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鬼殊途,李承煜完全聽不到我的大喊。
白翠被抓進天牢,受了一夜的刑。
我待在她旁邊,心如刀絞。
如果我還活著,那麼拿著皮鞭抽打她的這兩個壯漢,會被我立刻揍翻。
但現在的我只殘存著微弱的魂靈,只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
我哭了,求黑白無常:「你們不放我去輪迴也就算了,救救白翠吧。」
黑白無常一起嘆了口氣,他們跟不能投胎的我認識了三年,多少相處出了些感情。
黑無常拍拍我:「可以悄悄幫你一把,但記得別告訴閻王爺。」
在我忙不迭地點頭後,白無常掐了個訣,護住了白翠。
白翠虛弱地躺在地上,她突然發現,自己身上所有的傷口都停止了流血,而且痛感也變得輕了許多。
「……將軍。」她囁嚅著嘴唇,輕輕地說,「是你麼?
「是你的魂魄在保佑我麼?」
我想哭,可鬼魂流不出眼淚。
我想要抱住白翠,就像在我死前,她緊緊抱住我那樣,給她一點暖意。
然而我做不到。
天亮時分,李承煜來了。
他親自來審白翠。
白翠被刑具吊著,平視著李承煜,帶血的嘴角笑了笑。
「皇上看起來,過得很不好。」
不用白翠提醒,我也發現了,李承煜面色青黑,極其憔悴,眼中布滿血絲。
「皇上過得不好,奴婢的心情便舒暢了。」白翠笑了笑。
李承煜沒有發火,他瞧著白翠,低聲道:「你這麼恨朕,是因為沈冬麼?」
白翠冷笑。
「那麼沈冬,也是這麼恨朕麼?」
白翠扭過頭去,懶得回答他。
「朕有朕的苦衷。」
李承煜喃喃道。
「冬兒她是少年英才,但只會騎馬打仗,宮門深似海,有太多的東西是她不懂的。
「朕根基不穩,如果沒有柔兒父親的支持,前朝就會人心渙散。
「朕和冬兒走到這一步,是她太過天真的緣故。
「朕已經許諾過她了,柔兒終生只會是貴妃,皇后之位永遠是她的——她一介孤女,到底有什麼不滿足的,要和朕鬧僵到這個地步?」
我平靜地站在一旁,看著李承煜。
他直到今天都不明白,我當年想要的並非皇后之位。
我想要的只是那個大雪中冒死為我折下梅花的少年,他能一心一意地待我。
不要為別的女人沖我發火,不要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拋下我,睡在別的女人的房間。
確實是我太天真了。
但若不是他當初給過我這樣的許諾,我也不會抱此種幻想。
「沈將軍曾說,如果不是當年皇上許諾了她廢六宮,她不會從邊塞來京城。」
白翠替我問出了這句話。
李承煜沉默了一會兒。
「朕……或許的確有承諾了卻沒能做到的事。
「但朕給她的心意,確實沒有給過別人,即便是柔兒,朕也只是寵幸,從未給過與冬兒同等的真心。
「朕已經失了十六座城池,十六座。」李承煜喃喃,「如果京城失守,朕就是亡國之君,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怕是都不能饒過朕。」
他發起怒來:「白翠,你若是現在還不說出沈冬的下落,便是叛國!」
白翠苦笑。
「奴婢已經告訴了皇上無數次。」她說,「沈將軍死了。
「墓也帶皇上看過了。
「是皇上自己不信。」
李承煜震怒:「你到現在還在嘴硬,真以為朕會顧念著沈冬不殺你麼?
「來人——」
李承煜要呼喚獄卒,然而下一瞬,一個小太監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
「皇上,御林軍在雪河一帶,又發現了新的隨葬品。」
李承煜暴躁極了:「這種事還要來煩朕,拖下去!」
兩個獄卒拉起嚇壞了的小太監。
小太監嚇壞了:「皇上饒命……」
一枚玉器在掙扎時從他的身上掉了下來,墜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響。
李承煜隨著聲響望去。
他突然愣住了。
隨即整個人都發起抖來。
落在地上的是半枚玉佩。
他走上前去,親自撿起那枚玉佩。
玉佩已經陳舊磨損,李承煜顫抖著手,拿出自己懷裡的那半塊,拼湊了上去。
兩塊玉佩完美地吻合在了一起。
李承煜突然站立不穩,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皇上!」
宮人們嚇瘋了,全去攙扶他。
沒人知道為什么半塊玉佩會讓他受刺激成這樣。
我垂眸望著他,心裡雪亮。
原因很簡單,那半枚玉佩,是我這輩子最珍視的東西,我隨身帶著,一刻不離。
如果只是假死之計,我犯不上把玉佩也一同埋進墓里。
所以唯一的可能只有——
墓里那具屍骨,確實是我的。
那個永遠能夠在他危難之際出現、救他於水火的沈冬,是真的已經死了很多年,如今屍骨被沖入雪河,再也尋不到蹤跡。
「皇上……」
在一片焦急的呼喚聲中,李承煜眼神渙散,他走向白翠,喃喃道:「冬兒她……是怎麼死的?」
白翠打量著李承煜的神情,她欣賞著李承煜的臉色,就如同那是什麼極度賞心悅目的畫卷。
「回稟皇上。」白翠一個字一個字慢吞吞地說,「沈將軍於三年前救駕,為皇上擋了刺客的一刀。
「那刀刃上帶毒,無藥可醫。」
「不可能……冬兒為什麼不來找朕……」李承煜臉色慘白得像個死人。
「沈將軍當然去找了。」
白翠笑了,眼淚卻落了下來。
「可當時皇上陪著柔貴妃,說是閒雜人等一律不見,沈將軍在雪中等了一夜,天明時才回來。」
李承煜沒有再問白翠,他呆呆地轉身,似乎想要離開這間牢房。
然而他剛踏出一步,嘴角便湧出一口血來。
「皇上!!」
他仰面倒下,口中血噴如注。
07.
天黑了。
李承煜在龍榻上睜開雙眼。
映入他眼帘的是陸柔焦急的臉。
「皇上可算醒了。」陸柔端起藥碗,「可嚇壞臣妾了。
「聽說皇上是去見白翠了?此女多年前就頂撞我,皇上尊貴龍體,還是不要與此等賤人相見了,以免氣壞了身子。
「柔兒連夜找太醫開了方子,為了熬藥,眼睛都紅了。」
陸柔拿起瓷勺,將湯藥喂到李承煜的嘴邊。
李承煜推開了她的手,然後長久地凝視著她。
陸柔被盯得不自在,嬌羞地扶了扶鬢角:「皇上幹嘛一直這麼瞧著臣妾。」
李承煜突然笑了。
他用極盡溫柔的聲音喚道:「柔兒。」
「臣妾在呢。」
「朕心中的煩悶,只有你能幫朕。」
陸柔軟軟道:「皇上幹嘛這樣說呀,明明知道臣妾一心只有皇上,上刀山下火海也願意的。」
李承煜輕聲道:「讓你弟弟陸俊,帶著大柳營出去迎敵吧。」
陸柔的臉色猛地變了。
她停頓了一瞬,扔了藥碗,在龍榻前跪下。
「皇上。」陸柔的聲音里立刻帶了哭腔,「那羌戎人據說全都人高馬大,窮凶極惡,如同狼神轉世。
「俊兒是從小讀詩書長大的小公子,戰場上刀劍無眼,若是傷了他,他該有多疼呀!」
李承煜面色平靜,低聲笑了笑:「哦?
「可是四年前,渡河一戰,你弟弟和沈冬一起迎戰羌戎,你當時可是給朕吹了不少枕邊風,說陸俊年少有為,渡河一戰沒了他勝不了,讓朕賜了他官爵。
「現在看來,陸俊當時恐怕連戰場都沒上,是躲在沈冬後面混吃等死吧?」
陸柔面色雪白。
她害怕了,李承煜的語氣越平靜,她就越惶恐。
「皇上……」陸柔使出了她最後一招必殺之技,她撩起袖子,手臂上的傷痕觸目驚心。
「皇上,陸家世代忠良,我當初懷著必死之心為皇上擋下一刀,從來無怨無悔。
「可俊兒,他是我家唯一的血脈,還請皇上憐惜他,不要派他單獨去對戰羌戎。」
陸柔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沈冬呢?沈冬為何還不出來?迎戰羌戎一直是她的分內之事,這次大敵當前,竟敢臨陣逃脫!」
李承煜笑了,他笑得很淡,但眼底帶著瘋狂。
他一把抓住陸柔的胳膊,輕輕撫摸上面的傷疤。
動作輕柔無比,陸柔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柔兒,你害怕你弟弟在戰場上受傷,為什麼覺得迎戰外敵是沈冬該做的事?」
「你弟弟生在鐘鳴鼎食之家,身子嬌弱,那沈冬呢?她一介女子,比你弟弟矮整整一個頭,要練多少年的刀,才敢對著狼神般的羌戎人劈砍出去?」
陸柔害怕了,她試圖從李承煜手中把自己的胳膊抽回來。
然而李承煜死死地攥著她的手不放。
「柔兒,你對朕說實話,這傷,確實是你為朕擋刀留下的嗎?」
陸柔的眸中閃出無數驚慌之色,她想跪下,然而李承煜拽著她,她連跪都跪不下去。
「皇上!千真萬確!」她慌了,用頭叩著床榻,發出砰砰的聲響,「那一日御書房中的下人,都可以為臣妾作證!」
「下人?哦,柔兒說的是除了沈冬和你外,御書房那幾個負責研墨的宮女吧。
「後來,那些宮女不都出宮了嗎,朕好像記得,有一個嫁的還是你陸府的管家。
「柔兒,那些宮女,每一個都是你的人吧?」
陸柔的額頭已經磕出了血。
「真巧啊,刺客來襲,御書房裡竟然都是被你打點過的人。」
李承煜輕聲感嘆。
他的眼中終於流露出無盡的狠戾:「柔兒,這讓朕不得不懷疑了——那個刺客,不會是你們陸家安排的吧?」
陸柔拚命搖頭:「皇上,絕不可能……」
下一瞬,她尖叫起來。
因為李承煜抽出了床頭的金烏,直接砍在了陸柔那隻滿是傷疤的手臂上。
整條胳膊掉落,陸柔痛得當場就要暈過去,然而李承煜隨即用刀尖頂住了她的下巴。
「再有一句謊言,朕便砍你另一隻胳膊。」
陸柔嚇瘋了,終於開始口不擇言。
「刺客……刺客是家父安排的,他說沈冬太得軍心和民心,一旦成了皇后,我家的日子就會難過……
「沈冬根本是個野種,她進了宮連禮都不行,如果這等卑賤之人成了皇后,我朝必然禮崩樂壞……
「皇上,家父都是為了社稷啊……」
一刀寒光閃過,直取陸柔的咽喉。
陸柔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隨即暈了過去。
然而李承煜的刀並沒有從她的喉嚨中刺進去,只砍在了肩上。
他疲憊地揉揉眉心,對聞聲趕來的太監道:「殺了她太便宜,拖進冷宮,叫人幫她止血包紮,給水給飯,但不許給藥。」
太監們拖走了昏迷的陸柔後,李承煜摸了摸金烏,在床頭坐下來。
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坐著。
其間有宮人來報,一封封戰報傳進來,說京城快守不住了。
李承煜沒什麼反應。
大勢已去了,他心裡是清楚的。
近十年來,能夠真正帶兵打仗的良將,只有虎牙將軍和我。
虎牙將軍已經年老過世,而我的屍骨也早已葬於雪河。
沒人能救他了。
最後的最後,李承煜叫人帶來了白翠。
他摸著殘損的玉佩,問白翠:「冬兒臨死前,怨不怨朕?」
李承煜沒有賜座,然而白翠走到李承煜的對面,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她盯著李承煜的臉,笑道:「當初沈將軍曾經讓奴婢離開京城,明哲保身。
「可奴婢不想走。
「一是沈將軍就葬在京郊的荒山里,她沒有親人,奴婢怕自己走了之後,沒人給她掃墓。
「當然,只有這第一件是為了沈將軍,第二件便是奴婢自己的心愿——」
「奴婢想親眼瞧瞧皇上的報應。」
我當初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白翠,讓她在我死後立刻離開京城。
她嘴上答應得好好的,等我安心地閉了眼,卻發現她死活不走,就這麼一直守著那座已經荒涼空蕩的府邸。
大約她一直在等這一天吧。
「回答皇上剛剛的問題。」白翠說,「沈將軍死前,並不怨皇上。」
李承煜的眼中閃過痛苦又希冀的光彩:「冬兒她……」
「她只怨自己,太過天真,所愛非人。
「對於皇上,沈將軍沒有怨恨,只有三個字——『不值得』。」
這是我等在陸柔的宮外,等到天明也沒有見到李承煜的那一晚想通的。
他並不是我所愛的那個人。
他騙了我,給十六歲的我營造出了一個深情至極的形象,涉世未深的我信了他。
但自始至終,我愛的不過是個泡影,真正坐在龍椅上的那個帝王,他並不是我的心上人。
如今,白翠將我的想法,一一說給了李承煜聽。
李承煜臉上的表情可謂精彩至極。
「不……不是這樣的。」他喃喃,「朕對冬兒是真心的……」
白翠看著狀若瘋癲的李承煜,臉上帶著殘忍的笑意。
「那又怎樣?」她輕聲說,每個字都像一把精準的匕首,「塞外那個落魄的皇子,早就死了。
「如今這個九五至尊的天子要給出的真心,沈將軍她並不稀罕。」
李承煜的口中再次湧出血來。
白翠不再看他,自顧自地出了宮門。
夕陽正好,她看著朱紅的牆,輕聲道:「將軍,這吃人的皇宮,我們都再也不要來了。」
我看著自己的身體,發現魂魄在越變越透明。
黑白無常來到我的身邊。
「你快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