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近雪突然問:「你喜歡荷花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喜歡蜀州。」
他似乎愣了一下,沒再說話。
迎著晨光,兩個人慢慢踱步回家。
沈玉庭立在門口,一身寒意,冷峻的臉上隱有怒色。
在我路過他時,緊緊攥住了我的手腕。
江近雪劈手砍去,沈玉庭才不得已後退一步。
他目光凝在江近雪扶著我的手上,壓抑著怒氣開口:
「從昨日起,你一眼也沒來看過他。」
我皺眉不解:「不是有你照顧他嗎?」
沈玉庭不甘地逼近一步:「他也是你的兒子。」
「現在不是了。」
五歲的沈瑾之在生辰宴上,小心翼翼地問楊宛音:「姨母,你可以做我母親嗎?」
楊宛音喜極而泣,然後怯怯地看向我。
沈瑾之立刻上前推了我一把,憤然瞪著我:「我不要品行不端的人做我母親。」
四周鬨笑聲一片。
猶記得那是個艷陽高照的晴天,我站在日頭下卻覺得如墜冰窟。
12
李叔帶著小孫女上門道謝。
玉雪可愛的小姑娘扎著雙丫髻,好奇地看著我忙前忙後。
我停下手拿糖糕逗她,小娃娃蹭到我懷裡幫我擦汗。
「姨姨辛苦了。」
我忍不住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一旁的沈瑾之惱怒上前,怒目而視:「這是我母親,不許你抱她。」
我安撫地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連眼神都沒分給他。
他又不甘心地往前湊,伸手去扯小姑娘,卻聽見我說:
「你以前不是都不肯讓我抱嗎?現在是在做什麼?」
沈瑾之愣在原地。
以往逢年過節,我可以見到沈瑾之的時候,總是期待能與他親近,沈瑾之不僅從未讓我抱過,甚至連我的碰觸也不允。
可在楊宛音來的第二日,他就抱著她的手臂撒嬌。
我對這個孩子倒說不上厭恨,我只是不喜歡也不想要他了。
沈瑾之只是普通的發熱,第三日便好全了。
卻不肯走,吵鬧著要留下跟我學醫,只因李家小姑娘說想跟著我學。
沈玉庭聽到他的哭鬧臉色一變。
定北侯的長子要從醫,這是不被沈家允許的。
他只能強行將沈瑾之帶走。
13
深秋雨冷,來看病的人越來越多。
萍姨也病倒了,我將她接來藥鋪住下,方便照顧。
藥一碗一碗喝下去,人卻不見好。
我憂心不已。
萍姨摸了摸我的髮絲,目光溫柔。
她指了指院裡的桂花樹,笑得哀傷:
「你娘常在樹下給我講故事,她飽讀詩書,博聞強識,我卻大字不識。可她絲毫不嫌棄,總是耐心地同我講書中的道理。」
「有一日我調侃她,以後莫不是要去做女狀元,她卻反問一句,有何不可呢?」
林青棠沒有做女狀元。
她成了尚書府的林小娘,被困在四方小院裡,守著她的女兒。
母女倆相依為命,林小娘唯一的願望就是女兒能嫁個如意郎君,走出去。
她的願望在我十六歲那年破滅了。
尚書府的客院裡,燭火昏昏,一室狼藉。
眾目睽睽之下,尚書府的二小姐失貞於長姐的未婚夫。
那日楊宛音哭得天昏地暗。
父親憤怒地請了家法,恨不得當場將我打死。
眾人厭惡的目光幾乎將我凌遲,斥責聲、咒罵聲將我辯駁的言語淹沒。
無人相信這不是我設的局。
我在祠堂跪了三日,滴水未進。
沈玉庭在楊宛音的央求下答應娶我。
一對有情人的姻緣,毀在心機深沉的庶女手裡。
小娘心疼得流乾了眼淚,一病不起。
我是努力過同沈玉庭解釋的,只是每次開口,他總是目光嘲諷,橫眉冷對。
沈老夫人厭惡我品行不端,時常拿我立規矩。
寒冬臘月,卯時便讓我等在院外,待我風雪滿身,四肢僵硬時,喚我進去奉茶。
執掌中饋也是她懲罰我的手段,哪怕我百般費心,她仍會挑出不滿之處。
沈瑾之從一生下來就被她抱走,揚言怕我教壞孩子。
我熬了一年又一年,熬到沈瑾之周歲,熬到沈瑾之三歲,又熬到沈瑾之五歲,他始終不與我親近。
最後等來了新寡的楊宛音。
楊宛音被接進沈府,丫鬟小廝竊竊私語,闔府上下都等著我被休棄。
沈玉庭將楊宛音安置在他隔壁的院子,說要娶她做平妻。
他說:「這本就是你欠她的。」
老夫人拍拍楊宛音的手,不屑地看著我說:「當年要不是宛音心慈,你最多只能做妾。」
父親召我回府,好一通訓斥,末了開口:「你也該懂事些,自降為妾,奉你長姐為尊。」
小娘因為這句話,再也熬不住了。
我抱著她冰冷的身體枯坐了一夜,是沈玉庭強行將我帶回侯府。
三日後,我寫下和離書。
沈玉庭既驚且怒:「你若執意要無理取鬧,可別後悔。」
14
我帶著阿娘的牌位來到了蜀州。
蜀州的安逸生活,讓我恍然以為,上京的過往只是一場噩夢。
如今我不必再面對那些惡意與刁難,每日做著自己想做的事,享受著二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自由。
可偏生有人見不得我安生。
沈玉庭買下隔壁的院子,帶著沈瑾之住下了。
冬青站在門口指桑罵槐,就差往隔壁潑一盆潲水了。
萍姨也目光防備,時常在我面前細數江近雪的優點。
我不懂沈玉庭這是要做什麼,也沒興趣去懂。
今年的天氣似乎格外冷,寒雨連日不停地落,陰冷的潮氣直往人骨子鑽。
沈瑾之每日都要來藥鋪待上一個時辰,然後由沈玉庭接他回家。
習慣了之後,連冬青也能視而不見了。
以往二人為了不見我,風吹日曬都能成為理由,如今倒是能堅持。
後來沈玉庭甚至主動對沈瑾之說:「若是你想跟著你母親學醫,也沒什麼不可。」
沈瑾之期待地看向我。
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他沒天分。」
15
新雪來時,萍姨憔悴得厲害。
她拉著我說:「阿芙,我熬不住了。」
我撲在她懷裡泣不成聲。
萍姨緊緊抱住我,語氣溫柔得如同春三月的微風:「我們阿芙是世上最好、最勇敢的姑娘,無論何時都要好好愛自己。」
最後一日,她特意換上少女時的舊衣。
枯瘦的手摩挲著袖口的海棠花,眼睛裡卻流露出異樣的神采。
「也不知道,阿棠還能不能認出我來。」
後院的桂花樹忽然在大雪裡枯萎,許是想隨萍姨一道去見阿娘。
城裡狀況不太好,患病的人越來越多。
起初來的只是有咳疾的老人,後來年輕人也開始接連出現症狀。
我漸漸有些憂心,這不對勁兒。
於是囑咐冬青每日用艾草熏一遍屋子。
沈玉庭再次來時,我叫住他:「你帶孩子回去吧。」
他身形一僵,再開口時聲音顫抖:「阿芙,你不願見到我們嗎?」
「是。」
我一點都不想見到他們,也不願想起那些過往,更不願意看他們在這裡裝歲月靜好。
「還請你們以後不要再出現。」
沈玉庭聞言倏然抬頭,面色驚慌,囁嚅著開口:
「過往是我錯了,沒有認清自己的心意,我沒有娶楊宛音,你能不能再……」
「不能。」
我直接打斷他,無心同他繼續糾纏。
今日天色不太好,晚些我還要出診,索性再說明白些。
「不管你信與不信,我從來沒想過嫁與你,那日的事並非我的設計。在侯府六年煎熬是為了沈瑾之,但他既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了。」
沈玉庭目光顫抖:「我不信,你明明是愛慕我的,不然為何總是想盡辦法見我?」
我一愣,皺起了眉,原來他對我竟有這樣的誤解。
「如果你是指在楊府時,每次都是楊宛音喚我過去的,大約是為了向我炫耀她的如意郎君。」
沈玉庭臉色慘白,整個人搖搖欲墜:「不,不是的,你不願意回去定是因為身旁有了新人。」
見他聽不進去,我搖了搖頭不欲再說什麼,開始檢查出門要帶的器具。
沒注意沈玉庭是何時離開的。
16
我少時見他,他總是繃著一張臉,不苟言笑。
原來他的臉上也會露出追悔莫及的神情。
但後悔向來是最沒用的情緒,因為傷痛不會被對方的悔意撫平。
嫁給他之後,他的面上終日只有厭惡與冷漠。
我被下人為難時,他目光嘲諷,說我德不配位。
我被沈母責罰時,他漠然路過,不置一詞。
如今卻又是何必?
是發覺楊宛音並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樣溫柔善良?
抑或是他確實對我有些許情意?
不,更多的一定是,他不能忍受我離開得如此果斷,離開後過得如此順心。
倘若我沒有離開,即使他知道了真相,也不會對過往行徑有悔意,更不會為過往向我道歉。
哪怕現在,他後悔的也只是放我離開,而非過往對我的踐踏。
沈玉庭和沈瑾之沒再出現。
看到隔壁開始收拾行裝,冬青暢快大笑,晚間多吃了一碗飯。
夜半,大雪突然降臨,凜冽的北風卷著雪奮力地拍打門窗,發出激烈的撞擊聲。
沈玉庭倒在門前時,我本不想理會。
到底醫者之心,讓我無法置之不理。
冬青粗暴地為他包紮傷口,又將藥灌下去,人就醒了。
看到我時,沈玉庭眸光一亮,想開口說話。
江近雪上前一步擋住他的目光,將傷藥和藥方往他手裡一塞,就拉著我往外走。
我低頭看了眼被握住的手,微微一動。
身旁的江近雪輕咳了一聲,隨即又轉開視線,卻始終沒鬆手。
罷了。
17
次日再次為沈玉庭把脈,他主動解釋,在路上遇到了歹人,沈瑾之已經安全送回去了。
我對此不置一詞,到底有些厭煩他的不死心。
在我起身時,他故技重施拉住我。
只是病中沒什麼力氣,我很快就掙開了。
沈玉庭怔怔看著被扒開的雙手,再抬眼時目光哀求。
「阿芙,陪我待一會兒,你就當作是可憐我了。」
命運真是神奇,這樣低聲下氣的話我也曾說過。
是在第一次聽聞沈瑾之病了的時候。
我在書房外等了兩個時辰,緊緊抓著沈玉庭的衣袖,哀求他可憐我讓我見孩子一面。
沈玉庭甩開我的手,居高臨下,目光冷沉:「你有何值得可憐之處?」
如今易地而處,我不覺得快慰,只覺得可笑。
這樣一方低聲下氣的關係,到底有什麼意思?我不稀罕遲來的悔恨與深情。
18
我不願再見沈玉庭。
如果真如他自己說的那般深情,又為何不肯尊重我的意願呢?
相似病症的人越來越多,在我的惴惴不安中,城內疫情徹底爆發。
縣令命人關閉城門,限制人員進出。
幾家藥鋪為自保選擇關門,剩下的更加人滿為患。
我每日盯著冬青和江近雪喝藥。
風雪愈烈,這註定是個難熬的冬天。
李小燕是被冬青牽回來的,李家一家都病倒了。
李叔跪著求冬青將小孫女帶走。
冬青哭得眼眶通紅。
第二日更加勤快地熬藥送藥。
情勢愈加嚴峻,沈玉庭卻不肯走。
我沒再理會。
一日晚間,冬青忽然開始嘔吐、發熱。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立刻跑回房間,將自己鎖了起來。
我跟上去:
「冬青,開門,讓我進去看看。」
隔著房門,少年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東家,不要管我了,我不能連累你們。」
任我如何勸說,他都不肯開門。
19
最後是江近雪趁他不注意,破窗而入,一把按住他:
「小小年紀,學什麼大義凜然?」
我進去為他把脈,這孩子猶自掙扎。
「你若真倒下了,我們又怎會幸免於難,相信你林姐姐?」
冬青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像個真正的十六歲少年一樣。
好在之前灌了許多天藥,情況不算太糟。
冬青一邊喝藥,一邊小聲央求:「我自小沒有親人,刻碑的時候能不能隨東家的姓?還有,東家和江大哥以後能不能偶爾來墳前看看我?」
我心口發酸:「你怎麼沒有親人?林冬青,我還指望你以後為我送終呢。」
20
晚間我添了燈油,翻遍外祖留下的醫書,將與此次病症相關的方子全抄錄出來,打算一樣一樣地試。
清晨細雪簌簌,街頭巷尾空無一人,風停住了,城中卻一片死寂。
冬青肉眼可見地憔悴下去,比初見時更加瘦削。
我翻了翻藥斗,幾種清熱的藥材已見了底。
這時節並不是這些藥材採收的時間,大雪封路,其他州縣太遠,一時根本無法支援。
思慮一番,我還是決定去山上碰碰運氣。
江近雪知道勸不住我,迅速收拾好行裝跟在我身後。
冬日的山上更加危險,雪野蒼茫,天地一白。
在生死面前,所有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我努力扒開積雪,鑿開下面的凍土,妄圖翻出一些遺留的根莖。可從清早挖到傍晚,還是只能空手而歸。
四肢百骸仿佛被冰雪浸透,我的心墜入了谷底。
21
回來後我開始發熱,江近雪也倒下了,且他病情更加迅猛。
我撫上他瘦削的臉頰,有些哽咽:
「你可不許死,你還沒以身相許報恩呢。」
床上的人眼睫顫了顫,卻沒能睜開。
身後傳來碎裂之聲,門口的沈玉庭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濃稠的藥汁濺了他一身,他似乎毫無所覺。
小燕聞聲跑進來,嫌棄地推了他一把。
我看著灑落一地的藥,有些心疼,只好又去端來一碗。
江近雪遲遲沒醒,我幾近絕望。
藥材緊缺,但我仍在繼續嘗試。
劃掉一個又一個藥方後,我終於崩潰了。
號啕大哭了一場,脫力睡去。
夜半時分,銀月深雪,我不安地醒來。
簾幕輕晃,似乎有風經過。
我翻了個身背對著月光,輕聲道:
「沈玉庭,別讓我恨你。」
床前的人影一晃,傾瀉一室沉默,他終是收回了手。
不知道是第幾天,我守著藥爐,已然昏昏沉沉,顫抖著手又劃掉一個藥方,便再也沒有力氣抬手了。
密密麻麻的絕望將我包裹,我像是墮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裡,無論如何掙扎,都看不到希望。
我明明已經努力地要活下去了,上天卻不願意給我機會。
止不住的眼淚在臉上留下道道水痕,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