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秋,去幫幫他們吧。」
回家嗎……真的是很美好的祝願。
我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我軍隊營地里占了片地方,那群孩子空閒時就過來找我。
這裡實在缺紙筆,我就拿樹枝在黃土上寫字,給他們啟蒙。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天是青黑色的,地是黃色的,宇宙形成於混沌蒙昧的狀態中。
天生萬物,大地養之,人生在這世間,最渺小,也最偉大。
一雙雙赤誠眼睛散發著求知的光芒,他們跟著念道:「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這群孩子學東西很慢,但從來不懈怠。
就算剛從軍隊里勞累的活計中下來,也顧不得休息,而是一窩蜂過來找我。
他們齊齊向我作揖,動作不知道從哪學的,千奇百怪,一齊出聲時卻仿佛排練了很多遍。
「謝謝林老師!」
我不自禁地揚起唇角,黯淡世界乍然明亮了一瞬。
越國和燕國的仗,還是在繼續打。
褚明光領兵攻城略地,一路北上,直到和燕渡的軍隊撞上。
兩軍對峙,誰也不敢冒進。
聽到對面的主將是燕渡時,我手指一顫,端著的茶盞猛地往外溢。
正在沙盤上推演戰局的褚明光朝我看了過來,神色關切。
我迅速恢復平靜,把茶盞放到一邊,開始準備明天要講的課。
褚明光的副將興沖沖跑進來,稟報道:「將軍,你猜我們抓到誰了?」
「那個狗屁齊王的女兒!聽說他就這麼一個孩子,真是走運,給咱們撞上了。」
我驚疑抬眸。
緊接著,幾個士兵帶著一個小女孩進來。
她被縛住手腳,像一隻小獸一樣警惕盯著四周。
自然而然地,她看到了我。
她辨認了好半天,眼睛圓睜,抽噎聲從喉嚨里發出來,最後變成崩潰大哭。
我慌張地蹲下身,用衣袖給她擦眼淚。
褚明光抬手讓屬下們出去。
我緩緩抬頭,對他說:「不要傷害她。」
褚明光站在原地,看著我將那個女孩抱進懷裡安慰。
他嘴唇動了動,仿佛在下定某種決心,他第一次向我問:「為什麼?」
久別重逢的溫馨假相終究要被撕破。
那些殘忍的、不堪的真實,是我和褚明光,遲早要面對的。
我說:「因為……這是我的女兒。」
12
夜晚的河流載著月光徐徐前行。
我和褚明光坐在河畔,像少年時一起徹夜爬山時那樣,累了,就並排坐下休息。
他聽我講了很多。
從我穿來這個世界的第一年,到現在的第九年。
「林不秋,你什麼時候變這麼傻了……」褚明光嗓音沙啞,「你不去上學,不去過你的人生,幹嘛想著來找我。」
聽到他叫我全名,我垂著眼笑了一下。
很久以前,我們喊著對方的全名打鬧不休,我舉著抱枕向褚明光砸過去,他輕鬆地避開,然後沖我扮鬼臉。
現在,我轉頭看到了褚明光。
淚水順著他眼角傷疤滑落,然後沒入泥土裡。
命運真是無常。
嬉皮笑臉的人,原來也會為我掉眼淚。
「林不秋,我會殺了那個畜生的。」褚明光說。
我聳了聳肩,笑著回道:「你還是教我練武吧,我自己的仇人,自己解決。對了,洄遊還在齊王府的地底下埋著呢,我們要想辦法拿到它,然後一起回家。」
聞言,褚明光的眼淚越來越洶湧。
「那你呢?怎麼變成符少將軍了?」
褚明光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很輕:「我啊……剛穿來的時候,因為臉和符今,也就是那位符少將軍長得太像了,就被拉去給他擋災。後來符今一心要去闖蕩江湖,當個浪蕩俠客,就剜了我眼下那顆痣,讓我徹底代替他。」
他捂著臉痛哭。
「那時候我以為,沒有人會來救我,我被徹底拋棄了,就接受了去成為符今。符家的人只要有一個少將軍就夠了,那個人是誰他們根本不在意。」
「對了,我……我還殺了很多人,一開始會嘔吐,後來就習慣了,」
「林不秋,你付出這麼多代價來拯救的人,是個麻木不仁的劊子手啊。」
我傾身給了褚明光一個擁抱,輕撫著他的脊背。
「沒關係,萬般罪孽,都不該由你一個人承受。」
不先一步提刀殺人就會被殺,這不是執刀者的問題,是這個世界的問題。
「我是為你而來的呀……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要帶你回家的。」
13
越燕之戰,兩方拉鋸的時間越來越長。
我仍舊在軍營里教那群小孩念書。
下了課,他們圍在我身邊嘰嘰喳喳,問誰的表現最好。
我笑著彎腰獎勵給他們飴糖時,一道視線遠遠注視著我。
我有感應般看過去。
向那邊的枝玉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枝玉卻倔強地別開臉,一下子跑不見了。
這段日子,她常在我視線以內待著,卻從來不肯和我說話。
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搖搖腦袋,不去多想。
一日,我在地上寫好的字,突然被風吹皺。
負責伙房生火的那個小男孩下意識雙手攏著擋風,再起身時卻向後倒下。
我疾步上前查看。
卻發現,那個男孩的手臂上,泛著密密麻麻的紅疹。
一個不妙的猜想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是……瘟疫?
我連忙去找褚明光,看看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但沒多久,軍隊里越來越多的人倒下。
甚至有人死去。
褚明光只能下令焚燒,營帳里燈火徹夜通明,卻怎麼都找不出解決的辦法。
這時候,燕國突然派來使者,說是要和談。
使者的第一句話,是要見枝玉。
然而我帶著枝玉出現時,那個使者的目光,牢牢停留在我身上。
「阿姐……」許從江神色怔然,眼眸里悲喜交加,「你沒有死,太好了,你沒有死啊。」
褚明光霎時起身,長劍出鞘,架在了許從江的脖子上。
「和談要緊。」我走到褚明光身邊,拍了拍他的肩。
許從江深深看了我一眼。
然後他闡明來意。
燕軍那邊有治疫良方,可助越軍解燃眉之急。
作為交換,越軍要把枝玉郡主毫髮無損地還回去。
同時,兩方各派主將,到屏山上和談。
褚明光和一眾屬下商議,最後答應下來。
許從江離開時,他不顧兵刃加身,直直走到我面前,道:「阿姐,和談那天,你一定要來,我有禮物要給你。」
我冷漠地瞥他一眼。
許從江兀自揚起一個笑容來,然後背身離去。
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陪褚明光一起去屏山。
我放心不下褚明光。
他也答應得順利,畢竟,我們是這個世上最貼近彼此的人。
不能拋下,不能離棄。
和談日是個陰天,蒼白雲層籠蓋著屏山。
山頂有一處空地,已經支起高台,在兩側列好桌案。
我坐在褚明光身側,陪他等燕軍的人。
枝玉垂著腦袋,不時看我一眼。
「待會兒就要把你送回去了,以後不要亂跑,聽話一點。」我對枝玉說。
枝玉悶聲道:「你以前跟我說,小孩子只要表達出不想去做一件事的理由,可以不聽話的。」
我欲說出口的話堵在嘴邊,心裡有些複雜。
「我……」枝玉伸手,小心翼翼地抓著我的衣角,「我可以不回去爹爹那裡嗎?我想留在你這裡。」
我嘆了口氣:「留在我這裡,我沒有辦法好好照顧你,我遲早……」
要回家的啊。
褚明光捏捏我的手,以示安慰。
枝玉聽出了拒絕的意思,逕自鑽到桌案下面,縮成一團。
我搖了搖頭。
14
看到燕軍派來和談的人是燕渡時,我並不意外。
大概是許從江知會過他,燕渡見到我,也不意外。
他穿著一身黑色衣裳,本該合身的衣服現如今看著有些寬大,眉眼沉鬱,渾身上下鬼氣森森的。
許從江緊隨其後,路過我時他拋給我一個錦囊。
我蹙眉不解。
許從江側眸,輕聲道了句:「阿姐,我說謊了,其實我一點兒都不討厭你曾經的樣子,我只是貪心地想把你留下來而已。」
「這世上,誰不貪心呢?」
我聽得直想冷笑。
兩方議事,燕渡自斟自飲,一雙眼自杯沿上空毫不避諱地看向我和褚明光。
我努力調整呼吸,讓身上那股幾乎是刻入骨髓的懼意不要表現出來。
褚明光亦是冷臉相視,手下壓著長劍,骨節都因為用力而發白。
燕渡輕嗤,目光移向曠遠天際。
那邊……我轉眸去看,山南邊,是越軍駐紮的地方,此刻正濃煙滾滾。
燕渡沖我招手:「鴛奴,到這邊來。」
「滾。」我眼眸怒火升騰,「我叫林不秋。」
燕渡那邊的人從各種隱蔽處抽出兵刃,直奔越國和談隊伍殺來。
褚明光直身拔劍,解決了兩個沖我來的人。
霎時間,這裡成為了新的戰場。
燕渡逕自開口:「你們的朝廷已經放棄符家軍了,現在投降,本王給你們一條生路。」
「講什麼屁話。」褚明光執劍在前,將我護在身後。
我彎起唇角,和褚明光並肩而立。
之前遇到事情,總有許許多多的怯懦。
原來是因為……身邊少了一個同進退、同生死的夥伴。
燕渡眼眸微暗,臉上勝券在握的表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沖我來的人是要把我綁到燕渡那去,下手很克制。
但往褚明光身上來的,就是毫不留情的殺招了。
褚明光這些年武功練得再好,終究難敵這麼多人,一連被砍了兩刀。
他咽下痛呼聲,繼續搏鬥。
我看著褚明光衣裳下蔓延的血色,從地上撿起把刀,毫無章法地亂揮起來。
兵刃相擊,腕骨震得生疼。
我毫無畏懼,握刀的手更緊。
大不了……就堂堂正正地死在這裡。
不遠處,許從江揣著手,靜靜看著這片亂局。
他太安靜了。
所以之前的話浮現在我的腦海里。
直覺驅使下,我打開許從江給的錦囊,裡面……是一顆灰色的珠子。
「阿姐,還給你。」許從江雙唇開合,無聲吐出這五個字。
我毫不猶豫地啟動「洄遊」,天地變幻,一道光門徐徐生成。
正在打鬥的人們紛紛跪地,口呼神跡。
我和褚明光相視一笑。
「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我們一起向光門那裡奔跑。
然而,褚明光的身影消失了。
我卻撲了個空,被「洄遊」徹底驅逐在外。
「怎麼……會這樣?」我茫然地跌坐在地上。
半空中響起一道冰冷的機械音:「根據時空法第十三條,任何人不得與異時空原住民誕育後代。檢測到違規行為,請及時排異。」
我看著手裡重新恢復不起眼模樣的珠子,含淚笑出了聲。
15
那天的最後,是枝玉扯著我的袖子,把我從一片渾噩中喚醒。
燕渡看到我沒有隨著褚明光一起離開,很是欣喜。
他對著我說了很多話。
「以前是我為了留住你,用了很多不堪的手段。」
「沒人告訴我該怎麼對待珍視的人,以後不會了,我不會再那樣對你了。我立你為王妃,你不是一直想把枝玉養在身邊嗎?這樣我們一家人,長長久久地陪伴著彼此。」
看著那雙曾經帶給我痛苦、現在卻盈滿期望和喜悅的眼睛,我一巴掌刪了過去。
「你的下作手段那麼多,先在你自己身上復刻一遍,再來找我說這些吧。」
「沒人告訴你,沒人教過你,你就可以隨意摧毀我的尊嚴,讓我匍匐在你腳下屈辱求生嗎?燕渡,我要是真能答應你和你在一起,那就真是犯賤了。」我看著燕渡,一字一頓道,「我不會愛上一個強迫我的人,永遠不會。」
聽了這些話,燕渡似是大受打擊,很久都沒再來找我。
也是,他篤定我走不了了。
來日方長,也許寄希望於用時間流逝帶走恨意,是個絕佳的辦法。
但我永遠不會忘卻。
我又陷入了一輪絕望的境地。
只能攥著「洄遊」,躲在房間裡,想之後應該怎麼做。
枝玉有時候會來找我,掀開被角鑽進來,好眠一夜。
別的話,她也不多講。
她很擅長藏心事。
枝玉生辰那天,她白日在外面瘋玩,夜晚鑽進我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
她的呼吸很輕,好像害怕打擾到我。
然後, 她開始說話。
「那天我聽到了,那個奇怪的珠子跟你說的話。」枝玉嗓音悶悶的, 「我的存在,是一個錯誤。」
我下意識揉了揉她的頭髮:「不是錯誤,你是最無辜的那一個。」
「無辜嗎?」
枝玉的臉上出現一種很不符合年紀的悲傷。
「那為什麼……我和爹爹一樣, 都在做讓你傷心的事呢?」
我的眼眶有些發澀。
枝玉偏過頭,沖我叫了一聲:「媽媽。」
「你說過,在你的家鄉, 那裡的孩子是這樣喚母親的。」
「咳咳。」枝玉突然劇烈咳嗽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氣,「我以前鬧脾氣, 不想這樣叫你,咳咳, 現在是不是太遲了?」
我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 捧著枝玉的臉細看。
她還是在笑,唇角溢出血沫。
「枝玉, 我帶你去看大夫。」我慌了神,就要抱著她下床。
枝玉卻拽住我:「我偷來的毒藥可厲害了,沒有大夫可以治好。」
「媽媽,就待在這裡,最後聽我說說話吧……我還是很勇敢的, 對不對?」
我意識到枝玉做了什麼,眼淚奪眶而出。
既然存在是錯, 抹掉錯誤就好了。
「對不起啊……媽媽。」
「你講的那些故事,我其實很喜歡。你很了不起的,你知道所有人都不明白的東西, 還把那些分享給我。」
「這是我們共同的秘密。」
枝玉的聲音越來越虛弱,斷斷續續的。
「回家去吧, 你……還會有新的孩子的。她會比我聽話,比我懂事,不會……不會讓你傷心, 她是你期待著生下的孩子。」
她揚起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媽媽,人魚公主的故事,我還沒聽完呢,你能講給我聽嗎?」
我泣不成聲。
「故事的最後,人魚公主將匕首刺進了自己的心臟。」
「她跳入大海。」
「肉身化成泡沫。」
「靈魂歸於天堂。」
尾音落下, 枝玉靜靜合上了眼眸。
她的睡顏恬靜,像是回到了新生之時。
「洄遊」成功啟動, 投射下一道光門。
我胡亂抹去眼淚, 一步步向那裡走去。
餘光里, 燕渡赤足披髮,瘋癲一樣沖我跑過來。
他目眥欲裂:「不許走,不許離開,停下啊——」
我毫不理會已經跪地乞求的他, 頭也不回地穿過光門。
16
「好的, 不秋,這是最後一次心理諮詢了,很高興見證了你的康復。」
我向醫生道謝, 起身離開。
走出心理醫院的大門時,已經有人騎著單車等在那裡。
他正挑眉沖我笑。
「林不秋,好久不見。」
備案號:YXXB0eLvgaKyYWuXxgDvNi6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