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妻子的名分。
後來我登基為帝,這天下終被我掌控。
我迎娶雪琅,以最宏大的盛禮,不顧滿朝臣子的反對,不顧天下人的議論。
阿頎在這個時候病了,似乎從沈大人過世後開始,她就生病了。
這後位,我不能給她,但我冊封她為貴妃,僅次於皇后,待到她的幼弟沈卓長大後,我還會重用他,讓他成為我的左膀右臂,我還會和她生兒育女,比往昔更加寵愛她。
可她總是病著,很少見我,面對冊封的詔書,她都乖乖接受。
阿頎從不在乎虛名,我的話,她向來都是最聽的。
如此,雪琅為後,阿頎為妃,人生快事,也不過如此。
那日我去見阿頎,見她案上擺著一冊史書註解,詳細註解的那段正是先朝霍大將軍專權亂政之事。
往日我對史書不感興趣,獨那日無聊,也是隨手翻了翻。
不想,連日卻做起了噩夢。
先朝皇帝寵愛姬妾之子,想要立姬妾之子為太子,皇后母家勢大,宮變奪權,囚禁皇帝於後宮中,扶持幼子登基。
我一瞬,竟明了父皇之顧慮。
培養外戚,就等於給自己的頭上懸了一把刀,此刀若落下,我必死無疑。
我總在夢裡,看見劉家軍的旗子,看見懸在頭上那把雪亮的刀。
而在此時,雪琅歡喜地告訴我,她有了孩子了。
我曾經那麼期盼,我和雪琅之間有孩子。
可這孩子,隨時會變成我的催命符。
怎麼辦?
雪琅在我懷中睡著,我看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不自覺摟緊了她。
孩子沒有了,雪琅的身體受到重創,太醫診斷只怕再難有子嗣。
認罪的婢女指認了阿頎。
我怒氣沖沖打了阿頎一個耳光,將她幽閉在殿中,不得見人,連去診治的江陽都不讓進去。
我必須讓劉義山相信,我是因這個孩子恨極了阿頎。
我原以為朝臣會熱議,攀附劉家的人定會上摺子怒不可遏要求我處置阿頎。
但我已下定決心,我會保住阿頎,只是讓她暫時受些委屈。
可是,沒有摺子。
這不合常理,中宮失子,貴妃謀害,定會引來朝臣熱議,不說別人,只說劉義山自己,以及雪琅的親弟弟劉雪羿,都不曾遞上摺子。
阿頎無依無靠,沈府勢微,誰能為她攔下這些,攔下劉家,攔下滿朝文武的口誅筆伐。
我派遣心腹去查,得到了答案。
很好,原來看似乖順賢良的阿頎,竟早已背叛了我。
我曾想好好補償她,但是她不再值得了。
我放阿頎出來,我跟她一起走在甬道之上。
記得曾經我們一道入宮,都會走這條甬道,十年夫妻攜手。
如今是最後一次。
阿頎以為我不相信她,她第一次流露出了委屈。
她問我,如果是她和我的孩子被人害死,我會不會也如此生氣。
我愣住了。
阿頎對我笑了笑,拜別了我,便與我擦肩而過。
我看著她慢慢消失在甬道盡頭,這是她第一次走在我前面,留給了我一個背影。
燈影綽約,仿佛美人剪影般,烙在我心頭很多年。
我總是回想起那天,如果我知道,我會說,我會。
如果我知道,我絕不會讓她就那麼孤單地離開,背負著所有的傷痛離開。
可我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的身體一日日地衰弱,漸漸竟連朝政都無法親自打理。
雪琅乖順地服侍著我,親自為我斟茶倒水,如尋常夫妻般,事事盡心。
常熟已經病死了,身邊更換了一批新人,他們都十分乖順,仿佛提線木偶般。
「你看,窗外的梅花是不是開了,隔著窗紗,總看不真切。」我躺在床上,抬起手指向窗外。
雪琅低垂著眼,輕輕道:「陛下,該吃藥了。」
【番外】 劉雪琅
我記得沈頎被賜死的那天,一直在下雪。
我看著那紛紛揚揚的雪花,想著城外梅園的梅花應該會開了吧。
那是阿羿的梅園,從不許任何人踏足,就連我都不可以。
可他一直在等的人,只怕永遠都看不到那裡的灼灼紅梅了。
我是將軍府的嫡出小姐,身份尊貴,容貌美麗,自幼便是萬千寵愛在一身。
旁人皆羨慕我,一出生便擁有了別人一生都難以企及的東西。
我曾經也這麼相信著。
直到我看見二妹的死。
她跪地請求父親放她和她的心上人一條生路,而父親卻冷漠地命人殺了她的心上人,二妹痛極,觸柱而亡,而父親只冷冷讓人收斂出去,仿佛是丟棄一件污穢的垃圾一樣。
只因二妹的心上人是護衛,是低賤的奴僕。
劉家的女兒,必須要做人上人,沒有顯赫的身份,就只是垃圾。
我連做了好幾日的噩夢,我無數次夢見自己一身顯赫不在,成為父親腳下的穢物。
阿羿隨軍歸京,握著我的手說,阿姐,你放心,有我一日,絕不會讓你受一分傷害。
握著阿羿的手,我第一次能安心睡下。
是的,我有阿羿。
父親姬妾眾多,獨我和阿羿是嫡出,阿羿又如此優秀,劉家的權柄必然會交到阿羿的手中,有阿羿在,我便永遠不可能成為劉家的棄子。
可是,後來,阿羿有了心上人。
我很少看見阿羿笑,他總是雙眸冷凝,陰鬱深沉,不似那十幾歲的少年郎。
獨獨在那日,阿羿瞧見院中紅梅盛開,露出了一絲微笑。
阿羿的心上人是沈大學士的女兒,沈頎。
從此,府內院子都種了紅梅,京都長街兩邊也都移栽了紅梅,梅香氤氳,縈繞在鼻息間久久不散。
旁人只道是阿羿愛梅成痴,所以弄得滿京都是紅梅。
可我知,這是他在婉轉表達自己的心意。
阿羿就是這樣,對於不在意的人,向來殘酷得很,可對於在意的人,是甘願付出一切。
阿羿臥房擺著一身精心裁剪的騎服,艷紅的錦緞,金銀線交錯修成了花紋,華美異常。
我曾以為那是送我的,為我圍獵時候穿。
那麼重要的場合,各家千金小姐都是絞盡腦汁選好衣服。
這身衣服換上,我幾乎可以想見自己艷壓群芳的場景。
直到圍獵前一晚,我久久等不到他遣人來送,便忍不住親自去尋他。
只見書房一燈如豆,阿羿靠在椅子上,燈影搖晃,看不清神情,獨那一滴淚,映著燭光緩緩滑落。
圍獵場上,我如願以償收穫了眾人的艷羨,以及,我想要的,太子季景晟的心。
雖然未曾說過一句話,可我看出來,他對我動情了。
他就是我要找的男人,我是劉家人,我的身份顯赫,只有身份最尊貴的人,才有資格成為我的男人。
我本想找沈頎,質問她怎敢拒絕阿羿,讓他傷心?
可沈頎沒出現,沈家所有人都沒出現。
阿羿被囚禁在府,父親將他所有傳給沈頎的信件、物件扔了一地,那是被沈家悉數退回來的。
父親暴怒,重重責打了阿羿。
因為沈大學士傲氣過人,下朝攔下了父親,傲然將這些物件送了回來,並言語嘲諷。
父親最好顏面,尤其是被他向來瞧不起的文臣這般諷刺。
阿羿的後背被打得鮮血淋漓,可他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只是俯身將那些信件、信物慢慢聚攏,抱在了懷裡。
小心翼翼,好像那是世間至寶一樣。
我衝出來抱住阿羿,父親這才停住了手。
因為太子拜帖已下,他知道太子是為我,若我受傷,對劉家只怕不好。
我哭著讓人去請太醫,手忙腳亂給阿羿上藥,看著他滿身的血,我哭得死去活來。
我的弟弟,何曾受過這樣的傷,這樣的折辱!
可是,事情的發展總是如此戲劇。
在我陪阿羿養傷的時候,聖上旨意下來,欽定沈頎為太子妃,為季景晟的正妻。
我此番所有努力,竟是全部被沈頎打碎!
我恨,恨她傷害阿羿,恨她攀附權勢奪走了我的歸宿。
可是,我沒有輸,季景晟的心在我這裡。
我故意去佛寺,故意與季景晟偶遇。
我的楚楚可憐,我的信誓旦旦成功打動了他的心。
他握著我的手,發誓在他心裡,我才是他唯一的妻。
我要他答應我,不要去寵幸沈頎。
父親為報沈大學士折辱之仇,故意縱容部下去構陷沈大學士。
沈頎借著懷孕暫時救下了她的父親。
可是,我怎麼會允許她生下孩子,怎麼會允許她將來奪走我的皇后之位。
我派人下毒,害死了沈頎的孩子。
如果那藥效稍微重一些,連她都活不了。
可我要讓她活,我要讓她看清楚,她所奪走的一切,都是如何一分分失去的,我要讓她看清楚,她造的孽,是如何一分分回報給她的。
我從不知,自己會如此惡毒。
但就是這份報復的快意,支撐著我忍受所有人的非議,在佛寺清苦生活了十年。
我後來見過沈頎,在避暑山莊。
我有意讓她知曉我和景晟的情深,我有意讓她知曉,是我害死了她的孩子。
痛苦吧,絕望吧,控訴吧,誰會相信呢?
沈大學士死了,是自殺。
葬禮上,父親大搖大擺地去了。
旁人皆知,真相如何。
可是無人敢言,噤若寒蟬。
景晟對喪父的沈頎分外愛憐,有心想要補償。
可是如何補償,一個心不在你身上的男人,他所有的許諾,只在說出口的剎那,是真心的,除了愛憐,什麼都給不了你的。
先帝駕崩,景晟順利繼位。
他冒著天下人非議,堅持立我為後。
滿宮張燈結彩,我錦衣華服緩緩步入,以主人的身份。
景晟站在台階上,朝我伸出手,在他背後是輝煌燦爛的宮宇,那一瞬,我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沈頎由妻變妾,縱然是貴妃,也是妾室。
我本想好好折辱她一番,卻不料她託病一直不見我,景晟對她頗為憐愛,讓我一直沒有機會對付她。
宮內爭鬥不斷,風波一出接著一出。
獨她似乎立身風波之外,借病躲了一切,連侍寢都拒了,竟好像,什麼都不在意了一樣。
後來她來拜我,低眉順眼,規矩得當,沒有一絲不甘和憤慨。
我不知,她為何是這樣。
若我處於她這個境地,只怕早恨不得拿了刀子來拚命了,大不了魚死網破,便是死,也要拉上一個墊背的。
她不在意,我所有的心思就沒有了用武之地。
如此,那就讓她在後宮養著吧,反正也翻不出什麼風浪。
我很快有了孩子,那是景晟名正言順的嫡子,是未來的儲君,是將來的天子,是我全部的榮耀和依仗。
我滿心期待,我和景晟還興致勃勃為孩子取了好多名字做準備,內務府也周到地送來了許多給小孩子的物件。
可我這麼殷切期待,最終只是一場空。
孩子沒保住,所有證據指向沈頎,景晟怒氣沖衝去找沈頎問罪,並把她幽居宮中,連日常診治的太醫都不放進去。
我悲痛欲絕,景晟陪在我身邊,發誓會好好照顧我。
我要沈頎死。
我回到劉家,我求父親為我的孩子報仇,我要阿羿殺了這個給我劉家帶來諸多不幸的女人。阿羿為我擦拭眼淚,然後將一份血跡斑斑的供詞展露到我面前。
不是沈頎。
是景晟。
居然是他。
原來我與他夫妻情分,十年青燈苦守,竟然都只是鏡花水月。
他忌憚劉家,忌憚我,不惜害死我們的孩子。
我的心漸漸冷了下去。
回宮後,季景晟依舊對我關懷備至,小心疼愛,帶著幾分憐惜和補償。
我逢場作戲,如他所願,繼續當他的愛人,當這皇宮的女主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
因邊關有軍務需要處理,阿羿被父親派遣到了邊疆。
我隱約猜到父親的打算,但我只冷眼看著。
我只冷眼看季景晟賜死沈頎,這個他辜負過,又用來背黑鍋的女人。
自古無情帝王家,我早就該明白,不該有期待。
呵,什麼真愛,都是鏡花水月。
唯有抓在手裡的,才是最真實的。
我收回神,端著碗,一勺一勺喂著景晟。
他指著窗外,問我可是梅花開了。
我知道他在想沈頎,只漫不經心應和著。
明年,冊立太后的禮服應該要什麼花樣呢?
不是紅梅就好。
番外【沈維】
我坐在獄中,劉義山就站在我的對面。
他說,沈維,你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淪落至此?書香門第,清流世家,多像個笑話。
我抬眼看他,「大將軍好生威武,也需要在老夫一個階下囚面前耀武揚威嗎?」
「沈維,你我同僚數十載,應該很清楚我的脾性,犬子一片痴心求娶令愛,不想卻反被羞辱,辱我子,便是辱我整個劉家,可惜,你我本該是親家,竟到如此地步,沈大學士,好籌謀呀。」劉義山拍手笑道。
我只合眼,不再看他。
「沈維,你一向沽名釣譽,頑固不化,為了那狗屁虛名,連腦子都不要,若是你那爺爺、太爺爺,看到你今日光景,看你把沈家帶入如此境遇,只怕也要從祖墳跳出來大罵你這個不肖子孫了。」劉義山繼續道。
「沈家自有沈家的堅守,與境遇無關,我若趨炎附勢,攀附奸佞,才當真無顏面對先祖。」我淡淡道。
「你以為,把你那女兒嫁給太子殿下,就能萬事大吉了嗎?」劉義山嗤笑一聲,「我告訴你,沈頎如今可是自身難保,太子鍾情雪琅,甘願與雪琅在山寺相會,也不願回府中,待雪琅有了身孕,沈頎一無寵愛,二無子嗣,三無家世,父親又是罪臣,你覺得,她下半生會過得怎麼樣?」
我心一揪,憤怒地瞪著劉義山,「劉義山,你若是敢謀害當朝太子妃,你就等著……「
因話說得急了些,我一下子嗆住,咳嗽了幾聲,硬生生咳出了一口血。
「我等著,我自然等著,等著看這大好河山,看這萬世昇平,看那些不知好歹的人,如何自尋死路。」劉義山輕鬆笑著,「想想你沈大學士教養出來的女兒,必然是忠孝之極,只是不知,若是我以你的性命相要挾,你說沈頎是為忠不顧你這個親父的死活,還是全了你的孝,去向我兒自薦枕席呢?」
「劉義山!」我氣急撲過去,被他一掌甩開。
眼看著他離開,我抓住欄杆,恨不得衝出去把他撕成碎片。
可他瀟洒遠去,只我聲嘶力竭,跌坐地上。
我知道,我對不起阿頎。
為人父,卻硬生生斬斷她的情緣,不顧她的心意和終身幸福。
但我不後悔。
劉義山狼子野心,早已是聖上心頭大患。
我是絕不會讓沈家與這樣的亂臣賊子有任何瓜葛。
阿頎為此跪著求我,她說她和劉雪羿是真心相愛。
我的傻女兒,這權勢中間,算計重重,真情可是很奢侈的東西。
況且劉家權勢滔天,若是她深陷其中,沈家根本無力庇護她。
若是阿頎喜歡的是尋常人家子弟,我一定會成全她,只劉家不行。
阿頎為了讓我妥協,不惜絕食。
她一向聽話懂事,向來我的吩咐,她都聽。
但這丫頭性子倔起來,也跟我一樣固執。
眼看她一日日消瘦,面色發白,氣若遊絲,偏就是咬牙不吃一粒米,不喝一口水。
她說,劉雪羿絕不會負她,求我給她個機會。
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連死都不怕。
我真的怕了,我怕阿頎出事。
如果劉雪羿是真心愛護阿頎的話,那好,我答應。
我會准許他們的婚事,然後我便帶著沈家老小告老還鄉,置一處園林,做個教書先生,再不踏入朝堂半步。
劉家的權勢,我絕不沾染半分。
同僚約我飲酒,我本為阿頎的事煩憂,無心應酬,卻被一眾同僚強拉至了煙花樓里。
他們把酒言歡,我是如坐針氈。
就在我坐立不安,起身欲走的時候,聽到外面有人喝道,恭喜劉公子以一萬兩買下茜茜姑娘的首彩。
我不由站在窗前往樓下看。
一群官宦子弟正簇擁著一個年輕人在樓下坐著。
那年輕人模樣生得不錯,眉眼孤傲,氣宇軒昂,只大馬金刀地坐在席上,便將周圍一眾人都襯得黯然無色。
隨即,打扮嬌艷的青樓女子含羞帶怯迎上前去,周圍一片起鬨。
「沈兄在看什麼啊?」同僚湊過來問道。
我問道:「那堂下是何人?「
「嘿嘿,除了劉大將軍的獨子,誰還有這樣的排場?」同僚笑道。
劉大將軍的獨子,劉雪羿。
很好,我慢慢握緊拳頭,轉身下樓。
我從這一眾人中經過,從這個玉樹臨風的年輕人身邊經過。
他軟玉溫香在懷,當真快活。
而我的女兒,幽困在家中,氣若遊絲,命懸一線。
我回到家,看著阿頎,不禁老淚縱橫。
見我抹眼淚,阿頎也哭了,她掙扎著從床上下來,跪在我面前。
我亦是跪下來,扶住阿頎,勸她回心轉意。
見我跪下,阿頎雙目陡然睜大,人也呆住了。
我讓她為沈家著想,顧全祖宗顏面,我沈家百年清譽,是先祖們一生堅守拼來的,斷不能消亡於我手。
何況,劉雪羿並非什麼良人。
阿頎哭著認錯,強撐著提筆寫信與劉雪羿,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書信送達之後,過了幾日,劉雪羿前來拜府。
他在我面前倒是言辭懇切,態度殷勤,渾不似當日那般瀟洒肆意。
待他走後,翌日下朝,我命僕人當眾把拜禮送還給劉義山,以此表明,我沈家絕不會有心攀附劉家。
這還不夠,我太清楚得罪劉家的代價。
我連夜拜見聖上,懇請他下旨,冊封阿頎為太子妃。
聖上正為太子心慕劉家嫡女劉雪琅的事情煩憂,若擇劉雪琅,劉家權勢只怕再難遏制,劉雪琅一旦有了子嗣,劉義山便可扶持幼子,到時候朝政只怕都要落到劉家手裡。
可聖上不是不答允,倒好像故意在慢待劉家一樣,若是引起劉義山猜忌,只怕騎虎難下,朝局動盪。
我跪下坦言,願讓沈家背負起這樣的重擔。
沈家無力保護阿頎,不管阿頎嫁給誰,只要劉雪羿不死心,阿頎遲早會落入他的手裡。
唯有嫁入帝王家,名入皇室族譜,他若敢有非分之想,便是忤逆,是大不敬,到時候不用聖上發令,天下人的口舌也足以置他於死地。
至於聖上如何解釋這個,便說我以沈家先祖輔佐朝堂之恩,強行請求聖上,而聖上顧念先祖之功,被迫答應罷了。
我只要保住阿頎,聖上藉此制衡劉家。
何況,阿頎知書達理,來日便是六宮之首,也絕對擔得起這天下典範。
我知道劉家不會放過我,所以當百官都彈劾我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意外。
我也知道聖上無力庇護我,只能眼看著我被誣陷。
即便沒有阿頎之事,我也不會眼看著劉義山無視朝綱,僭越皇權,便是拼了一條命,也要維護聖上。
有些東西,遠比身家性命重要。
我的同僚不敢要,可我敢。
沈家人,都敢。
只是阿頎,終是委屈了阿頎。
我絕不會讓阿頎去背負這樣的罪孽。
張廷尉是我的同年,我咬破手指留下一封血書。
寧折不彎,務守初心。
我托他轉交至太子府,然後選擇了斷。
余息殘存之際,我抬眼看見窗外的月光漏進來,瑩白如雪。
君子之守,當如明月,天寒霜冷,不減清輝。
【番外】 劉雪羿
窗外的月光漏進來,照在窗紗上,幽幽盈盈,如煙如霧。
照在阿頎裸露的肩頭上,泛著玉般的光澤。
她背對著我,連一個眼神都吝惜給予。
明明方才歡好,至親至密,可我知道,她的心,早已離我很遠了。
只是我不知,究竟何時,她竟捨得丟下我一個人。
我對阿頎是一見鍾情。
在遇見她之前,我從不相信,世間真有一人,竟教我牽腸掛肚至此。
那日她乘車出城,我策馬入城,風一吹,撩起了馬車帘子,阿頎的秀帕被風吹起,飄了一圈後悠悠落在了我的胸前。
她扶窗看過來,正對上我的眼。
只是簡單一對視,我卻覺得心頭動了一下,好像有什麼在破土而生。
阿頎並非絕色,尤其是跟長姐相比。
只是長姐個性偏執,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不達目的不罷休。
人有時候,活得太功利,就會很累。
阿頎活得很通透,很簡單。
她喜歡花,簡單一束野花紮起來都會興沖沖插瓶作畫。
她喜歡雨,細雨如織時經常端坐在畫舫里臨窗撫琴。
偶爾還喜歡偷偷喝酒,喝醉的時候會倚在我的肩頭哼著不著調的歌。
若非真切看到,真不敢相信這是那個傳說中最重規矩的沈大學士的女兒。
比起那些嬌滴滴的小姐,阿頎就像是臨風的柳,不嬌艷浮華,自有風情萬種。
我曾夢想著置一處莊園,要種滿四時花朵,春日與她一起看桃李爭妍,夏天賞滿湖蓮花,還要一起放河燈祈願,秋天摘了桂花釀酒,冬日看白梅欺霜賽雪。
園子裡會造一座亭子,四面臨水,這樣下雨的時候,阿頎就可以在亭中愜意聽雨,看煙雨朦朧。
還要擺一架古琴,要絕世名琴,不管花多少錢都要買下來。
阿頎說,她只喜歡紅梅。
白梅素凈高潔,是君子之花,只是高潔太過,冷清蕭條,不比紅梅,張揚洒脫,肆意怒放,便是敗落,也是鮮艷的。
「世人訓誡女子,總說要規矩得體,所謂的規矩,無非是束縛住她們的手腳,蒙住她們的眼睛,困住她們的身子,在那庭院裡,做那籠中鳥,做那掌中物。」她說,「可我不愛規矩,我該是自由的風,是奔跑的馬,是最真實的自己。「
她一邊說著,一邊鬼鬼祟祟爬上了我的馬,一抽鞭子跑了起來。
可惜,這自由的風,奔跑的馬,不會騎馬,馬兒抬腿一跑,阿頎一聲尖叫從馬上給摔了下來。
我飛撲過去接住她,看她嚇得心有餘悸的可憐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見我忍俊不禁,阿頎氣呼呼地說受到了驚嚇,要回府養個一年半載的傷再出來。
我只得拉著她,教她如何上馬,如何駕馭馬。
馬場裡還有些好馬,我允諾要為她挑一匹馴好的良駒,然後再教她射箭,到時候好跟這自由的風,奔跑的馬一起策馬遊獵。
京都要整修,我有意授意工部在整修御街的時候將原本打算移栽的金桂換成紅梅。
秋冬將近,紅梅吐露,彤雲遍布,一定會很好看。
我還命人尋了巧匠精心打造一身紅梅騎射服,用了最上等的天雲錦,到時候阿頎穿上它在雪地里騎馬,一定比最嬌艷的紅梅還要好看。
我不會讓人束縛阿頎的心,她想要自由,想要隨意,我就給她自由,給她隨意,我要讓阿頎的臉上永遠都帶著笑。
因為那是我,一直想擁有,卻又畏懼擁有的事情。
是,我從來都無法擁有的東西,自由。
旁人眼中,我是權傾朝野的大將軍嫡子,從出生便高高在上。
當今聖上顧忌父親,卻又不得不對父親委以重任,畢竟幾十年軍隊行伍,血肉打拚出來的戰績,不是能輕易撼動的。
而我身為父親的嫡子,從小就被他寄予厚望。
所以幼時我便要學文章大義,學兵法謀略,學著隨軍作戰,學著搏鬥和廝殺,學著算計和虛偽,學著一切,身為劉家嫡子需要學的東西。
我有時候厭惡自己的身份,厭惡周圍的逢迎,厭惡父親的功利和專橫。
但我也很清楚,劉家如今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勢,必須不斷往裡添火,此時停滯,定會有人撲上來將劉家拆分殆盡。
那些人逢迎得有多殷勤,到破府抄家之時,就追咬得多厲害。
所以,想要保住自己,就必須站在劉家的基業上,不斷往上去追,直到永遠得到自己想要的。
而我,註定得不到的自由,我很願意看見它在阿頎身上實現。
她的身上有我想要的存在,而她亦是我想要的。
阿頎歸府之後很久沒有再聯絡我。
往日傳信的人竟都沒了音訊。
之前阿頎顧忌沈大學士,死活不許我登門拜訪,只派了心腹婢女送消息。
以至於如今,我竟全無途徑去探尋消息。
還好,阿頎還有個弟弟,她最鍾愛的弟弟沈卓。
沈卓也就十三四歲,正是少年氣盛,整日跟著那群官宦子弟四處遊玩。
我有意組了幾次局,差人帶著他一道加入,日日逍遙快活。
凡是他想去的地方,想看的景致,想吃的菜,想玩的玩意,我都暗中授意人去安排。
沈卓這孩子也很關心阿頎,有什麼好玩的,看見了都要買下來給阿頎帶回去一份。
我別有用心地把自己給阿頎準備的小禮物一道收拾了交給沈卓的小廝。
有她念念很久一直沒吃到的梅子餅,還有她最喜歡的趙大家的紅梅圖。
還有個面人,是我出城瞧見有人捏麵人,便捏了個騎馬的阿頎,料想她定是歡喜的。
翌日,沈卓來找我,神情焦急,還帶著些侷促。
我從不曾告知他,我與阿頎的關係。
在他眼中,我依舊是那高高在上的大將軍之子,不是他高攀得起的人物。
沈卓來,是有求於我。
原來,他有一紅顏知己,是京中煙花樓的頭牌歌姬。
而那歌姬姿色艷麗,惹得忠勇伯家的小世子色心大起,歌姬堅決不從,小世子惱了,發狠要買下她好好教訓一番。
如今,能壓制住小世子身份的人,也只我一個了。
為了救那歌姬性命,也為了全自己的心意,沈卓鼓起勇氣找到了我。
我雖偶在煙花樓吃酒,卻從不沾染這種風流韻事,更不屑與那些逢迎賣笑的女子攀扯。
若換了旁人,只怕不等話說完,便被我打發出去了,只是這開口的人,是沈卓。
「此時我可以幫你,但你絕不許讓旁人知曉。」我淡淡道,同時在心裡暗暗加上一句,尤其是你姐。
要是阿頎知道我牽扯這種事,還是為幫她弟弟插足這種地方,定是要生氣,不理我很久。
雖然她現在也一直沒理我。
我去了煙花樓,一萬兩拍下了那女子的首彩,小世子沒有敢表露出一絲不滿,那女子端了酒殷殷過來,故作不經意地貼上了我的手臂。
周圍歌舞昇平,喧鬧異常。
可我卻覺得索然無味。
原來越是熱鬧,越能覺察心中的寂寞。
我幫了沈卓這麼個大忙,原等著他上門拜謝,這樣我才好登門回禮。
禮單我都準備好了,古畫,名家真跡,價值連城的文房四寶,最符合文人雅士的性子,想來一定能讓沈大學士滿意。
可是等來等去,都沒等到沈卓。
既然等不到,那我只能親自上門了。
畢竟阿頎,我是一定要娶的,早日拜見岳父大人也沒什麼掉面子的。
我遞了拜帖,被沈府小廝帶入正廳。
我瞧見院中盤虯錯節的松樹,阿頎說以前背不會書的時候,總是要跪在大松樹下受罰,弄得她一點都不喜歡松樹。
我瞧見池塘里錦鯉游來游去,白的那條叫小白,黑的叫不白,花的那條叫也不白。
明明飽讀詩書,卻取名這麼隨意,真是對她服氣。
明年也要養一池錦鯉,每一條都要讓阿頎好好起名字,看她還有多少稀奇古怪的名字可取。
沈大人面沉如水,端坐正座上。
面對我的禮物只客氣收下,然後就讓人送客了。
在我走出沈府的時候,有個小丫鬟匆匆跑來,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丟下了一封信。
是阿頎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