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賣點心方子,我已經賺了一百三十兩,再加上這些年的積蓄二十多兩,夠買個一進的小院子了,我一個女子獨居,離縣衙近些,也安心一些。
馬不停蹄相看了三四日,終於看中一個小院。一進的臨街院落,青磚方瓦,結結實實,遠離一口小井,井水清冽,裡面收拾得也齊整,西廂房裡一眼灶台也是新修。
院子青磚鋪地,牆角中間一棵銀杏,如今秋風漸起,銀杏金色的葉子上下翻飛。
一百二十兩交出去,我成了這裡的主人。去衙門備了案,我把地契收好,一顆提著的心才感覺終於回到了肚子裡。
劫後餘生。我終於掙脫了命運的桎梏。從此以後,是個自由人了。
往後,我要為自己而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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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過日子,茶米油鹽,樣樣都要自己備,忙活了半月,才漸漸把家裡都填滿了。
一日,我正在家蒸上我新創的流雲酥,忽聽見門外有人敲門,打開門,是世子。
我笑著請他進來喝茶,如今我已經不是他家中的奴婢,而是有房有產的正經平民,不必卑躬屈膝的感覺還挺好。
世子在院中石凳上坐下,我給他泡了一壺綠茶配點心,他嘗了幾口。
仿佛回到了我們從前相處的時候。
我被陷害出府那日,世子妃選的是世子去江南遊學的時候,大概她怕世子會給我撐腰吧。
其實不必的,在世子眼裡,我只不過是個通房丫鬟罷了。
世子在我院中坐了良久,我給他端茶送點心,一如往日,可我們已經無話可說。
臨走前,世子說:「終究是我對不住,見你過得不錯,我也放心,若有什麼難處,去找外門找培雲,無論何事我總會幫你。」
我看著他:「日後,我有自己的日子,世子不必再來了。」
我並不愛他,奴隸是沒有辦法愛上手握皮鞭的奴隸主的,起碼我不能。
世子走後,我發覺他留下一個匣子,裡面是五百兩銀票。這大概是他的私房。
看見銀子的時候,我信他對我有幾分真心。
怪不得柳芙一心要置我於死地,他的真心對我來說是催命符。
我把銀票收了起來,準備明日交還世子。
我不是他的外室,我會養活自己,我一定會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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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還銀票的時候,我在侯府外門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培雲,卻等到回府的世子夫人。
她挑開帘子望了我一眼,身邊的嬤嬤衝過來一掌劈在我臉上:「賤婢,還敢來勾引世子。」
我掙扎著站起,一股血水順嘴流下。
「我已是平民,你怎麼敢隨意打罵?」
柳芙被丫鬟扶著下了轎子,輕蔑地看著我:「螻蟻而已。」
是,在這裡,王侯將相是順著血脈延續的。
世家和平民之間依然是天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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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變故,就在旦夕之間。
我嘴邊的血漬還未擦乾,侯府已經被一隊禁軍團團圍住。領頭的公公帶著聖旨。
「侯爺與逆王勾結,合府抄家下獄。」
昔日侯府那些高高在上的主人們,串糖葫蘆一樣,被鐵鏈串著押出府。
老夫人得了消息就昏死過去,再沒有醒過來,侯夫人不肯受辱,趁亂投了井。
剛才還高傲的世子妃被拔了滿頭釵環,披頭散髮,身上的雲錦撕破了幾塊。臉上一片紅腫,像是挨了幾記耳光。
原來,沒了身份,她也不過是只螻蟻。
我們的命誰也不比誰更賤。
在一群一群押解走的僕婦里,我看到了崔嬤嬤,她步履蹣跚,還被人推搡向前,幾乎摔在我眼前。
她看到了我,死灰一樣的眼神里透出堅定,她用口型說「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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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被禁軍驅趕離開,我使了點銀錢,多方打點,才得了消息,在西市找到綁著在寒風裡發賣了三天的崔嬤嬤。
她年邁無人出價,又發了高熱,只等著熬死。我湊上去,送了一吊錢,那管事就把她解開繩套丟下高台。
我忙接著崔嬤嬤,馬不停蹄地去了醫館,崔嬤嬤燒了七日,醒來瘦得幾乎脫了相,日日湯水溫補,才讓她慢慢恢復了元氣。
柳家先一步抄家滅族,陸家男子連同崔嬤嬤的兒子已在遠流西北苦寒之地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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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崔嬤嬤身體好些,我們兩人乘馬車追了半月,終於在黃沙鎮追上流放的一行人。
崔嬤嬤的兒子不過是僕從,到了流放地也要再發賣,十兩銀子就贖了出來。
柳芙如今形銷骨立,她剛失了一個孩子,就被拖出步行千里前往流放之地。
如今下身血流不止,因為走得慢還挨了些鞭子,渾身血痕。
見了我,她乾枯的眼睛透出些愧色,又有了些希望,一個勁給我磕頭,求我買下她。她願意下地獄來贖罪,來生做牛做馬報答我的恩情。
世子與世子妃都是朝廷欽犯,只有去流放地做苦役一條路,不得贖買。
世子妃或許還不明白,我可懂,牛馬這條路一旦走上,命就由不得自己。
世子妃的生命流逝在黃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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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陸崇,他已清瘦至極,生逢劇變,家破人亡,他如今再不是霽月光風的世子哥,成了失意落寞的階下囚。
見到我的時候,眸子有一絲星火閃動,很快又歸於深沉。他如行屍走肉,我瞧他似乎心存死志。
他說過若有難事,無論如何會幫我一次。
時移世易,如今我也幫他一回。
開始幾日,他不發一言,直到一日夜裡,我坐在火堆前,給他熬了一碗肉粥。
陸崇喝下,終於開口,他讓我早些回去,去過自己的人生,他會好好活下去。
我看著這個一日比一日黑瘦的人,與他一起烤火,一同喝粥,與他度過的日日夜夜都浮現在眼前。
或許那時候,我們都有各自的心思,可這塞北寒風裡的這一夜,是我們兩個人的心靠得最近的一次。
我發覺自己並不愛他,奴隸是沒有辦法愛上手握皮鞭的奴隸主的,起碼我不能,但在平等的情況下,我願意和他交心做個知己。
繁花富貴如過眼雲煙,誰也不知道明日我們會通向何處。
關關難過關關過,陸崇終於過了玉門,成了西北軍下的一名苦役。
陸家由西北軍功起家,陸家原本想襲爵幾代,再由科舉起身,可幾代孩子,都不是讀書的材料,陸崇從小喜歡兵書,一身的武藝,只是家中不許從軍,報國無門。
我把他給我的五百兩都給了他家舊部打點,讓他去做了個軍中最微末的小卒。
看他重燃鬥志,我也放心,告別陸崇,雇了馬車,返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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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京城時還是初冬,如今回京已經是春分。
我和崔嬤嬤對如今的日子更是充滿僥倖。
我幹勁十足,漸漸有了點心娘子的名氣,很多酒樓都來我這裡買新出的糕點方子。
那日,我正去樊樓送糕點,正碰上他家的東家莊嚴,莊爺偏愛吃些酸甜口的糕餅,我做的梅子酥很合他的口味。
嘗過點心,下了大雨,他留我在樊樓用飯,親自去廚房做了炙羊肉與我下酒。
莊爺是個豪爽的西北漢子,廚藝精湛,一手好刀工,入了京與幾個朋友合夥開了樊樓。
我的糕點如今聲名在外,他願用一成樊樓的分紅,邀請我入伙,以後我的糕點只賣樊樓。
我原本不是什麼做買賣的能手,做糕餅鋪子也不會打理,如今能用方子入伙,已經是極好的路子。
有了我入伙,莊嚴倒是隔三岔五來我家中,送些新鮮食材做糕點。
他也愛研究吃食,樊樓里,每月都要更新菜單,樊樓事雜,總打斷他的思路,我們熟了,他常來我家中研發新菜,我們倆一人蒸糕一人做菜,做好了,就配上相應的酒一起品嘗。
這樣做出的新菜譜極搭配,客人反響極好,樊樓的生意蒸蒸日上。
有時喝醉酒,莊嚴也賴著不肯走。我收拾了間客房給他,他倒成了常客。
崔嬤嬤由開始覺得不妥,也漸漸看出不對,說:「這莊爺怕是對你有意思,早些年東奔西走,父母又不在無人操持,一直未曾娶親,與娘子也算般配。
「娘子雖然曾侍奉世子,也沒有正經名分,如今有房有營收, 也該找個人家好好過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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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恰巧下了一日暴雨, 城內起了內澇,我這西廂房房舍有些舊,正被雨打穿, 進了水。
莊嚴來了,冒雨蓋了瓦,他修好以後, 我讓他脫了濕衣服, 換上我新買的一身,送上一碗濃濃的薑湯, 又做了薑餅給他。
莊嚴看著我,眼中萬千話語翻湧, 可這個寡言少語的漢子漲紅了臉, 只叫了我一聲錦娘。
我已經等了很多年,等一個一心與我過茶米油鹽日子的男人。既然他來了, 我不想放他走。
「你願意娶我嗎?」我低下頭輕聲問。
雷電交加,暴雨如注,他說:「什麼?」
我提高音量,看著他的眼睛:「你願意娶我嗎?」
又一聲驚雷,遮不住他激動的聲音:「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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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當夜, 我去如廁,我發現莊嚴竟然在茅廁安了個簡易的抽水馬桶。
事情變得有趣起來。
我看著眼前這個與古人一致的西北漢子:「奇變偶不變。」
他激動地轉過頭來:「符號看象限!老婆你也是穿過來的!」
這一夜, 我們反反覆復激情交流,又抱頭痛哭,哭穿越以後的艱難求生, 罵用不了空調暖氣淋浴間的無奈,然後再次激情交流。
沒辦法, 日子還要罵罵咧咧地過。
更何況,現在我們有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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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兩年後,我和莊嚴生下龍鳳胎, 日子越過越有盼頭。
崔嬤嬤如今成了我的娘親,如今一心都在兩個孩子身上。
41
三年後,京城劇變,四皇子早逝,崔妃協助大皇子繼位, 她與陸府是姻親,赦免了陸家的罪狀。
侯府的牌子又高高掛起, 可物是人非, 陸家如今只剩下陸崇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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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尾, 我與莊嚴牽著兩個孩子,在燈會買糖葫蘆。
忽見一將軍策馬而過,正是陸崇。
他一身戎裝,隔著闌珊燈火, 孤寂一人, 眼中仿佛有冰雪。
莊嚴把糖葫蘆塞進我嘴裡:「皮酥得很,快嘗嘗,你看什麼呢?」
我回頭一笑, 再望過去,他已策馬疾馳而去。
我一笑:「沒什麼,一個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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