,我是奉命行事!」
我頓時如臨大敵。劉大奉的誰的命?那個叫劉家財的千夫長,還是臨兗知府?
他是來搜查沈菱的嗎?
他看見我給沈菱送飯了嗎?!
我舉刀步步逼近。劉大意識到我要滅口,頓時嚇得兩股戰戰,嚷嚷道:「我告訴你,我,我馬上就是百夫長了!我是官,你,你膽敢傷官……啊!!」
我照著他的腦袋手起刀落,可惜被這廝抬刀擋住,又就地一滾,鑽進桌下,手腳並用地跑回後院。
衛寧瑤拿著燒火棍攔他,胡亂打了一通。結果劉大一揚刀,就把她嚇了個仰倒。
我窮追不捨,可惜仍慢了半步。劉大撞門而入,一把將沈菱勒進懷中,用刀比著她的脖子:
「別過來!不然我殺了她!」
沈菱的脖子上頓時多了一道紅痕。我不敢上前,就聽劉大得意揚揚地嚷道:
「這丫頭,是畫像上的那個吧!」
我心裡一哆嗦。完了,他果然是衝著沈菱來的!
劉大沉浸在即將立下大功的喜悅中,得意揚揚地叫囂著:「好啊你,趙寶兒,你膽敢窩藏要犯!衛家也保不住你咯!」
他越說越興奮,舔了舔嘴唇,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趙寶兒!不如你求求爺!爺替你瞞住,放你一條小命!告訴你,爺馬上就要升至百夫長了!爺是官啦!你敢對官動刀子……」
砰的一聲鈍響,劉大的笑聲戛然而止,呆愣地搖晃了幾下,腦瓜頂上緩緩流下三道血柱。
而在他身後,是手持鋤頭的何掌柜。
「你……你……」劉大僵硬地轉過身,不敢置信地抬起一根手指,「我,我是你夫君,我,我是官……」
何掌柜如看見了厲鬼般,渾身戰慄著,驚懼交加地喃喃道:
「花,放開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小花……」
沈菱趁機掙脫了束縛跑向我。劉大還想伸手抓她,我一個飛撲,一刀捅穿了劉大的心口!
血液濺入了我的眼中,猩紅一片。我提著癱軟的劉大,拔刀,再捅,用盡十二分的力氣,一刀,一刀,又一刀,直至他徹底沒了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鬆開手,抹了把臉上的血。劉大面朝下趴在地上,雙腳抽搐了幾下,褲腿處掉出了偷走的那塊臘肉,浸泡在血泊中,腥臭刺鼻。
我呆愣地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刀,又看了看死透的劉大,如夢方醒地後退了幾步,撞在了衛寧瑤身上,堪堪站穩。
我殺人了。
不對,我殺的不是人,閻王爺不會怪我的。
「啊,啊,劉大,是劉大……」
這時,何掌柜忽然清醒了過來,死死盯著劉大的屍體,喘息越來越急促,再次高高揚起了鋤頭,「還我女兒!!!」
那天,我不知道何掌柜到底刨了多少下。她太恨了,把劉大的腦袋砍了下來,身子刨得稀碎,仍不知疲倦。
最終,劉大的屍體被翻成了爛泥。何掌柜扔下鋤頭,拍打著他的頭,終於喊出了那句壓瘋了她的話:
「我錯了呀!我不該嫁了頭畜生,生下我的小花,又害死了她!老天爺,我錯了呀!!!」
26
我把劉大埋進了小菜園子,燒掉染血的衣服。
衛寧瑤清理了血跡,把屋裡屋外擦得乾乾淨淨,然後惴惴不安地思考起接下來該怎麼辦。
遂州被翻了個底朝天,我這茶肆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搜查的地方,嫌疑最甚。現在,劉大奉命潛入,結果一去不復返,等於明著告訴臨兗知府,他是被滅了口。
臨兗知府很快就會派兵搜查。畢竟得罪我這個無名無分的鄉下女人,不過是被衛元鴻訓斥幾句。但如若放跑了沈菱,他得提頭去見晉王。
可眼下能把沈菱藏去哪兒呢?衛元鴻是晉王的人,不可能幫我。四面又都是晉王的兵,我等插翅難逃。
沈菱蔫蔫地坐在我身邊,聰慧如她,已然猜出了我的顧慮,主動說道:「實在不行……把我交出去吧。橫豎他們不會殺了我。」
我和衛寧瑤異口同聲地否決道:「不行!」
起先我救沈菱,是不忍心她受苦。如今,是為了大義。
晉王絕不能贏,否則會死更多的人。我不在乎皇位上的人是誰,可我在乎老百姓能不能活下去。
而且,武威將軍是好人,我不想讓好人沒好報。
世道不公,我總得爭上一爭。
正一籌莫展,何掌柜突然走了過來,啞著嗓子說:「趙掌柜,我有話對你講……」
說著她掏出荷包,遞給我,「趙掌柜,先前我豬油蒙了心,隔三岔五找你的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別與我一般計較。」
我驚愕地連連推拒:「你這是做什麼!」
我從沒恨過她,哪怕我倆經常打得雞飛狗跳,打完罵完,照樣互相做生意。
世間待她嚴苛,可她仍能頂著他人的恥笑,獨自撐起一家店鋪,把女兒養得漂漂亮亮,就沖這一點,我敬佩她。
何掌柜又看向了衛寧瑤,突然跪在了她面前:「衛小姐,我不該辱罵、誣陷你。我是嫉妒你貌美,才口不擇言……」
衛寧瑤漲紅著臉把她攙起:「何姐姐,我,我原諒你了!」
何掌柜靦腆地笑笑,將鬢髮掖至耳後,拿著帕子擦拭著沈菱髒兮兮的小臉。
我默默凝視著她,在她細密的眼尾紋中覺察出一抹近乎釋然的平靜,突然沒緣由地心慌起來,握住她的手,乾澀地說:「小花她,小花她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她時常盼著你能長命百歲,所以,所以……」
我笨口拙舌,半天也沒說出幾句體己話。
她也不介意,眼底含著淚輕聲道:「趙寶兒,我和小花,永遠記著你的恩情。」
繼而又正了下髮髻,喃喃道,「我有點事,得回趟家……不用擔心我,我這般醜陋,那群畜生不會打我的主意。」
天光微亮,何掌柜執意抱著一個包裹,踏出了茶肆。
我站在二樓,緊張地透過窗戶縫隙看著她走上大街。她似有所感,抬起頭沖我笑笑,摟著包裹,繼續朝著街口方向慢慢地走著。
一群醉醺醺的兵痞沖她吹口哨,如嗅到肉腥的野狗圍了上來。可火把的光照亮了她臉上的青色胎記,那些個兵痞頓時興致全無,見了髒東西般啐她幾口,歪歪扭扭地散開了。
何掌柜默不作聲地走啊走,看方向,確實像是要回家。
可她沒有家了呀,她回去做什麼呢?
27
不料,我沒等回何掌柜,卻等來了臨兗知府帶兵圍住了客棧。
我站在門口,看著外面黑壓壓的人影,緊張地握住了衛寧瑤的手。
門外,臨兗知府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嚷道:「趙姑娘,本官奉命搜查此地,煩請行個方便!」
奉命奉命,又是奉命,奉你爹的狗命!
我又急又氣,急忙對沈菱耳語道:「你立刻從狗洞鑽出去,別亂跑,就去後巷那堆泔水桶里藏著。等他們走了,你再回來!」
沈菱慌張地點點頭,貓著腰從狗洞爬了出去。此時臨兗知府已經等急了,一腳踹在門上:「趙寶兒!開門!本官懷疑你窩藏朝廷要犯!再不開門,別怪本官不講情面!」
衛寧瑤強定心神,擋在門口,拿出大小姐的氣勢,高聲喝道:「催什麼催!我是定遠侯府的四小姐,千里迢迢地來投奔我長兄。你們這般喊打喊殺的,想嚇死誰啊!搜查就搜查,把刀收起來!」
臨兗知府遲疑地犯起了嘀咕:「四小姐?」
就這麼一拉扯的工夫,我估摸著沈菱已經藏好了,正將手搭在門上,門外忽然傳來了何掌柜的聲音:
「各位大人,民婦有要事相報!不知劉家財,劉千夫長可在?」
我的呼吸亂了一拍,透過門縫一瞧,何掌柜正抱著包裹站在大道中央。她換了套紅色的衣衫,好像還悉心地描了眉,擦了脂粉,襯得臉上的胎記淡了許多。
門外眾人齊刷刷地看去,一男子則不耐煩地走出人群:「我就是劉家財,什麼事啊!」
何掌柜摸了摸懷裡的包裹,緩緩捧向他,面帶笑容地輕聲說道:「你們不是在追查要犯嗎?我知道她在哪兒……」
劉家財狐疑地接過包裹,打開一看,突然「啊」怪叫一聲,把包裹里的東西扔了出去。
而那圓咕隆咚的玩意兒在地上滾了三圈,正落在臨兗知府的腳下,赫然是劉大的腦袋!
「納命來!」
一片驚叫中,何掌柜自腰間抽出菜刀,對著劉家財的腦袋劈了下去。菜刀嵌在他的腦殼上,像是劈開了爛西瓜,鮮血噌地躥出三丈高!
臨兗知府被嚇得丟了魂,推搡手下們,跳腳喊道:「愣著幹什麼!抓住她!」
何掌柜哈哈笑著,任官兵們一棍棍打在她的後背和腿上,口吐鮮血地指著臨兗知府罵道:
「狗賊!我告訴你吧,武威將軍的孫女早就跑啦!都跑了三四天了!我親自送她出的鎮子!哈哈哈哈……」
臨兗知府一腳踹飛了劉大的腦袋,激動地大呼小叫著:「留活口,留活口!快去稟報王爺!本官要好好審她!」
官兵們拖著何掌柜離去,在地上留下一長道血跡,猶如鋪開了一條紅綾。何掌柜仍在暢快地笑著,在臨兗知府的叫罵聲中,一遍遍高呼著:
「小花!娘給你報仇了!
「老天爺,你睜開眼看看!我何蓮,終於堂堂正正地當了回人啊!
「痛快!痛快!!」
……
聲音漸漸遠去,最後只剩刺骨的冷風穿透門縫,扎在我的心口上。
我癱坐在地,衛寧瑤緊緊摟住了我,枕在我肩膀上小聲啜泣。
等外面徹底安靜了下來,我在後巷的泔水桶里找回了沈菱。
她並不知曉發生了什麼。驚魂未定地回到茶肆後,抱著我的胳膊不鬆手,忽然問我:
「寶兒姐,何姨回來了嗎?」
繼而又摸了摸自己的頭髮,自言自語道,「何姨梳的辮子比爺爺梳得好看多了,我還想跟她學一學呢!她去哪兒了呀?是回家了嗎……」
28
何掌柜沒有給臨兗知府審問她的機會。翌日,她的屍首被掛在了鎮子中央的大樹上。
她是服毒自盡的。早在她殺劉家財之前,就飲下了毒藥,臨兗知府只拖回去了一具屍體。
臨兗知府覺著她膽敢當街殺人,肯定是武威將軍的黨羽,本想拿她請功,結果到手的鴨子飛了,氣得他下令不許任何人給何掌柜收屍,否則以「亂黨」論處。
透過茶肆二樓的窗戶,正能看見那棵大樹,何掌柜身上的紅裙很顯眼,裙擺被風吹得微微晃動。
沈菱扒著窗戶縫,靜靜地望著,指甲摳進了窗欞里,卻沒有哭,直把嘴唇咬出了血印子,最後突然對我說:
「寶兒姐,我要當將軍,跟我爺爺一樣,當大將軍。」
另一邊,眼看著沒法跟晉王交代,臨兗知府信了何掌柜的說辭,將大半的兵力派出了平安鎮,沿途搜尋沈菱的蹤跡,試圖亡羊補牢。
此舉,正成了沈菱出逃的契機。
三日後,一位「乞丐」突然出現在茶肆門前,借著乞食的由頭,偷偷往門縫裡塞了張紙條。
那紙條上寫著一首打油詩,是當年武威將軍寫來哄沈菱玩的,只有他們這對爺孫知曉。
沈菱大喜過望,認出外頭的「乞丐」正是武威將軍的心腹,對了幾句暗語,商定子時出逃。
到了約定的時間,兩名武威將軍的手下化裝成了負責運送士兵屍首的晉王軍,推著裝著屍體的板車途經茶肆後巷。
沈菱趁機從狗洞鑽出去與他們匯合。臨走前,她依依不捨地抱了抱我,哭著說:「寶兒姐,衛姐姐,我不會忘記你們的。珍重!」
我把耳朵貼在院牆上,聽著車轍聲被淅淅瀝瀝的小雨沖淡,一點點消失在街道盡頭,忽然轉身抱住了衛寧瑤。
她懂我,順著我的後背哄:「寶兒姐,她會沒事的,武威將軍會贏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哄著哄著,她自己哭了起來,說,「下雨了……」
下雨了,何掌柜的屍身仍掛在樹上,任雨水沖刷。前路崎嶇,沈菱他們能不能與武威將軍團聚,仍是未知數。
而且,徐姨娘慘死的那天,也是個陰雨天。
我們哭了許久,最後抱在一起,昏昏沉沉地小憩了片刻。
再睜開眼,在這兒避難的姑娘們已經打掃好了屋子,熬了粥,給我的那碗里添了點紅糖。
年歲最大的一位姑娘拘謹地說:「趙掌柜,這些時日多虧你了,若不是你,我們早就……我瞧著,外頭那些個兵都撤了,是不是,仗要打完了呀?」
我擠出一抹笑來:「是啊,快要太平了……」
這群姑娘被憋壞了,嘰嘰喳喳地跟我聊了許久。有人惦念著在外流浪的父母,有人想著田裡快成熟的稻穀,以及山上沒來得及採摘的茶苗。
我們這群莊戶人大多看「天」吃飯。天,既是老天爺,也是那群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
上頭跺一跺腳,就能踩死一片草民。我們終日跪著捧著碗,等他們大發慈悲從指縫裡漏下點糧種。
可草民也有草民的骨氣,守著一點點甜頭,就能繪出仿佛近在咫尺的好日子。
如今,我們守著一間小小的茶肆,相互依偎著,等太平。
29
等來等去,深秋之際,終於傳來了晉王吃了敗仗的喜訊。
據悉武威將軍寶刀未老,又有長公主的母族相助,打得晉王軍節節敗退,乃至起了內訌。不少人向朝廷投誠,爭相揭發晉王一黨的種種罪過。
鐵證如山,定遠侯府自是逃不脫懲罰。
但,定遠侯早就攜家帶口地投奔了晉王,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正跟晉王一起狼狽南逃。
然而我怎麼都沒想到,意外居然出在了我身上。
臨兗知府帶兵撤出了平安鎮當天,我用僅剩的白麵包了幾個餃子,本想跟姑娘們一起好好慶祝一下。
豈料,茶肆的大門突然被撞開,一群府兵湧入,不由分說地架住了我。
衛元鴻沉著臉站在門口,什麼都沒解釋,只揮手讓隨從們將我帶走。
衛寧瑤撲到我身上,死死抱著我的腰向外掙,驚慌地吼道:「衛元鴻!你要幹什麼!」
其他姑娘們也紛紛撕扯起家丁的胳膊,喊:「放開趙掌柜!放開她!」
爭執中,蓋簾被掀翻在地,潔白的餃子被踏得稀碎。幾位姑娘被家丁用刀柄打得鼻血橫飛,仍死死抓著他們的胳膊,拚命搶奪我。
眼看爭不過她們,衛元鴻竟拔出了刀,指著一個被嚇得哇哇大哭的女童,厲聲道:
「趙寶兒!讓她們都散開!否則……」
刀刃的光晃得我一陣恍惚,忙驚慌地喊道:「別管我!他不會傷我的,我們,我們是……」
我們是什麼?
我們不是家人,也稱不上朋友,他當了我十年的主子,僅此而已。
可那是十年啊!不是一年兩年,是十年!衛元鴻跟衛寧瑤一樣,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在我心裡永遠是光風霽月,溫文爾雅的模樣。
他怎麼,能對孩童拔刀相向?
衛寧瑤抱得太緊了,府兵們認出她是侯府四小姐,不敢動粗,一時僵持不下。
衛元鴻失了耐心,乾脆命手下把她跟我一起綁走。
我倆被縛住雙手,扔上了馬車,在一眾姑娘們的哭號聲中,疾馳遠去。
馬車被趕得飛快,我掙不開繩子,手腕劇痛無比。衛寧瑤倒在座位上,氣得直鯉魚打挺。
衛元鴻坐在我對面,迎著我憤恨的眼神,頭越來越低,雙手顫抖著放在膝蓋上,攥緊,又鬆開,最後苦笑一聲,說:
「那天,沈菱刺殺我的時候,我是清醒的。」
霎時間,我的渾身血液都結成了冰。衛元鴻卻沒了下文,直至馬車駛上了山道,他忽然帶著一抹哭腔說道: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寶兒姐,我真的,一無所有了……」
30
馬車一路南下,最終在臨近邊境的帛州一帶停了下來。
我和衛寧瑤被安置在了驛站中。門外有府兵守著,衛元鴻在樓下低聲與人攀談。我揉著衛寧瑤被勒青了的手腕,皺眉偷聽樓下的動靜,卻只聽見了「誘敵深入」之類的字眼。
衛寧瑤縮在我懷裡,小聲分析:「再往南跑,可就到了鄴國了。鄴國跟咱打了十幾年的仗,晉王他們不會是要攜兵投奔敵國吧?」
不無這種可能。我瞥向窗外,外頭群山環繞,而山的另一頭就是鄴國的地盤了。晉王逃得這般乾脆,估摸著是早就準備好了退路。
一晃三天過去了,衛元鴻一直沒有再露面。屋外有看守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令我和衛寧瑤寢食難安,簡直快要被關瘋了。
我著實想不明白衛元鴻非要拖上我做什麼!他在報復我嗎?報復我藏起了沈菱?
我可不覺得一個沈菱就能決定戰局。晉王的失敗是註定的,一個連兒子都教不好的人,怎麼坐江山?
衛寧瑤見我愁得滿屋轉,咬咬牙,拉住我的衣袖說:「寶兒姐,其實,兩年前,我長兄他想納你為妾,我爹大怒,罰了他家法……」
我愕然回首:「你說什麼?!」
話音未落,衛元鴻突然闖了進來,面色難看到似是要生吞了衛寧瑤:「來人,把四小姐請出去!」
我忙護住衛寧瑤,對他怒目而視:「你膽敢傷她,我就跟你魚死網破!」
衛元鴻與我對視許久,終於頹喪地揮退了手下,關上屋門,囁嚅道:「寶兒姐,我有話跟你說……」
我皺眉反問道:「你不會真想納我為妾吧?」
他慌張地解釋道:「不……不是。我已勸動了父親母親,我,我想,娶你當正妻……」
我兩眼一黑,差點沒拍在衛寧瑤身上。衛寧瑤也氣炸了,把我想說的話一股腦全罵了出來:
「衛元鴻,你腦子燒壞了吧!你現在是反賊,要誅九族掉腦袋的!你是多恨寶兒姐,才想拖著她一起死!」
衛元鴻連忙辯駁道:「晉王殿下的失利是暫時的!陛下子嗣不豐,太子薨逝,餘下的幾個皇子皆庸碌無為。皇太孫年幼,等陛下駕崩,他怎麼可能斗得過晉王殿下!」
說著他神情激動地上前抓我的胳膊,「寶兒姐,再等等,陛下已經重病不起,等晉王殿下奪了江山,我會給你求個誥命!我是真心的,當初我趕你出府,是為了讓你恢復良籍……」
我用力揮開他的手,怒聲質問道:「你問過我了嗎!衛元鴻,你憑什麼覺得我會願意嫁給你啊!」
衛元鴻確實有自傲的本錢。他生得郎艷獨絕,世無其二,乃無數閨閣女的夢中情郎。
可我對他沒有分毫兒女私情。從一開始,我就清楚地意識到,我跟他不是一路人。我倆的身份有雲泥之別,就算他並非燒傻了腦子一時興起,而是真情實意地想娶我,又如何呢?
情愛可以是這世間最深重又最涼薄的東西。衛寧瑤曾為侯府四小姐,失了寵愛,照舊被夫家磋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我呢?我沒有母族傍身,嫁入高門,能不能苟活全靠夫家一句話。
我趙寶兒只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他為何非要跟我過不去!
衛元鴻紅著眼,倉皇離去。我氣得扔了個杯盞,砸在門上四分五裂。
31
我想了一天一夜,也沒想明白衛元鴻究竟看上我什麼了。
衛寧瑤把飯菜喂到我嘴邊,我僵硬地喝了兩口湯,恢復氣力後,又想罵衛元鴻。
這時,突有一大群人湧入驛站,吆五喝六地抱怨著這驛站條件差,最後站在我門外大聲嚷著:「這間房誰住著呢?」
門外的隨從們遲疑地回答道:「回世子爺的話,這間是衛大人的……家眷住著。」
那人陰陽怪氣地譏笑了幾聲:「衛大公子倒是好興致。大敵當前,他還惦記著溫香軟玉。」
世子?!
衛寧瑤忽地站了起來,眼尾染上了一層赤紅。
我也反應了過來,在這破地方出現的世子,只能是晉王世子!
晉王世子住進了我們隔壁的房間。房間隔音很差,他又是個大嗓門,在裡頭罵這個罵那個,吵得我耳朵發麻。
我聽見他的隨從問他:「世子,世子妃還等著您去接她……」
「接什麼接!」晉王世子不耐煩地嚷嚷著,「那個蠢女人,孩子都不會帶!害得本世子的兒子生下來就夭折了。讓她跟著娘家人好好待著吧!沒休了她就不錯了,晦氣……」
又過了一會兒,衛元鴻進了隔壁屋子,與晉王世子攀談了許久。儘管他極力壓抑聲音,晉王世子卻是個沒腦子的,大咧咧地把他們的計劃全說了出來。
原來,晉王見正面打不過武威將軍,打算抱著山嶺拖上一年半載,拖到皇帝駕崩,朝堂大亂。
而且,他早就跟鄴國達成協議,鄴國將援助他糧草,而等他登基為帝後,割十五座城池給鄴國。有鄴國的支持,他耗得起。
我聽得心驚肉跳。晉王這算盤子打得噼啪響,卻全然沒想過老百姓的死活。
衛元鴻也不敢苟同,苦口婆心地勸著:「這樣會失了民心。況且,長公主的一萬精兵不可小覷……」
晉王世子卻懶得與他掰扯,拍著桌吼道:「民心民心,一群愚民有什麼可怕的!沈成蔭老了,一身的舊傷,夠嗆能熬過冬天。長公主,長公主算什麼!區區女流之輩!此戰,優勢在我!」
衛元鴻還想再說些什麼,晉王世子直接把他轟出了屋門:「去去去,跟你的小美人親熱去吧!別來討煩。」
我跟衛寧瑤耳語了一番,推開了屋門。衛元鴻正站在門外,尷尬地縮回要敲門的手:「寶兒姐,我……」
「我想出去溜達溜達。」我白了他一眼,「我快要被憋瘋了!怎麼,你想娶個瘋婆娘嗎?」
衛元鴻一怔,旋即大喜過望,為我披上大氅,帶著一群手下,出了驛站。
驛站後頭是一片荒山。我踏著干硬的雜草,漫不經心地折下手邊纖細的樹枝,問了個當初問過衛寧瑤的問題:
「為什麼是我?」
32
衛元鴻雙目含情,叫我根本不敢與他對視。
「因為……」他這才高八斗的大公子突然有些詞窮,吭哧半天憋出一句,「我很羨慕衛寧瑤。」
我蒙了,就聽他緩聲說著,「你對她,真心的好。你對所有人,都是一片赤誠。世間真心最難得,我……我也想讓你這般待我。」
我揪著身邊的雜草和藤蔓,發泄似的折了折,問他:「如果晉王輸了,你當如何?」
他張了張嘴,落寞地回道:「倘若晉王真的敗了,我會放你走,給你足夠的銀子安身立命。但是寶兒姐,我這輩子沒爭過什麼,唯獨對你,我想爭來試試。」
你不覺得你努力的方向有點扭曲嗎?我無奈地嘆了口氣:「你當真要跟著晉王一條路走到黑?若我求你呢?求你回頭。」
衛元鴻順著我的視線,看向湍急的江水,神情惘然,良久後只是輕輕搖首。
我知道,我勸不動他了,便不再言語。天地蒼涼,他安靜地跟在我身後,輕扯我的衣袖。
這次,我沒再揮開他,直至秋風瑟瑟,我裹了裹大氅,說:「明日就是我的生辰了,我想吃淮揚菜。」
他驟然抬起頭,語氣窘迫:「這,這地界找不到做淮揚菜的廚子。」
我揚起一抹笑來:「我來做,咱們和世子爺好好喝一杯,畢竟日後,你要多仰仗他提攜。」
說著我又揪了一根紅棕色的藤條,故作爛漫地晃著玩,「我可好久沒下過廚了,衛大少爺,你有口福了。」
衛元鴻被逗笑了:「好,寶兒姐。等咱們安定下來,我給你請上一群做淮揚菜的廚子。」
我倆說說笑笑地回了驛站,我藉口疲乏,回屋歇息。他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驛站,說是要去買條新鮮的鱸魚給我做菜。
衛寧瑤等我等到望眼欲穿,我剛解開大氅,她就急吼吼地說:「寶兒姐,你莫要答應他!定遠侯和大夫人同意你過門,不過是想讓你繼續給衛家當牛作馬……」
我點點她的腦門,把手中的藤條,以及藏在袖中的葉子、草根,一一放在桌上。
她茫然地眨巴著眼:「這是啥?」
我笑著說:「雜草罷了。」
33
翌日,我早早忙活著準備菜肴。
這場宴,說是我的生辰宴,實則晉王世子才是主角。我有意賣好,衛元鴻也樂得借花獻佛。
他倒是殷勤,給我買了一大堆禮物,還有新鮮的食材,全然不顧他現在跟著晉王一路「逃難」到南邊境,腦袋拴在褲腰上,接下來怕是要三天餓九頓。
做飯的時候,他一直黏著我想打下手,奈何始終幫不上忙。最後尷尬地看著衛寧瑤幫我生火燒飯,訕訕地說:「四妹妹……變了許多。」
衛寧瑤頭都沒抬地回懟了句:「寶兒姐教得好。若不是寶兒姐,我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衛元鴻自討沒趣,轉悠了半圈,忽然聽見晉王世子又在鬧騰著要找美人,對隨從們又打又罵,他只好匆忙上樓去勸晉王世子收心。
而我做完了飯菜,回屋換了套新衣裳。衛寧瑤為我綰髮,忽然一癟嘴,又想落金豆子。
我忙捏了捏她的小臉:「別哭,要開心些。」
她咧出一道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悉心地描了眉,補上些口脂,對鏡感嘆道:「寶兒姐,我本想好好給你過一個生辰的。可是……禮物我有些拿不出手。」
我好奇地問:「什麼禮物?你給的總是最好的。」
她羞赧地嘀咕道:「就是,那天你說想要的……可如今我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太合適吧……」
我說啥了?我茫然地正了正發簪,心道我好像沒跟你要過東西吧?
沒等我細想,衛元鴻在屋外喚我:「寶兒姐,我,我來……」
我推開屋門,他呆愣地望了我一陣,面頰漸漸布上紅雲,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我遲疑地將手遞給他,他與我十指相握,掌心燙得我一哆嗦。
我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幾眼,他眼裡藏著得償所願的忻悅,拇指輕按我虎口處的一道疤。
我忽然明白他為何對我動了情。
這疤是為他留下的,他十二歲那年,不知受了哪個小紈絝的攛掇,逃學去郊外踏青。
定遠侯知曉此事後勃然大怒,命人將衛元鴻抓了回來。衛元鴻被罰跪院中,定遠侯猶嫌不足,將桌上的瓷花瓶砸向了他。
可他砸偏了一寸,那花瓶衝著衛元鴻的腦袋去了。是我撲過去攔住了花瓶,手背被濺起的瓷片劃傷,落了疤。
這對於我而言是件小事。因為那天定遠侯若是失手砸死了衛元鴻,我們這群下人都得跟著陪葬,我必須當個「忠僕」。
可沒承想,我的挺身而出,落在衛元鴻心裡,竟滋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
衛元鴻緊緊牽著我的手,將我帶入了晉王世子的屋中。
晉王世子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早就坐在桌邊大快朵頤。那道清蒸鱸魚被他用筷子翻來覆去地搗了半天,已經爛糟得不成樣子。
我剛一進屋,他的視線就黏在了我的臉上,宛如臭魚爛蝦的內臟,滑膩到令人噁心。
衛元鴻面色陰沉,拉著我坐下,借著身形遮住了晉王世子的視線。
晉王世子一腳踩著凳子,斜著膀子饒有興趣地說道:「衛大公子好口福啊,菜美,人也美!不知這位美人如何稱呼呀?」
不等我回話,衛元鴻已然斟滿酒敬他:「世子,請!」
晉王世子卻不打算給他這個面子,一拂手,險些掃落酒杯,用筷子指著我嚷道:「本世子只喝美人敬的酒!」
衛元鴻剛要發作,衛寧瑤突然推開了屋門,嬌滴滴地說:
「世子爺,民女來給您敬酒啦!」
34
衛寧瑤生得桃腮杏臉,只嫣然一笑,就叫晉王世子神魂顛倒。
衛元鴻大驚,隱隱覺察出有些不對,剛要起身攔她。衛寧瑤已經娉娉婷婷地走到晉王世子身邊,拿過衛元鴻手裡的酒杯:「來,世子爺,小女敬您!」
晉王世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猛咽口水。衛寧瑤順勢將酒遞到他嘴邊,看他一飲而盡後,嬌羞地掩面而笑。
晉王世子搓著衛寧瑤的手,口齒不清地連聲讚嘆:「衛大公子,你可真能藏啊!有如此絕色美人,也不說亮出來讓本世子好生鑑賞鑑賞……」
衛元鴻急忙解釋:「她,她是我的四妹妹,不識禮數,叫世子笑話了。寧瑤,還不回去!」
晉王世子哪聽得進去,冷哼道:「什麼四妹妹,本王怎麼沒見過她!怕不是你的情妹妹吧?」
衛寧瑤出嫁早,晉王世子自然沒見過她。當然,他也不記得那個因他而死的徐姨娘,更不知衛寧瑤是徐姨娘的女兒。
衛元鴻眼看著衛寧瑤都快貼在晉王世子身上了,伸手想拉開她,卻被我攥住了胳膊。
「讓她好好玩玩吧。」我夾了一筷子菜,塞進他嘴裡,「吃吧,我特意為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