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固執地重複了一遍,四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也是對我最好的人。
不是說殷止和豆蔻對我不好,可是四妹妹是不一樣的,於我來說,那半個饅頭,要比桂花糕更加的珍貴。
可殷止似乎並不理解。
他看著我,眼神淡淡:「所以小滿最喜歡的人,並不是我。」
我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因為在我心裡,四妹妹和殷止是不同的,可是我又說不出到底哪裡不同,於是只好訥訥地閉上了嘴巴。
然後我又聽見他說:「小滿,這不公平。」
「如果小滿最喜歡的人不是我,那麼我最喜歡的人也不會是小滿。」
我看著他冷淡的臉,心想著,完了,四妹妹要我搶皇上,我沒搶到。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突然就覺得很委屈,但並不僅僅是因為辜負了四妹妹的期望
。或許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殷止微笑點頭的樣子,畢竟他的脾氣那樣好,現在他說不會喜歡我,我心裡的難過便鋪天蓋地的。
但是我不會哭的,因為四妹妹說,掉眼淚就是沒出息,所以我很少哭。
即便殷止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哭的。
我轉過身,拿起筆繼續寫字,可是看著紙上黑乎乎的四個大字,我又想不起該從哪裡開始,呆呆地捏著筆,心裡更難過了。
正恍惚間,我聽見殷止在身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下一刻,我被他抱進了懷裡。
「哭什麼呢……」
我剛想說自己沒哭,就被他扳過臉,「不是最喜歡你,你便要哭。」
他捧著我的臉,替我擦乾淨眼淚,動作溫柔又細緻,一邊擦還一邊嘆氣:「你也不是最喜歡我,我是不是也該哭一哭?」
我下意識地扭過頭,飛快抹掉眼淚,覺得有點丟臉。要是四妹妹曉得了,一定會罵我沒出息的。
「好了,不難過了。」
殷止又變回了我熟悉的模樣,妥協道:「這樣好不好?」
「……等小滿會寫我們的名字了,我就最喜歡你。」
我吸了吸鼻子,問他:「真的嗎?」
「真的。」
他捏了捏我的臉,「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好像確實如此,我點點頭,想要繼續學寫字,可是怎麼想也想不起,剛剛殷止是怎麼寫這幾個字的。我舉著筆,又想哭了:「我、我不會寫……」
「沒關係。」
殷止輕輕笑了起來,大掌包裹住我捏著筆的右手。
「我來教小滿,好不好?」
十五
殷止說,等我會寫我和他的名字了,他就最喜歡我,所以此後我一有時間,便會在書房練字。
但我實在是不夠聰明,來來回回四個字學了好久,還是有些記不清筆畫,心裡免不得懊惱。見我不開心,豆蔻便做了新衣裳來哄我,只是做好了卻不肯給我看。
「再過五日,便是娘娘的生辰了。」她替我梳頭,動作麻利又不失溫柔,「就當是奴為娘娘準備的生辰禮物罷。」
我訝然,今年的小滿怎麼來得這麼快?
上一次過生辰,還是在白鹿台的時候,豆蔻給我做了特別特別好吃的梨膏糖。
這一次在和慶殿過生辰,殷止會知道嗎?
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告訴殷止我的生辰快到了,如果是以前,我就直接告訴他,甚至問他要禮物了也說不定。
我開始更加努力地練字。
離我生辰還有兩日的時候,許久不見的蘇中官帶著一箱子玩具回來了,他來給我送禮物時,整個人看起來很有些疲憊。緊接著,往日裡深居簡出吃齋念佛的賢妃,突然就打開了殿門。
進宮這麼久了,我只在宮宴上見過她一次。
豆蔻說過,賢妃是殷止的表妹,所以兩人之間,自然是要親近些。
我明白的,可是聽見殷止去賢妃那裡,我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好像有點生氣,還有點失落,又或者是其它的什麼感受。
我說不清楚,索性就一門心思練字,就連殷止回來了,我都沒有注意到,還是豆蔻出聲請安,我才回過神來,趕忙把寫過的紙藏起來。
本來不想和他說話的,我心裡還生著氣呢,可他一臉累意,還朝著我微笑,我便心軟了。
這天晚上殷止把我抱得很緊,我卻沒有睡著。這就導致了第二天我一整日都是暈乎乎的,練字時老是打哈欠,豆蔻勸我去睡一睡,我卻只是使勁搖頭,想要寫出一張更好看的字來。
一筆一划,一字一頓。
我知道自己不聰明,只好在紙上不斷重複著殷止教我寫的那四個字,生怕一停下便會忘記。如此,在晚食前,我終於寫出了一張最漂亮的,但殷止卻派抱玉傳話,說他要晚些回來。
我有些沮喪,可又實在困得不成樣子,心想,明日白天拿給他看也是一樣的,便先歇下了。這一夜我睡得很香,還做了個好夢。夢見我把寫好的字拿給殷止看,他誇我寫得好,然後對我說:「我最喜歡小滿啦!」我便很高興地抱住他,心裡快活地不得了。
這個夢太過逼真,以致於我醒來時發現只是夢,心裡還有些失落。
我從床上坐起,寢殿里靜悄悄的,身邊沒有殷止。
看著大亮的天光,我心裡懊惱極了,一定是我睡得太沉,他走了都沒有發現。正要下床時,屏風後兩個小宮女的聲音傳來。
「昨夜皇上一整夜未歸殿……」
「我聽說,是宿在了賢妃娘娘那裡……」
我腦海里一陣轟鳴,殷止他昨夜沒有回來,他和賢妃在一起啊。
這一刻,我清晰地意識到,原本可以屬於自己的東西,被別人搶走了。殷止騙我,即便我把寫好的字拿給他看,他也不會喜歡我的。
不好不好,一點都不好。
「噤聲!」
豆蔻壓抑的聲音響起,聽著嚴厲極了:「誰給你們的膽子,敢在娘娘背後嚼舌頭?!」
兩個小宮女連聲求饒,而後唯唯諾諾地走遠。下一秒,豆蔻捧著新衣裳,笑意盈盈地進來了,但旋即她的臉色變得慌張起來,趕忙走到床邊。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要哭不哭地喊她:「豆蔻……」
豆蔻把我摟進懷裡,輕輕替我拍背:「不哭不哭,娘娘不哭,豆蔻在呢。」
我憋回眼淚,心裡一陣陣的委屈。
「我想回白鹿台了。」
我抬起頭看著她,喃喃道:「豆蔻,我想回白鹿台。」
如果知道現在會這麼難過,我當初一定不會住進和慶殿的,在白鹿台踢毽子,我就不會不開心。
對,回了白鹿台,我就會像以前一樣開心了。
我迅速下床,抱起豆蔻給我做的新衣裳,又把廂籠裡頭其它的衣裳也找了出來,想要裝在一起帶回白鹿台。豆蔻趕忙來阻止我,聲音焦急:「娘娘,皇上還沒回來——」
「我就是要回白鹿台!」
我打斷她,癟了癟嘴:「豆蔻,我不要住在和慶殿了,我不開心,非常非常不開心……」
「為什麼不開心?」殷止的聲音傳來,他面色蒼白,披著大氅走了進來,看見我時卻又皺緊了眉,「……怎麼不穿鞋?」
我不肯理他,抱著一大堆衣裳繼續收拾。
豆蔻見勸不住,只能為難地看著我,殷止便讓她先下去,我只當什麼也沒聽見,找了一件披風,把衣裳包在了一起。
殷止走過來,輕輕地喚了我一聲:「小滿……」
我緊緊捂住耳朵,不想聽見他的聲音,而後飛快地回到床上,躲進了被子裡,好像只有這樣做才能讓我覺得安心一點。
「小滿。」
殷止走到床邊坐下,無奈極了,「你聽我解釋。」
我實在沒出息,就聽了這一句話,眼淚便瞬間充盈了整個眼眶,而後不聽話地掉下。
「騙子!」
我吸了吸鼻子,彆扭又固執地堅持著:「你騙我!」
心裡的委屈翻湧來翻湧去,我傷心得說話的聲音都小了下去:「我不要喜歡你了……」
話音剛落,我就被殷止從被窩裡扯了出去,他極嚴肅地看著我:「做事情不可以半途而廢,小滿,這對我不公平。」
說著他又軟和下來,給我擦眼淚:「我看見小滿的字了,寫得很好,我也知道這些天,小滿學字很認真……我說話算數,從今以後,我最喜歡小滿,好不好?」
聽到這些話,我心裡覺得更委屈了,殷止都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過了今晚,我就十七歲了,他以為我還會像以前那樣好騙嗎?撇撇嘴,我對昨夜仍舊耿耿於懷:「昨天說才算數,今天說不算數。」
「不算數嗎?」
聽我這麼說,殷止反而很高興似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若我說,其實昨夜我並未和賢妃在一起呢?算不算數?」
「若我又說,以後只喜歡小滿呢?算不算數?」
殷止說,他昨夜沒有和賢妃在一起。
殷止又說,以後只喜歡我。
我低頭想了想,這兩句話的意思拼在一起,大概就是,以前他喜歡我,以後他只喜歡我。這話聽著實在叫人割捨不下,我有些猶豫,要是這樣的話……其實今天算數,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於是我點了點頭,有些遲疑地開口:「那、那便算數罷……」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殷止笑著點頭,把我摟進懷裡,「小滿不必最喜歡我,但要一直一直喜歡我,好不好?」
我使勁兒點了點頭,在他胸口很認真地許諾:「我會一直、一直喜歡阿止!」
因為有些愧疚自己之前誤會了殷止,我任由他抱了許久都沒有動,等他放開我時,我發現自己脖子上多了一根紅繩,上面還掛了一個玉做的小鑰匙。
「生辰禮物,喜不喜歡?」
我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捏著小鑰匙愣在那裡。
殷止輕輕捧起我的臉,認真地看著我,眼神溫柔且堅定——
「小滿要長命百歲啊。」
十六
不知道為什麼,我和殷止之間變得很奇妙。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大概是我生辰那天晚上,他抱著我,問我想不想要一個人陪我一起玩的時候。我思考半晌,然後說了想。他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手就伸進了我的褻衣里。
我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只好一直問他。
「……阿止,你摸我腰做什麼?」
「……現在又不熱,為什麼要脫衣裳呀?」
「……」
殷止伏在我耳邊,呼吸急促,語氣隱忍又克制:「小滿乖,閉上眼睛。」
我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整個人像是在御花園地鞦韆上盪著,卻又比盪鞦韆要更快活,殷止一直低聲叫著我的名字,我腦子暈暈的,也不知道回應他沒有。第二日醒來,我還沒說什麼,殷止的臉就先紅了,眼神竟還有些躲閃。
嘉寧說,這是因為殷止害羞了。她說這話時,順手就從菩薩面前摸了兩個供果,分給我一個,她自己啃著一個。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雖然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好害羞的。
嘉寧笑眯眯的,摸了摸我的頭。她人可真好,每每回想起之前,我還像個壞女人一樣誤會過她和殷止,我心裡就羞愧得不得了。
但是嘉寧很大度,不僅不怪我,還願意帶著我一起玩兒。正因如此,我才發現,原來「賢妃娘娘深居簡出吃齋念佛」這些話,統統都是誆人的,嘉寧不出現,完全是因為她偷偷跑出了宮,在外頭玩了許久呢。
嘉寧一點都不喜歡菩薩,嘉寧只喜歡菩薩的供果。她最常乾的事情,就是帶著我吃擺在菩薩面前的糕點水果,吃飽之後帶著我懶洋洋地曬太陽,給我講她在外頭遇到的奇妙事端。當然,講故事之前,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盯著她喝完今天的藥。如今需要我監督的人,已經從一個變成了兩個,獎勵我的蜜餞也從三顆變成了五顆。
嘉寧討厭吃苦藥。
喝藥的時候,她的臉總是皺巴巴的,好不容易喝完了,我便把剝好的糖蓮子喂給她,像豆蔻哄我那樣拍著背哄她:「嘉寧乖,吃了糖蓮子,不苦不苦。」
但嘉寧好像不太習慣,她紅著臉,聲音兇巴巴的:「拍背做什麼,我又不是小孩子,喝藥都還要人哄著!」
「可是你明明很喜歡啊。」
我不解極了,昨天我聽話沒哄她,她臉上的表情分明就是不開心。
嘉寧一時哽住,良久,她才再次開口,語氣帶著幾分羞惱:「……還要不要聽故事了?!」
我驚喜點頭:「要的要的!」
於是我們躺上了躺椅,開始講故事,她講,我聽。
「在宮外想去哪就去哪,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不想喝藥我就倒掉……誰也管不了我!」嘉寧眯著眼睛,神色回味。
她得意極了,我嚴肅極了:「……嘉寧不可以把藥倒掉,不喝藥,會生病。」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小管家婆。」
嘉寧敷衍地回了我兩句,感嘆似地搖了搖躺椅:「……反正宮外就是好,除了唐明淵,幾乎沒有什麼能叫我煩心的事!」
但她旋即皺起了眉,滿臉不愉:「怎麼又提起他了……呸呸呸,真晦氣!」
我很貼心地不問她唐明淵怎麼了,倒也不是我不好奇,主要是嘉寧一想起他就會氣得不停咳嗽,我還是不問的好。再者,我也知道唐明淵是誰。
嘉寧出宮,是因為喜歡他。現在她回來了,是因為發現他配不上她的喜歡。
「好了好了,不說他了。」
嘉寧往我這邊湊近,看起來神神秘秘的,「想不想知道,怎樣才能同表兄和好?」
我眼巴巴地看著她,點頭:「想!」
她勾了勾手指,我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然後就聽見她說:「其實很簡單,你這樣,然後那樣……」
說完後,她還拍拍我的肩問道:「記住了麼?」
我看著她認真點頭,回答得極其響亮:「記住了!」
話音剛落,殷止的聲音就傳了過來:「記住什麼了?」
我立刻從躺椅上坐起來,快快朝他跑去:「阿止,你來接我回和慶殿啦?!」
殷止揉了揉我的頭,而後順勢拉住我的手。他看著嘉寧,目光不善:「你又教了小滿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嘉寧撇了撇嘴,很是不滿:「什麼叫做亂七八糟?明明是很有趣的東西,你不信問問小滿!」
殷止看向我,我立刻點頭,表示認同,嘉寧便得意起來。
殷止不再看她,而是低頭柔聲問我,剛剛到底記住了什麼。我想了想,嘉寧只說讓我記住,沒說不能告訴殷止,於是我按照她說的,在殷止手背上親了一口。
殷止看著我,臉紅了。
而後看著嘉寧,臉又黑了。
嘉寧的得意早跑了個沒影兒,她動作麻利地竄進了佛堂里,還順手帶上了門。
殷止咬咬牙,終是什麼也沒說,帶著我回了和慶殿。
其實我還想試試親他臉來著,嘉寧說親臉可有用了,但是和慶殿裡頭蘇中官和豆蔻都在,還有抱玉和一個白頭髮的老爺爺。人這麼多,殷止肯定會害羞的,我還是等人都走了,再悄悄地親他好了。
白頭髮的老爺爺向殷止請安,也問了我好,我還沒見過太多旁人,忍不住就想往殷止身後躲。殷止好聲好氣地哄我:「不怕不怕,小滿不怕,這是太醫院的李御醫,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李御醫笑容和藹,接腔道:「娘娘,老臣會一樣戲法,讓人變聰明!」
讓人變聰明?
我從殷止身後探出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真的?!」
李御醫慈愛點頭:「當然是真的,騙人是小狗!」
說完,他看著我:「娘娘要試試嗎?」
「要試要試!」我從殷止身後鑽出來,立馬在椅子上坐下,滿心的期待:「李御醫,我也想變聰明!」
「好!」李御醫爽快應下,「老臣幫娘娘瞧一瞧。」
說著,他看了看我的眼睛,又按了按我的後腦勺,問我頭疼過沒有,睡覺好不好,我想了想,告訴他頭不疼,睡得也很好。
李御醫思索片刻,而後抬頭看了一眼殷止。殷止便低聲問我:「小滿記不記得,自己生過什麼病沒有?」
我回想起從小到大,自己好像一直都很健康,最多最多就是染了幾次風寒後暈倒,可是我都很快醒了過來,除了……
「娘說,我摔過一跤。」
我低下頭,呆呆地看著地面,「我摔壞了腦袋,變成了笨蛋,所以娘親不喜歡我了。」
十七
那日李御醫並沒有把我變得聰明,後來他和殷止說了什麼,我也不得而知,殷止不肯讓我聽,哄了我出去。豆蔻陪著我,在門口等他們出來。
等啊等,終於等到大殿的門被打開,殷止快步走了出來,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一把扯進了懷裡。
「……阿止?」
我茫然極了,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
殷止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抱著我,而後鬆開,拉著我進了前殿。他看起來實在奇怪,雖然仍舊如同往常一般好脾氣,可眼神卻帶著我不認識的情緒,直到我們晚間就寢,他才恢復了正常。我躺在他懷裡,想要問問他怎麼了,可又不知道怎麼問。
或許是我頻頻抬頭的動作太刻意,殷止無奈極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小滿別擔心,我沒事。」
我「哦」了一聲,拉起他的手左看右看,只覺得他纖細修長的手指,無論怎麼看,都好看。正看得起勁時,忽然就聽得殷止低聲問我:「……入宮前,小滿在做什麼呢?」
入宮前,我在做什麼?
我想了想,突然發覺入宮前的自己,好像每一天都過得一樣。
從有記憶起,我就住在一個小小的院子裡。
破破的窗,疲憊的娘親,以及永遠也漿洗不完的衣裳。
吃的東西不多,時時會挨餓。
我和娘親都喜歡夏天,因為我們沒有棉衣,冬天的時候會很冷,但夏天不同,夏日裡炎熱,穿得單薄一些也沒關係。
每天晚上,娘會縮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而天氣越冷,她便咳得越厲害。我睡在她旁邊,想親近她又覺得很害怕。那時候我總是想,要是我像四妹妹一樣聰明,娘親會不會喜歡我一點?
變聰明了,她就會朝我笑一笑。
就像她看見四妹妹時,就總會笑一笑。
可我仍舊是一個笨小孩,娘親也沒有朝我笑一笑,她在一個冬天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記不清那時我七歲還是八歲,只記得那天很冷,還下過一場雪。早上我醒來後,發現娘親還在睡覺,我揉揉眼睛,摸著娘親的臉,小聲喊她:「娘……」
娘親不理我。
她的臉冷冷的,硬硬的,眉目間泛著一股灰青色。
冷風將我吹得清醒了,我緩慢地思考了一下,將身上的薄被替娘親蓋上,然後手心緊緊貼著她的臉頰,心想等娘親變得暖和了,就會醒過來了吧?
可我的手都變冷了,娘親卻仍舊不暖和。
「娘……娘……」我把臉也貼上娘親冰涼的臉,喊了她半天,可她還是不理我。
我想,娘親應該是太累了,想歇一歇。
「娘歇息。」
拍了拍娘親的背,我慢慢地下了床,「……小滿乖,小滿不吵。」
坐在椅子上,我呆呆地看著冷硬的地面,想著今天四妹妹會不會來。但四妹妹沒有來,我坐了一天,娘睡了一天。
家裡的水缸太高,水又太淺,我看得見卻喝不著,幸好傍晚時外面下起了雨,可以去接雨水喝。
推開門,我將粗瓷碗高高舉起,去接滴落的屋檐水,很快便接了滿滿一碗。
我有些高興,小心翼翼地端著水,走到床邊。娘親雙唇緊閉,我喂她喝水,水卻打濕了她的臉。我捏著袖子,想將娘的臉擦乾,可袖子也是濕的,我打了個哆嗦,捧起粗瓷碗送到嘴邊,喉嚨里的渴意總算得到了緩解。
搬來凳子,我將剩下半碗水端端正正地放在上面,留給娘喝。
喝完水我終於不渴了,可家裡什麼都沒有,我仍舊又冷又餓,只好爬回了床上。
娘親還沒醒,我實在太冷,便慢慢地鑽進了她的懷裡,餓著餓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抱著她睡著了。
這天晚上,娘親沒有咳嗽,她只是一直睡一直睡,不肯醒過來。
第二天,我起了床,蹲在院子裡,看著小螞蟻搬土,排了長長的一路。傍晚時分,四妹妹終於來了,她住在不遠處的大院子裡,裡頭全是庶伯父的姨娘們,還有他和姨娘的女兒們,但只有四妹妹肯和我好。
「小滿……你嘴巴里是什麼?」
四妹妹走到我面前,滿臉疑惑,我呆呆地張開嘴。
「吐出來!」她氣得伸出手,打我的背,「叫你亂吃!叫你亂吃!」
我吐出嘴裡的東西,背上好疼,可是我不敢說。四妹妹的臉色很難看,這意味著,我一定是做錯事了,所以才會挨打。她擰著眉,語氣嚴厲極了:「為什麼要吃泥巴?!」
我沒力氣站起來,只好蹲在地上,抬頭看著她訥訥道:「餓……」
其實我不會把土吃進肚子裡的,因為它真的很難吃,又苦又澀,我怎麼努力也咽不下去。
「你知不知道這是髒東西,不能吃?!」
我搖搖頭,有些畏懼,不敢告訴她是因為之前看見小螞蟻在搬土吃,又實在太餓,心想小螞蟻能吃,我為什麼不能吃?於是伸出了手,可吃到嘴裡後,才發現泥土是苦的。
四妹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又舉起了手,我躲了躲,她的巴掌到底是沒落下來。
她四處看了看,而後盯著我:「你娘親呢?」
我指了指房門:「在睡覺呢。」
四妹妹塞給我半個饅頭,警告似地看我一眼:「不許再亂吃東西!」
我使勁點頭,捧著饅頭狼吞虎咽。見我老實了,四妹妹這才往屋子裡面走去,但很快,她又蒼白著臉快步走了出來,近了我才發現,四妹妹的面色難看極了,渾身都在發抖。
「你就待在這裡,別動。」她往院子外頭走去,丟下了一句「我去喊人」。
再然後,就是許多人來到了我們的院子裡。娘身上蓋著一層白布,被人從屋子裡抬了出來,我想把娘喊醒,還想要問他們要把我娘親帶去哪裡,可是最後我什麼也沒做成,只能蹲在地上,茫然地看著他們離開。
四妹妹鬆開捂著我嘴的手,眼圈紅紅,她輕輕摟住我:「……現在,我們都是沒娘的孩子了。」
我想起方才恍惚間聽見的那些話,轉頭看向四妹妹,疑惑極了:「他們說,娘親死了,四妹妹……死是什麼意思啊?」
四妹妹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後告訴我:「死了,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可是你在哭。」我指著她的眼淚,滿心不解:「……四妹妹,為什麼要哭?」
「小傻子。」
四妹妹笑起來,輕輕地罵了我一句,「我這是高興呢。」
哦,原來是高興呀。
四妹妹說,人死了,就能過上好日子。
這是好事呢,四妹妹最聰明了,只要是她說的,就一定是真的。所以後來,庶伯父派來照看我的阿姥也像娘親一樣睡著,怎麼也喊不醒時,我便知道,她也過好日子去了。
那天晚上,我走出住了十幾年的小院子,本來想去找四妹妹的,可是卻因為天色太黑迷了路,遇見了還是太子的殷止,他問我冷不冷,怎麼不穿鞋。
再後來,我就入了宮,成了他的妃子。
「……後面,後面我就成了阿止的貴妃,住進和慶殿啦!」
話音剛落,我便被殷止緊緊抱住,緊接著,他晦澀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知道小滿過得很辛苦。」
「但我不知道,小滿過得這麼辛苦。」
似乎是喟嘆了一聲,殷止親了親我的額頭。
「不辛苦啊。」我打了個哈欠,有點睏了,「我有娘親,有四妹妹,有阿姥……後來又有了你和豆蔻,就更不辛苦了。」
從前的生活是有些艱難,但我確實算不得辛苦,辛苦的,都是我周邊的人,要照顧我這個笨小孩,她們該多累啊。尤其是四妹妹,她明明比我小呢,卻總是為我操心。入宮前一晚,她還在教我要如何如何做。
雖然她一再警告我不許想她,還說她也不會想我,但是——
「阿止阿止。」我抬頭看向殷止,眼神期盼:「你會不會見到我四妹妹?」
「你要是見到了她,能不能替我和她說,就說……我有乖乖聽她的話,做了她要我做的事,更重要的是,我沒有想她,真的沒有想她。」
阿止沉默著,半晌,他笑了笑:「我見過小滿的四妹妹,她現在……過得很好。」
「真的?」
我呼出一口氣,高興起來,「四妹妹過得好,我就好。」
末了還不忘叮囑殷止:「阿止阿止,你下次見到她,可千萬不能忘了我要你幫我說的話!」
殷止把我的腦袋按進他胸膛里,良久,聲音輕輕——
「好,我一定轉告。」
十八
日子平淡安穩地過,但好像又有了一些不同。
殷止又叫李御醫幫我看了一次病,可這回不是看腦子,李御醫替我診完脈,然後對殷止說:「皇上,娘娘有喜了。」
殿裡頭的小宮女小寺人面露喜色,殷止也笑著吩咐蘇中官分發賞賜。
我問殷止,有喜是什麼意思。他摸摸我的頭,語氣溫寧:「小滿要做娘親啦。」
做娘親?我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看著他:「是我要做娘親了麼?」
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這樣的人,也能做娘親麼?
「怎麼不能?」
殷止伸手,輕輕彈了彈我的腦門兒,反問了一句,而後柔聲安慰我:「別擔心,小滿做了娘親,只需要和他玩。」
他雖這麼說,可我仍舊猶豫。
畢竟在我的記憶里,娘親是在做飯洗衣,而不是陪我玩。但殷止卻要我別擔心,他說:「小滿不怕,一切有我這個爹爹呢。」
他這麼一說,我便真的不擔心了。每天呆在和慶殿,吃了睡睡了吃,幸好有豆蔻陪著我,三個月時間眨眼間過去,我終於可以去找嘉寧了。
出門前,豆蔻先是在我腰上綁了一個扁扁的圓枕頭,再給我穿的新衣裳。我不知道她為何這樣做,但肯定是為我好,所以我什麼都沒問,畢竟就算她說了,我可能還是不會懂。
今天殷止上朝,不能坐他的玉輅,於是抱玉幫我準備了轎輦,坐到翠微閣時,嘉寧正在曬太陽。現在雖是下午,也快要立秋了,我卻還是覺得好熱,可她就這麼躺著,都不曉得遮一遮。
看見我,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睏倦地招呼了一聲:「小滿來了啊……」
我在她身邊的躺椅上坐下,驚奇地看著她比我圓多了的肚子:「嘉寧嘉寧,你也要當娘親了麼?!」
「是啊。」
她眯了眯眼,滿臉的不耐:「真是煩死了,天天都想睡覺,又不能不要……」
我想了想,趴在她耳邊,問了一個我老早就想問的問題:「嘉寧,小娃娃是從哪裡生出來的啊?」
「嗯?」
嘉寧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而後恍然大悟似的,神神秘秘地笑起來,「嘖,這個嘛……」
顯而易見,她一定知道答案。
「嘉寧嘉寧。」我抱住她手臂,搖來搖去,「好嘉寧,你就告訴我嘛!」
或許實在是被我磨纏得不行了,嘉寧連連擺手告饒,「好了好了,小滿別搖了,我告訴你我告訴你——」
我湊了過去,她悄悄地笑起來:「是從你腳心鑽出來的!」
「真的嗎?」
我有些懷疑,可是看著嘉寧信誓旦旦的模樣,我又下意識地有些相信她的說法兒。於是晚間回到和慶殿,我第一時間便問了殷止:「阿止,嘉寧說小娃娃會從我腳心鑽出來,這是真的嗎?」
殷止見我還綁著扁圓枕頭,便把我帶回了寢殿裡頭,替我取下。把扁圓枕頭順手扔到一邊,他親了親我的臉:「嘉寧說得對,小娃娃確實是從腳心鑽出來的,等到來年三月,小滿就能看見他了。」
既然殷止也是這樣說的,看來嘉寧不是在捉弄我。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此後殷止同意讓我去翠微閣找嘉寧玩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而豆蔻綁在我腰間的扁圓枕頭,也漸漸變得鼓脹起來。
整個秋天,我幾乎全都待在和慶殿裡頭,連御花園都沒去過。
但也並不是天天玩,這些天我一直有正經事做。殷止每天批完奏疏後,便會開始教我念千字文,雖然我老是學了就忘,但他從來沒有責怪過什麼,反而更耐心地繼續教我。
冬至這天,殷止回來得很早,我還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字。
因為之前午間睡得沉,起得便晚了些,他回來時我才寫了五個大字,且都不漂亮,是以看見他時,還有些心虛。
但殷止並沒有注意到我寫的字,他拉過我的手,急急朝外頭走去,邊走還邊回頭對我說:「今天帶小滿出宮去,開不開心?」
聽得出來,他現在的心情很是愉快。
當然,我也一樣。
說實在的,我還沒有在宮外玩過呢,想起嘉寧告訴我的那些故事,我將殷止的手,攥得更緊了些。跟著他上了一輛馬車後,我終於想起問問殷止:「阿止,我們要去做什麼啊?」
殷止幫我換了一套樣式簡單的衣裳,而後將我的手緊緊攥住,他看著我:「我們要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人。」
一個很重要的人?那是應該去見見。
我靠在殷止肩膀上,有些餓,但馬車停下時,殷止告訴我還要爬一截山路。其實我不想爬山的,可殷止說,這個人很重要,所以我還是爬了。
爬到一半時,我捏了捏酸軟的腿,看了看殷止,他似乎也心有所感,轉臉來看我,還笑了笑。
他身體不好的,現下入冬,又開始喝藥了。
我有些擔心,但殷止卻安慰我說不要緊,他還撐得住,然後繼續抬腿,踩下。如此,終於在天色將晚時,看到了那個很重要的人。
他站在高高的石階上,一身黑袍,是個道士。
原來殷止出宮,是帶我看病的。
可那道士卻只肯讓他進草屋裡頭,我沒有辦法,只好蹲在石階上,等他出來。
似乎過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小會兒,我抬頭,看見月亮都升起來了,終於,肚子餓得咕咕叫時,門從裡面被打開。
「阿止!」
我站起身來,抬頭看著他一步一步走下來,在我面前站定。
我這才看見他眼眶周圍紅紅的,整個人看起來又高興又難過,瞧著奇怪極了。
「阿止,你怎麼了呀……」
他不說話,只是一直一直看著我。良久,他朝我伸開雙手,下一瞬,我被攏進一個微溫的懷抱里。
「傻小滿。」
他嘆了一口氣,語氣晦澀,「不是說過,叫你不要再來找我了麼……」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殷止也沒有解釋,他只是帶我下了山。
往山下走總是要比上山速度快些,但到街上時,也已臨近深夜。下了馬車後,我才發現天上飄起了大雪,透過月光,我看見白白的雪花,落在我和殷止的頭髮上。
我指著他,笑得很開心:「阿止,你的頭髮白了!」
他輕輕按了按我眉心,「小滿的頭髮也白了。」
我呼出一口氣,整條街上靜悄悄的,昏暗極了,只有不遠處的餛飩攤前,還掛著一盞暖黃色的燭燈。殷止帶著我過去坐下,而後要了兩碗野菜餡兒的餛飩,隔著熱騰騰的霧氣,我聽見攤主利落地回了一句:「好嘞!」
攤主的動作很快,不多時,兩大碗餛飩就擺在了我們面前。
滾燙的湯水冒著熱氣,未免被痛到舌頭,即便已經餓得不行了,我還是選擇慢慢地把它吹涼。吹著吹著,攤主突然朝不遠處跑去。我轉頭看去,原來是他的妻子來接他了,攤主接過她手裡的孩子,語氣親昵地責備:「天兒這麼冷,來接我作甚?還帶著小滿……」
小滿?
我看向殷止,又驚又喜:「我也叫小滿呢!」
殷止只是縱容地笑。
「攤主攤主!」我看著走過來的一家人,好奇極了:「你們的孩子,也叫小滿嗎?」
「是啊!」
攤主顛了顛懷裡的小孩,教他說話:「來,告訴小夫人,咱叫什麼名字啊?」
那男孩兒扎著一個小辮子,回答得大聲又響亮:「我叫小滿!」
我點點頭,追問道:「……他的生辰也是小滿麼?」
「不是的,小夫人。」
回答我的不是攤主,而是攤主的妻子,她說:「……我兒雖叫小滿,生辰卻不是小滿。」
不是小滿?
「既然不是小滿那天的生辰……為何要叫小滿?」我想不通,我是小滿這天生的,所以我叫小滿,可他不是小滿這天生的,為什麼也會叫小滿呢?
「算命先生說,小得盈滿。」
攤主的妻子走到孩子身邊,替他緊了緊衣領,眼神溫柔:「……我和夫君不敢貪心,不求我們的孩子大富大貴,只求他這一生能有小小的圓滿。」
「小小的圓滿?」
我輕聲重複了一遍,看著餛飩出神,還是殷止突然喚了我一聲,才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居然在掉眼淚。
可我為什麼會掉眼淚?
「小滿,娘的小滿……菩薩,您行行好,給她一個小小的圓滿吧……」
溫柔又絕望的聲音,自腦海中傳來。
我想起來了,她是誰。
「阿止。」喉嚨隱隱發痛,我看向一旁的殷止,眼眶泛出酸澀,「我想起來了。」
「其實娘親是喜歡我的。」
如果她不喜歡我,就不會在離開的那天晚上,抱著我一遍又一遍地許願,希望我這一生,能有小小的圓滿。
可是我太害怕了,我忘記了她的這些好,只記得那些咳嗽和巴掌。
「我忘記了她的好……」
我舀起溫熱的餛飩,一勺一勺塞進嘴裡,好像這樣做就能不難過,「我怎麼能忘記了她的好……」
娘親一直一直,都是喜歡我的啊。
「活下去,小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眼淚砸進湯碗里,四妹妹說,娘親過好日子去了。
可是怎麼辦啊,四妹妹。
我想她了。
十九
這天晚上回去以後,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了小時候的殷止,小小的他在我眼裡,還是那麼高大。他朝我招招手,我便從寬大的芭蕉葉下頭爬出來,高高興興走到他腳邊,去舔他手裡甜甜的糕點。
第二天醒來後,我本想告訴殷止這個夢的,可不知怎麼,我剛拉住他的手,就忘記了自己要說些什麼話。
我的記性,怎麼變得這麼差了?
殷止見不得我沮喪,揉揉我的頭,溫聲安慰:「沒關係,等小滿想起來了,再告訴我好不好?」
那也只好如此了,誰叫我的記性這麼糟糕呢。
時間過得好快,眨眼間就來到了除夕,前一年的除夕,我也是在和慶殿裡頭過的,但殷止卻在和大臣們議事,大半晚上才結束,他回來時,我早就睡著了。
今年的除夕,殷止帶著我看煙花。
「小滿,你會有很美滿的一生,無病無災,子孫滿堂。」
殷止看著我,滿眼認真。我以為他是在許願,禮尚往來,我也撿了他的話,學著許了一個願望。
「阿止一定要長命百歲呀。」
殷止只是笑,伸出手指,點了點我的眉心,而後與我一同看天上的煙花。熱熱鬧鬧的夜空下,他似是輕聲喃喃了一句:「此生也算共白頭……」
我沒有聽清,追問道:「阿止,你說什麼?」
「沒什麼。」殷止微笑著把我摟進懷裡,「我是說,小滿也會長命百歲。」
「嗯!」我使勁兒點頭:「我們都要長命百歲!」
這一年,就這麼過去了。
熱熱鬧鬧地過了正月,又平平淡淡地過了卯月,三月的第一天,我的扁圓枕頭已經鼓得不能再鼓了。
豆蔻陪著我翻繩,翻著翻著,我嘆了口氣:「好久沒有看見嘉寧了。」
或許是我的嘴開了光,當天晚上,我就見到了嘉寧。宮裡似乎是出了什麼事,殷止回到和慶殿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豆蔻收拾東西,送我去白鹿台。
他取下我脖子上掛的那把小鑰匙,然後親了親我額頭,說:「等我。」
我乖乖地跟著抱玉豆蔻,拴著我的圓枕頭,往白鹿台走。一路上我眼睛到處看著,這才發覺,原來白鹿台離和慶殿,真的很遠啊,可我以前怎麼沒發現呢?
「娘娘,白鹿台快到了。」
抱玉說著,我點點頭,老遠就看見挺著個大肚子的嘉寧,正站在大門口,我朝她招了招手,大聲地喊她:「嘉寧!嘉寧!」
轎輦終於停下,我歡歡喜喜地走到她身旁,抱住她手臂:「嘉寧,我想你了。」
「那可真不好意思。」
嘉寧臉色有點蒼白,她斜斜看我一眼,「你不來找我,我吃吃喝喝,睡得可香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笑呵呵地看著她,吃得好睡得好,身體就好,「這些天我也睡得不錯呢。」
她似是哽住,看了我好幾眼,而後悠悠地罵了一句:「小傻子。」
這句話聽起來好耳熟,就像四妹妹似的。
「嘉寧嘉寧——」
嘉寧往大門裡頭走去,我歪纏著她,「你再罵我幾句小傻子,好不好嘛……」
「你好煩啊!」
「嘉寧,這句也好像呀!」
「像什麼?」
「像我妹妹!」
「什么妹妹?我比你大,快叫一聲姐姐,我聽聽順不順耳……」
「……」
三月初三,這天晚上,嘉寧突然喊肚子痛。
宮人們早有準備,卻仍舊忙作一團。很快,嘉寧被帶進了房間裡,豆蔻把我帶進另外一個房間,告訴我,我和嘉寧要生小娃娃了。
「可是,可是我都沒有肚子痛……」
嘉寧說她肚子痛,我卻還沒有什麼感覺呢。
豆蔻扶著我躺下,仍舊是溫溫柔柔的模樣:「娘娘乖,每個人生小娃娃都不一樣的,興許您運氣好,所以才沒有肚子痛。」
哦,原來是這樣啊。
我便乖乖在床上躺著,豆蔻喂我喝了一碗熱糖水,開始哄我睡覺:「……等娘娘醒過來,就能看見小娃娃啦。」
她的聲音太柔和,圍繞在我耳邊,叫人睏倦得不行。
我打了個哈欠,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天光大亮,殷止紅著眼,拉著我的手坐在床邊。
「阿止……」
我揉了揉眼睛,沖他笑。
正迷糊間,突然想起豆蔻說的,醒來就能見到小娃娃,睡意立刻跑了個沒影兒。
「阿止,小娃娃呢?!」
殷止微笑起來,安撫似地捏捏我的臉。然後豆蔻就抱著一團軟軟的東西進來了,她看著我道恭喜:「……娘娘,是個小皇子呢!」
包裹他的布料,和圓枕頭一模一樣,果然是我的小孩!
可是,他好小啊,我都不敢抱。
「別怕。」殷止帶著我的手去碰他的臉,溫熱綿軟的觸感將我嚇了一跳,可又控制不住地歡喜。殷止將我摟進懷裡,低聲詢我:「小滿給他取個乳名兒,好不好?」
我有些猶豫,取名兒好難的,不過殷止這麼堅持,那我就取罷。
低頭看了看我的小孩,他有圓圓的臉蛋,還有圓圓的嘴巴,我心裡霎時有了一個名字,抬起頭看向殷止:「就叫他圓圓,好不好?」
「好。」
殷止好脾氣地看著我:「小滿取什麼都好。」
末了,他突然問我:「小滿要做皇后了,開不開心?」
但不等我回答,他又說:「我很開心。」
殷止開心,我就開心。所以我朝他點點頭:「那我也開心。」
可是——
「阿止,嘉寧呢?」
我都沒有看見嘉寧,她去哪裡了呢?
殷止的笑意突然停頓了一下,而後慢慢消散,他把我抱進懷裡,聲音低沉:「嘉寧出宮了,但她有話要告訴你。」
嘉寧走得這樣急,她還沒教我騎馬呢。
我有些捨不得,但還是為她高興,追問道:「什麼話呀?」
殷止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以為,他不會告訴我了。
不過最後,我仍舊是聽到了嘉寧留給我的話。
嘉寧說——
「小滿,我去過好日子了。」
二十
圓圓長得好快。
好像昨天我都還趴在搖籃邊看他,今天睜開眼,他就已經站在我面前,脆生生地喊我娘親。
我和他一起學千字文,分明我比他要早學好久,可我還在學「龍師火帝,鳥官人皇」時,他就已經學到了「堅持雅操,好爵自靡」。
而當我終於學到他的進度,圓圓十一歲,早已開始看更難的書。
殷止安慰我,說每個人學習的速度不一樣,圓圓學得快,說明我的小孩天資聰穎,我該高興呢。
圓圓聰明,我當然高興。
只是我總覺得,他哪裡都好,卻有個笨娘親,這實在太給他丟臉。
原本這些話,我只告訴了殷止,可後來卻被圓圓知道了,他說我老是胡思亂想,便向殷止建議,罰我每天多寫三張大字。
殷止想了想,最後還是只罰我多寫一張。
罰寫的第一天,圓圓來看我。
一看見他,我就覺得有點委屈:「……可是我既不如少師夫人那般有文采,也不像尚書夫人一樣賢惠持家,圓圓,我一點都不如別的娘親厲害。」
我看著面前漂亮精緻的小少年,只覺得,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更好的小孩了。我的小孩拿著筆蘸了硃砂,替我圈點批改課業,一邊圈點一邊淡淡地說:「少師夫人會如你這般陪我嗎?尚書夫人會像你一樣崇拜疼愛我嗎?」
「別人的娘親再厲害,在我眼裡,都不如你。」
我聽得心裡熱乎乎的,剛想說「圓圓你真好」,就聽見他又繼續說:「好了,這些寫得不好的地方,都要改。」
我癟癟嘴,和他打商量:「可不可以等你爹爹回來再改?」
「可以啊。」
圓圓答應得很自然,轉過頭看著我:「我今天會留下來,就算爹爹回來了,娘親也還是得自己改。」
我悄悄看向豆蔻,還沒開始求助,便聽得身旁傳來一句「別看了,豆蔻姑姑也幫不了你」。
豆蔻笑著攤了攤手,而後遺憾搖頭。
我只好靠自己,拿起筆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修改。
等到殷止回來,我已經改好了兩張大字,他第一時間便誇了我,抱玉也笑著點頭。現在跟在殷止身邊的,仍舊是蘇中官,只是不再是重就先生。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抱玉是蘇中官的義子,也跟著姓蘇。
蘇中官是兩年前離開的,走之前,他把那個攢盒送給了我。
殷止帶我去看過他,蘇中官瘦了好多,頭髮也全白了,但看向殷止和我時,他的眼神仍舊慈愛又溫和:「皇上和娘娘都是好孩子。」
那時我以為他只是生病了,於是便認真地看著他,對他說:「重就先生要快些好起來,你不在的這些天,我和圓圓都有點想你呢。」
蘇中官聽了很高興,不住點頭說「好」,他如同往常一般,從袖子裡摸出一顆糖,顫著手遞給我,又摸出一顆遞給殷止,聲音里溢滿蒼老的溫暖。
「可是娘娘,老奴想家了。」
「等以後有空了,老奴再回來看您,好不好?」
蘇中官要回家了,我有點失落,滿心不舍卻也只能點頭:「好吧……」
殷止一直不曾說話,回去的路上,他將蘇中官的糖慢慢放入口中,突然紅了眼眶。
我看著他,他朝我笑了笑。
「小滿別擔心。」
殷止捏緊我的手,似乎是在安慰我,又似乎是在告誡自己,聲音很輕很輕:「……重就先生累了許多年,如今終於能歇一歇了,這是好事,所以不必痛哭。」
「可是,可是阿止……」
我伸手,替他抹去眼角的淚意,「你的眼睛濕了。」
殷止張開雙臂,將我抱得很緊,耳邊傳來低沉柔和的聲音,他笑著喚我:「傻小滿。」
「我這是高興呢。」
二十一
寒來暑往,圓圓又長高了好多。
這一年的小滿,天氣很好,殷止和圓圓準備了許多生辰禮物,豆蔻給我做了長壽麵,抱玉也送來了一隻小兔子。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我三十歲了。
如果不出意外,我會如同今天一般,過完我四十歲的生辰,五十歲的生辰……直到一百歲,過完最後一個生辰,我和殷止就會手拉著手,到另一個地方,過好日子去。
豆蔻說,等我也去過好日子了,就能和娘親團聚了。
等到了那個時候,我會不會見到阿姥和四妹妹?還有嘉寧,她說過的要教我騎馬,還算不算數?蘇中官的攢盒,我保護得很好,且每回殷止喝藥,我都會在一旁監督,他曉得了,一定會誇我的罷?
這些問題似乎很難,連殷止也沒有答案。他只是抱緊我,笑著說以後就知道了。
他的脾氣一點沒變,還是那樣好。
我想起十七年前,他給我披上狐裘,問我冷不冷,怎麼不穿鞋,我呆呆看著他,只覺得這人可真好。那時候的我怎麼也不想到,後來會成為殷止的妃子。
只可惜進宮後我卻發現,他好像不記得我了,十四歲到十六歲,我只見過他三次。
後來偶然去御花園踢毽子,卻又好運氣地碰見他,成了他的貴妃。有了圓圓後,又成了他的皇后。
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這真是再美好不過的事。
在這十四年里,我也終於明白了喜歡的不同。譬如四妹妹同豆蔻,豆蔻同殷止,我對他們,並不是一樣的喜歡。
只是到底是哪些不同的喜歡,我卻還是不大明白。
不過沒關係,我和殷止還會在一起很久很久,他那樣聰明,一定能教會我的。
我是如此堅定,但這堅定,只持續到我三十三歲這年。
那個道士來了。
二十二
我知道殷止的身體不好,但是我不知道,他的身體竟然這樣不好。
從前每回他喝藥,我問他疼不疼,他都說不疼,一點也不疼。可這回他喝完藥後,卻微笑著對我說:「小滿,我好疼啊。」
殷止說他好疼,可我卻毫無辦法。
如今我才發現自己能為他做的事,竟然少之又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日一日地衰敗下去。
就這麼,捱到了冬至。
這天早上,殷止醒得很早。他將我輕輕喚醒,替我穿衣梳頭,凈面畫眉,做完這一切,他抱著我,親了又親。
我總是覺得心慌,拉著他乞求:「阿止,今天你不去上朝好不好?」
但殷止只是搖頭。
「我是皇帝啊,小滿。」他如同往常一般,笑著對我說:「皇帝怎麼能不上朝呢?」
是啊,我不能這麼任性。
最後,殷止還是拖著生病的身體去上朝了。我目送著他的背影離開,在心裡不斷告訴自己,不著急,不著急,等到晚上,阿止就回來了。
以前他會回來,今天也一樣。
可我高估了自己,我根本等不到他下朝,下午寫完亂糟糟的五張大字後,我再也坐不住,站起來就往紫宸殿跑。
「……我要去找阿止!」
或許是我的動作太突然,豆蔻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我就跑出了和慶殿。身後遠遠傳來了一聲「娘娘」,然我現在滿心只想快快見到阿止,什麼也顧不得了。
和慶殿與紫宸殿離得很近,一路上,也沒有人攔我。可到了紫宸殿,我仍舊沒有見到想見的人。
攔住我的,不是別人,正是殷止。
紫宸殿的大門從裡面被鎖上,可我知道,他就在裡面。
「阿止,阿止……」
我貼在門上,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肯開門,心裡惶恐極了,「你開門好不好,我害怕……」
話還沒說完,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好沒用啊阿止,就只會哭,一口氣都不給你爭。
或許是我哭得太煩人,紫宸殿裡頭終於有了回應,但傳來的,卻是圓圓微微哽咽的聲音。
「娘親莫哭、莫哭……爹爹!開門吧,讓娘親看您一眼,就一眼……」
後面的話漸漸隱沒,圓圓在哭。
「圓圓……」
我吸了吸鼻子,不曉得怎麼辦才好,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小聲喊著:「阿止、阿止……」
門後傳來了咳嗽聲,而後慢慢止息。
良久,殷止嘆了口氣,終於開口喚了我一聲。
「小滿。」
他僅僅只是說了兩個字,我心裡的難過便鋪天蓋地,淚水開始決堤:「阿止,我害怕……」
「你為什麼不開門,我想見你,你出來好不好,我害怕……」我忍不住崩潰大哭,語無倫次地喊著他的名字,似乎這樣做就能叫自己不那麼惶恐害怕。
「小滿!」
殷止加重了語氣,等我慢慢安靜下來,只是輕聲抽泣後,才又繼續開口:「小滿乖,你聽我說。」
他的聲音一如往常溫柔,這麼多年了,他好像一直都沒有變過。
「小滿知道的,我生病了。」
話音剛落,門後便傳來隱忍的咳嗽聲,我把門貼得更緊,去聽裡頭的聲音,心臟被揪得高高,裡頭擠滿密密麻麻的擔憂。所幸門後的咳嗽聲,很快停歇了下來,殷止再度開口:「……別怕,這病能治好的。」
「真的嗎?」
我心裡燃起了一絲期盼,若是這病能治好,他就再也不會覺得疼了。
「當然是真的。」
殷止給了我肯定的回答,他輕聲笑起來,「小滿,你知道的,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是啊,殷止從來沒有騙過我的。
所以接下來,他告訴我他要離開一段時間,我便知道,這也是真的了。
「道長帶我去治病,等病好了,我就回來。」
我知道這是好事,可又滿心不舍:「……那你多久才能回來?我想你了怎麼辦?」
殷止溫柔又堅定地告訴我:「等小滿背完千字文,我就回來了。」
阿止說,我背完千字文,他就回來了。
「好。」
我擦乾淨眼淚,認真地向他許諾:「我一定認真背書,你也要快些回來。」
殷止同意了。
最後他說:「小滿,背一背千字文的開頭……我之前,教過你的……」
我捂住胸口,回想起殷止抱著我,一句一句教我讀書的場景,他教得認真又耐心,可是我不爭氣,這麼久了,還只背得一個開頭。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秋收冬藏……」
我有些慌,怎麼也想不起後面一句,可明明之前是背得出來的啊,下意識地,我開始求助殷止:「阿止,後面是什麼來著?」
裡頭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迴音。
我又想哭了,輕輕拍著門,忍住哭聲繼續追問:「阿止,後面一句是什麼啊,我記不得了,你說說話……我害怕……」
許久許久之後,殿里終於傳來破碎的回應。
「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是這一句,娘親,您可千萬千萬,要記得啊……」
二十三
殷止走後,我搬進了康壽宮。
圓圓是個孝順的孩子,他總怕殷止離開後我會覺得寂寞,於是一有時間便會來看我,可是後來他越來越忙,我總是好些天都看不見他。
我不難過,卻很心疼。
做皇帝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但圓圓今年才剛滿十五,我看著,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呢。我很想幫他,卻無能為力,這實在令人沮喪。
豆蔻讓我別多想,她說只要我健康平安,圓圓沒有了後顧之憂,便會輕鬆很多。
我聽了也覺得有理,雖說幫不了什麼忙,但也不能拖他後腿不是。於是不論吃飯還是穿衣,我都格外注意。
這天圓圓來看我,見我那麼乖,果然很高興,多待了好久。我背千字文時,他也陪著我。
「唉。」
我嘆了口氣,懊惱當初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