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喝合卺酒。」
林晏一愣,回身笑道:「好。」
外頭的聲音漸漸消了,他們不敢造林晏的次,只不過借著鬧洞房的名頭過來湊顧明章的趣。
飲了合卺,吃了喜餅。
我緊張地坐在床上,有很多想問的話。
林晏卻拿出一沓房契並著帳本,連著那柄三尺青霜劍壓在上頭。
我不懂他是什麼意思。
「林晏知道這門婚事是顧家委屈了荔兒,這是林晏全部身家,今後都交給荔兒。」
他這般坦誠倒叫我意外,只是他還叫我荔兒?
我抬眼問他:
「你知道我和明章的事,那為什麼還要娶我?」
「那為什麼答允我?」
「旁人說我薄情寡義,朝三暮四,不嫁你也嫁不了更好的。」
「旁人說我冷酷無情,無趣古怪,不娶你也娶不到更好的。」
我看著他,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很難想像旁人嘴裡的林將軍能說出這種話。
見我笑了,林晏彎了彎嘴角,他伸手為我卸鳳冠和釵飾。
他似乎很不習慣這些花樣複雜的首飾,動作都小心翼翼,當他的手碰到衣帶時,我下意識身子一滯,他一愣,很識趣地轉了話鋒:
「明日還要進宮謝恩,早些歇息吧。」
一夜無話,我躺在床上,我和林晏中間像有一道護城河,二人秋毫無犯。
外頭的雨淅淅瀝瀝地落了,我本睡得就淺,一道春雷驟起,我抓緊了手中錦被。
察覺到我的緊張,林晏輕聲開口道:
「別怕。」
他聲音溫柔,倒意外地叫我安心。
我迷迷糊糊地睡去,恍惚間我夢到了我在姑蘇的家。
也是這樣的春夜,外頭雷聲陣陣,我躲在娘親懷裡,娘親為我攏好被角,輕柔地拍著我的後背,耐心地哄著我睡。
我爹輕輕推門進來,小聲責備娘親太嬌縱了我,今後可怎麼辦。
「荔兒一輩子嬌縱又如何,有咱們在呢。」
夢裡雨聲淅瀝,雨水的潮氣和桃花的香氣就順著雕花的木窗鑽進來,被子裡乾燥溫暖,好像我可以一輩子不用長大。
「娘親……」
夢裡我落入一個溫柔堅實的懷抱,好像有人為我把眼淚小心地擦乾。
朦朦朧朧間,我又夢到了顧明章。
他還是那樣頑劣不堪,翻窗進來,一腳踩在我梳妝檯上,將信將疑地問我:
「喂!蘇荔,你真的嫁人了?」
「也好,再也沒人纏著我了。」
「喂……」
我覺得他很煩人,伸手去趕他,卻看見顧明章變成了一隻雪白的鴿子,撲稜稜飛走了。
我猛地坐起身睜開眼,卻發現我正枕在林晏的手臂上,窩在他懷裡,看上去親密無間。
那昨晚的夢……
我的臉騰地紅了,慌忙坐起身。
見我醒了,林晏很自然地收回手,外頭丫鬟們聽見了動靜,打了水進屋侍候。
梳妝時我幾次偷偷側過臉去看他,他手臂有些不利索,好像……是被我壓麻了。
「下午要進宮謝恩,為夫人好生梳妝。」
丫鬟們為我上妝,我帶來的陪嫁丫鬟綠煙為我挑衣裳。
她挑中一件桃紅的,林晏見這顏色皺了眉:
「換件月白的。」
綠煙一愣,依言換了件月白羅裙,還笑道:
「姑爺怎麼知道咱們小姐穿月白色好看?」
是啊,他怎麼知道我還有件月白裙子。
我看著林晏,他卻轉過頭,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臉上竟然有一點可疑的紅雲。
今日的天陰沉著,我和林晏進宮叩謝了聖恩。
「林晏!」
我與林晏正準備回去,卻聽見一聲清麗的聲音。
我回頭,就看見一個明艷的少女匆匆跑來,她身後還跟著一群追不上她,氣喘吁吁的宮女太監,還有一個不情不願的顧明章。
「朝玥郡主?」
原來是聖上最寵愛的朝玥郡主。
我行了禮,她卻對我視若無睹,上前去想挽住林晏的手,卻被林晏躲開了。
林晏下意識將我護在身後,顧明章看見我梳起了發,盤成已嫁的髮髻,愣了一下。
「林晏你什麼意思?本郡主難道會吃了她不成?」
朝玥瞪大了一雙杏眼,如一隻張牙舞爪的小貓,她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擰了顧明章一下:
「這就是你那個青梅竹馬?也不怎麼樣嘛!」
「郡主出言無狀,想必是周太傅罰的抄寫都抄完了。」林晏冷笑。
「你、你……」
我在一旁看著朝玥氣急敗壞的樣子,忽然覺得其實林晏和朝玥才算般配。
「在想什麼?」林晏見我出神,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覺得你和朝玥很是般配。」我正在出神,冷不防就脫口而出。
林晏的臉色忽然暗了下來,賭氣似的將長腿一邁,先上了馬車。
直到我上了馬車,他還一臉彆扭。
「我不喜歡她,你再說我可要生氣了。」
「若她非你不嫁呢。」
「那我便拖家帶口,連夜潛逃。」林晏一臉認真,「她來,咱們就跑。」
我忍不住笑了,林晏見我笑了,也笑道:
「多笑一笑呀,很好看的。」
只是我不知道為何顧明章也進宮了。
我掀開馬車車簾朝外看,瞧見顧明章拉著李雁的衣袖賠不是,隱約看見李雁臉上怏怏的。
想必是夫妻磨牙,李雁來找貴妃姐姐訴苦了,也許是迫於貴妃的威懾,顧明章追妻追到宮裡來。
?
5
我才知道李雁和顧明章吵架了。
因為顧伯母對李雁早有不滿,覺得婚後她不勸著顧明章讀書考功名,反倒和他一同去畫舫花樓,算不上個好妻子。
而顧明章攔不住他母親,又勸不動李雁。
顧伯母若是多說了兩句,李雁便冷笑,說自己做姑娘時就沒受過這份委屈,便要抬出嫁妝來分辯,說沒吃他顧家一粒米。
理是這個理,但是孝道的帽子壓下來,李雁卻不是顧伯母的對手。
我和林晏去宮裡謝恩那次,是他們第三次吵架,李雁哭著跑去貴妃宮裡,趴在姐姐膝頭訴苦,顧明章過去碰了一鼻子的灰,叫旁人看見了,便笑他懼內。
顧伯母自然捨不得寶貝兒子被人這樣議論,便笑著給兒子納了門妾。
是畫舫李雁當初捧的頭牌牡丹姑娘。
脫了賤籍為良妾,牡丹姑娘花著心思籠絡顧明章和顧伯母,這後宅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顧明章夾在中間吹著穿堂風,自然不好受。
這事本與我無關,卻聽風言風語傳來,說顧明章喝醉了酒同狐朋狗友們吐露心事,說牡丹姑娘與我有幾分相像,而他一開始也是拗不過母親的意思才娶了李雁。
檐上細雨淅瀝,我正在為林晏繡護膝時,有客人來訪。
是李雁。
她收了傘,比從前消瘦了許多,人也安靜了,那身紅衣反而蓋住了她的精神。
林晏知她有許多話要說,自己便尋了個藉口出去。
滿室茶香,她雖然來訪,卻只低頭看著手中茶盞出神。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昨日明章和我吵架了。」良久,李雁開了口,自己卻笑了,「說我要逼死他母親,說我不賢良淑德。」
我不好接這話,只得沉默。
「這些就算了,我過門不到半年,他母親為他納了一門妾,說為他開枝散葉。」
「我只是想不明白,我同他成婚之前便是這樣無拘無束,為何成了親便要我做賢妻,既然愛那賢妻做派,為何當初不娶個賢惠的?」
「興許成了親就不能像從前。」我寬慰道。
「那為何這規矩只框著我一個人?為何他顧明章還能瀟洒自如?偏偏圈禁我一人?」
李雁忽然低頭嗚咽起來:
「你可知我們爭吵起來,顧明章像個軟腳蝦似的在中間,左不過說他母親不容易,要我多體諒,他母親便挑唆,當初就不該讓我進門,說當初如果、如果娶的是你,現在婆媳和順……」
我的心忽然梗住一下。
顧明章他憑什麼說這種話?他憑什麼把別人的心都拿來糟蹋?
不等我勸解,綠煙說顧明章來了。
「這不,來賠不是了。」我順勢勸道,「待會我替你罵罵我這個不長進的兄長。」
聽說顧明章上門賠罪,李雁臉上的不快收斂了一些,她臉上浮現一絲小女兒的嬌羞,想必還是存了夫妻情誼,她嬌嗔著說她去屏風後面躲著,一會出來臊他。
念著避嫌,我命綠煙將林晏喊來。
顧明章匆匆進門,綠煙卻耳語道:
「姑爺說,他在這園子外頭等著,夫人信他,他也信夫人。」
我心裡忽然有一絲暖意。
顧明章匆匆趕來,滿眼疲憊,可第一句話卻是:
「荔兒,如果當初娶了你,是不是會不一樣。」
「明章哥,你瘋了?」
「我沒瘋,你不知道李雁在家中成日地同我鬧,每回吵起來我都會想到咱們從前……」
他說起了從前,從前害我落水,弄丟我和我的簪子,我都會替他瞞著,雖然偶爾也挨打,但是從前無憂無慮,沒有那麼多煩惱。
他上前一步:
「荔兒,我知道你嫁給林晏也不過是權宜之計,你心裡是有我的。」
聽他說完,我只覺得可笑:
「顧明章,你可做過一件讓我看得起的事情?」
顧明章語塞,訥訥道:
「可是李雁她變了……」
「她當初嫁給你時何等鮮活耀眼,如今你要折她翅膀做籠中雀,還怨她變了,到底是誰變了?」
顧明章愣住,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難道你這幾天就喜歡上了林晏?就把我往外推?」
他還是那麼幼稚又自私,只顧著自己宣洩情感,每一句話都要將我置在刀尖火舌上。
「顧明章,我把話給你說開,我不喜歡你,只是當初除了選你,我沒辦法了。」
「我沒有家,沒有去處。我恨我只能用嫁人換來一條路,我恨我自薦枕席,恬不知恥地去問林晏要不要娶我,救我於水火,好不做你的賢妾。」
「我寧肯我的父親不要救你父親,我寧肯他當個逃兵,不要什麼忠孝節義,留我一個人寄人籬下,戰戰兢兢地過日子。」
他呆呆地看著我,似乎不敢相信我將從前青梅竹馬的情誼全然推翻。
「荔兒,你就一點也不念從前青梅竹馬的情分?」
我嘆了口氣:
「顧明章,別叫人看不起你。」
我不知要不要喊李雁出來,可那一面花鳥屏風後,我看李雁咬著下唇,忍著眼淚沖我搖頭。
她全然聽見了,聽見她曾經滿心滿眼愛慕的丈夫將她貶得一無是處。
若是按著她從前的性子,定然是要從屏風後面出來,問到顧明章臉上去的。
可她咬著下唇,死死掐著自己的手臂,強忍著一滴眼淚也不掉。
我沖綠煙使了個眼色,綠煙收拾了茶盞,意思是要送客了。
顧明章失魂落魄地走了。
李雁木然地從屏風後出來,她站在門口,此刻春日的風還冷冽,她似乎無知無覺。
我為她拿來斗篷披上,好一會她才抓著我的手,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荔兒,我要怎麼辦啊!」
我眼中酸澀,卻說不出什麼勸解的話。
我不知道她在顧家是如何艱難過日子,讓她一身鮮亮的羽毛都黯淡下去。
怎麼女兒家嫁了人,連命都做不得主了。
我只能哽咽著握著她的手:
「雁兒妹妹,保重身子,身子才是最要緊的。你有什麼苦楚,儘管派丫鬟們來,說一聲我就去與你排解。」
她眼裡含著淚,不肯鬆開我的手。
說來奇怪,我不知為何男人常說女人之間總要斗個你死我活,我看到她這樣,只覺得心疼又難過。
好像她是另一個我,另一個嫁入顧府,掙扎在命運洪流中的我。
她的馬車轆轆往巷子口去了,遠望見燈籠都在霧氣里縹緲起來。
我的眼淚才要落下來,林晏從身後擁住了我,他一言不發,只是為我披上斗篷,粗糲的手輕輕握住我的手。
見我幾日怏怏不樂,綠煙少不了勸我:
「姑娘別替她鳴不平了,我聽大夫說,李雁姑娘有了身孕,母憑子貴,她的日子不會太難的。」
聽綠煙這麼說,我心裡稍微寬慰一些了。
從前聽人說,若是有了孩子,夫妻間就會體諒彼此的難處,連婆婆的臉色都會好看些。
李雁也和我說,顧明章收了心不再出去胡鬧,很肯坐在書房用功。
她臉上的笑容又一點點回來了,暑氣上來時,請我去飲酸梅。
夏日炎炎,她坐在屋子裡,帘子垂下來,在屋子裡映出清涼的陰影。
她拿著一柄玉骨扇,慢慢地扇著。
我坐在旁邊為她的孩子做虎頭鞋,虎頭帽。
虎頭帽可愛,李雁歡喜得不行,說這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要他認我做乾娘。
端來蜜瓜的丫鬟們笑著,說遠遠瞧見,兩位夫人一紅一白地坐在湘妃簾邊,倒像開著一紅一白玫瑰。
李雁抿嘴一笑,拉著我的手說:
「從前第一次見面只當我小人之心,暗暗地刺姐姐。」她握著我的手,「如今才知姐姐是真疼我,我就盼著姐姐也懷個孩子,將來結親是最好的。」
我赧然一笑:
「林晏過陣子大約要打仗去了,這一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了。」
「怎麼姐姐成親這麼久,還喚夫君的名字。」李雁笑著教我,「前些日子我和那牡丹姑娘不對付的時候,算是知道了一個道理,女人要以柔克剛,你嬌滴滴喚他夫君,沒有不允的。」
「不過我瞧著林晏將軍真是人高馬大,我站在他旁邊都發怵。」李雁壞笑著戳了戳我,「不知道姐姐你怎麼吃得消。」
我的臉一下子燙了起來:
「渾說什麼!」
「那日我去找你訴苦時,看到他站在園外,竟然一點也不疑心你和明章。」李雁感慨道,「他是個好男人,姐姐你若不把他牢牢攥在手裡,將來可是會後悔的。」
「我只是覺得,他並沒有那麼喜歡我,總是淡淡的。這門婚事也是我央著他,他礙於當初年幼的情分,不好拒絕罷了。」
我便將當年顧伯母戲談要把我嫁給林晏,被他一口回絕的事情告訴了李雁。
李雁卻說我錯了。
「當初你和明章那樣要好,林晏若是正人君子,也不好表態。」
「況且那日你和明章爭論,有句話我聽得真切:我恨我只能用嫁人換來一條路,我恨我自薦枕席,恬不知恥地去問林晏要不要娶我,救我於水火,好不做你的賢妾。」
「你說這種話,便是你錯了,便是他有親近之心,也不好近你了。」
「你回去仔細想想我說的話,想想你為他做的那些東西,他是不是都好生愛護著,你若是再不信,就醋他一醋,說說納妾的事,他若是急了,那就有了七分。」
說起我和林晏,李雁倒是侃侃而談。
「那妹妹你呢,不為自己謀劃嗎?」
「若是不愛,謀不來的。」她的手一頓,很釋然地笑了笑,「順其自然吧。」
?
6
待我回去已是月上枝頭,林晏還未睡下,書房的燈還亮著。
我聽說邊境不穩,皇帝身子已不大好,北荒異族蠢蠢欲動。
燈火熒熒,照見他眉眼鋒利,而他橫貫鼻骨的那道傷疤是經歷了怎樣的兇險,我始終沒有開口問過。
我看了好一會,林晏才察覺到我的存在,他放下了兵書,笑道:
「怎麼了荔兒?」
「我聽李雁說了,現在世道不太平。」
「會好起來的。」
兩下無話。
「你的傷,是怎麼弄的?」我想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傷疤。
他卻下意識一躲:「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打緊。」
又是沉默。
「前些日子,我想著為你納一門妾。」
「我不要。」他認真地看著我,「荔兒,你想說什麼就直說,不必遮掩。」
「我就是想問……有什麼需要縫補的衣服嗎?」
不等他拒絕,我匆匆拿起他掛在架子上的衣服,他欲奪下卻慢了我一步。
「我明日補好了給你。」
「這衣服好好的,補它幹嘛?」
我展開給他看:
「這衣服針腳都鬆了!」
下一秒我卻愣在原地。
一簇小小的丹桂就藏在赭色的內襯中,像無法宣之於口的心事。
這丹桂我認得,是我為了謝他幫我贖回娘親簪子而縫的冬衣,因為怕寄過去難認,特意縫了一簇丹桂在裡頭。
他急著解釋:
「是補丁,那件冬衣壞了剪下來的,正巧這衣服就這一塊壞了。」
騙子,分明這衣服周遭剪得齊整,怎麼也不像壞了。
「既然壞了,我把這塊剪掉,換個同色的內襯,也好看些。」
「不行!」
他說得太快,一抬頭撞見我的目光,忽然就紅了臉。
「……我看習慣了。」
我低頭一笑,他看著我的神色,鬆了口氣,也笑了。
「那我為你縫衣,你告訴我,你這傷是怎麼留下的。」
燈花嗶剝,他說是當年敵軍奪了密報,自己追出去,中了埋伏被暗算的。
我低頭咬斷線,聽他說起北荒的趣事。
他說山里傳說有白髮的山鬼姑娘,他剛剛到北荒時,總好奇那山鬼長什麼樣,後來才發現是個半人高的瘦弱白毛狒狒,在雪地里視野本來就不好,眾人以訛傳訛,便成了美艷動人的山鬼。
他說山裡的狼都是半個人精,他們會學人站立走路,有時候巡夜出去,會有人將手搭你後背,你若回頭,那站著的狼便對著你脖頸一口,一招斃命,所以巡夜的時候,他們都是喊名字,若不吭聲可能會被一個過肩摔。
我以為北荒過的是刀口舔血,終日打仗的日子,可林晏說並不總是,打的時候少,威懾和摩擦更多,畢竟打是為了談,能談的時候,兩頭都不願意打仗。
「北荒原來這麼有趣嗎?」他笑著搖了搖頭:「漫天雪花,荒得像白色的沙漠,並不是終日都是這樣的趣事。」
「很無趣的話,你們怎麼熬時間呀。」
他忽然語塞,便輕咳一聲:
「這就是機密了。」
「呸,我才不稀罕知道。」
衣服補好了,林晏卻說:
「回北荒的日子定了,就在八月初十。」
連中秋都不能過嗎……
我一下語塞,不知如何接話。
而近幾日林晏很反常,不是宿在書房,就是整日往顧府跑。
我發現他這些日子躲著我,連貼身的隨從看見我來送吃食,都會輕咳一聲,我聽見書房裡手忙腳亂收拾的動靜,然後推門進去時,他連書都拿反了。
我知道他大約有什麼秘密瞞著我,但我並不想拆穿他。
畢竟我們之間還沒有親密到這種地步。
可今日下午,我看見他封了封信交給門口隨從,我一眼就瞥見了上頭的地址。
「燈市街,蘇宅。」
是我家。
母親病逝,父親犧牲時我尚且年幼,顧家來得遲,那處宅子連著無數家產都叫親戚們吞去了,蘇宅大約也不姓蘇了。
「能給我看看嗎?」
隨從只笑:
「這些信本就是給夫人的,只是將軍交代了,得他出征後送到江南。」
這些?
隨從這才自知說漏了嘴,忙掩飾過去:
「這都是將軍交代的,夫人您過陣子就看到了。」
「你偷偷放我進去,我不告訴他。」
他為我留了書信,厚厚的,裝滿了一個樟木箱子。
想必是算好了一封封夠我夜裡慢慢看。
他和我夜談時總說北荒並無什麼兇險,而信里他才肯說一點實話,說此去兇險,說皇帝身子不大好,如今恐生事變,朝內黨爭殃及前線。
林晏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心細如麻,他若只寫這些信,是不會這幾日日日都往顧府跑。
我翻到最後,是壓在最下層的和離書。
上面不曾寫什麼家長里短的話語,只一條條明列著他在江南安置下的宅院和門面鋪子。
「燈市街蘇氏舊宅。」
一條赫然在目。
「這處宅院和家當你算舊主,我同顧伯母說過,都寫在嫁妝單子裡,就算將來有抄家之禍,你我和離,也不至於殃及你。」
「若是京城呆得不開心,就回江南去。」
這一處氤氳著一點墨點,想必是他斟酌了許多次,艱難落筆。
他為我籌算了許多,甚至連我的不舍也算進去了。
他在和離書後說:
「當日我並不想娶你,不過礙於小時候的情誼,不好回絕。」
那封寄去江南的信,也只有寥寥數言:
晏本欲請辭,然北荒以南有山河,有家國。
他總把自己的心事藏得很深。
四十三封信,無一句纏綿悱惻的心思,字字句句都要將我置身事外。
他只是從北荒的雪說到京城的月,從衣襟上繡的那簇丹桂說到上元節那一束白海棠,還要跟我說不要再開朝玥和他的玩笑,他其實很在意。
我想到了從前許多,顧明章害我落水,是他跳進冬日結冰的池塘將我救上來,凍得面色發青,燒了三日,卻不肯說是為了救我,只說自己不小心落水;顧明章賭輸了我的簪子,是他當了自己心愛的寶刀,被父親以為他學會了賭博宿妓,一頓毒打也沒說出是為我贖簪子。
後來我們成婚,他對我尊重體貼,甚至連顧明章來拜訪,他如趙士程那般,落寞克制地守在園外,為我披一件斗篷。
林晏,你可真是好樣的。
怎麼能什麼都讓你算好了,那這算什麼?
那我的心……又算什麼?
是我怯懦,是我不敢愛他,我怕他馬革裹屍還,我怕他是那具無定河邊骨。
我怕他像我的父親,為君為國而死,又剩下我一個人。
我匆匆抹去眼淚,收拾了那些書信放回原處。
可不等我與他多說上兩句話,出征的日子提前了。
林晏叮囑奴僕不許驚動我,我熬了幾個夜為他趕製衣衫,竟然睡誤了時辰。
八月初七,空氣中已有涼意。
我換了他喜歡的那身月白色衫子,匆匆妝飾,趕到城門口送他。
綿長的行軍隊伍,遠望見林晏一身戎裝,三尺青霜劍就配在腰間。
細雨綿綿,楊柳如煙,我撩起紗罩去喚他的名字:
「林晏!」
那人勒馬回頭,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如此捨不得他。
我匆匆跑過去,他自馬上俯身,一把將我的腰結結實實地摟住。
炙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將我的心整個填滿。
我的眼角忽然沾了雨水,整個洇出來。
「一切小心。」我趴在他的肩頭小聲說了句,「我等你回來,夫君……」
「你說什麼?」林晏的手臂忽然一緊,他死死箍著我的腰,誘哄道,「你再說一遍……」
「我說一切小心。」我笑著推了他一把,「剩下那句,等你回來再說。」
他卻不肯放我下馬,只是時間不等人,那一刻他一定想了許多,也許是都覺得詞不達意,便提起上次燈火下我為他補衣服那次的話茬:
「不打仗的時候,閒著的時候,我會想你。」
「我等你回來。」我衝著他的背影喊道,「我不回江南。」
他的背影一滯,但我猜他一定笑了。
林晏,我等你回來。
林晏,你一定要回來。
?
7
然而一切如他信中所言,朝內斡旋,國本未立,後宮勾連前朝,朝堂詭譎如群狼環伺。
天冷下來了,日子過得不太平,連林晏的書信都很少送到。
先是李雁的貴妃姐姐侍疾時無端被廢,又是顧伯父突發急病,顧明章襲爵。
顧家家中頻生事端,李雁生產的日子漸漸近了,家中的事情都瞞著她,報喜不報憂。
和前朝參林晏擁兵自重,意圖不軌消息一同傳來的,是李雁生產的消息。
「夫人去瞧瞧吧,老夫人說兇險得很!」
我匆匆趕過去時,孩子已經生下來,是個愛哭愛鬧的男孩。
顧伯母和顧明章抱著孩子去逗弄,剩李雁一個人孤零零待在產房裡。
產房內滿是血腥味,李雁躺在床上,她瘦得厲害,被褥下伸出的手太纖細,讓我不敢握。
見我來了,李雁眼中閃過一絲希冀,她抓著我的手問:
「蘇荔,你向來不會騙人,你說我姐姐、姐姐她怎麼了……」
我不敢看她:
「你現在要緊的是養好身子,不要去想旁的事情。」
她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來,像是印證了某種猜測,她苦笑道:
「你們都瞞著我,自以為是為我好嗎?」
「蘇荔,我生下他以後,她身邊的丫鬟就來告訴我,我姐姐出事了。」
她是指顧伯母,我知道。
「她覺得我這樣的娘家連累顧家的前途了,巴不得我產後急血攻心。」
「當初我不計較什麼高娶低嫁,嫁妝海一樣送進來,他顧家有什麼虧空我都補上,我自以為的賢惠帶來的,就是如今他們落井下石。」
她躺著,兀自滴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