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臨淵忽然就呆在原地了。
臨淵,多久沒聽見了,這樣溫柔的呼喚。
他仍端著藥,悄聲說:「好看。」
她抿著唇笑,然後低頭撫了撫自己的小腹,輕聲說:「我能不能不喝藥,太苦了。」
季臨淵沉著眼,他思索了很久。
她等了很久,窗邊的日光流淌在她雪白的手臂上,可是一點溫度都感受不到。
季臨淵下定決心了,他走過來,把她抱回去,他溫聲說:「乖,喝了,就好了。」
他騙她是安胎藥。
他們之間,已經有很多意外了。
這個意外,他要親自掐滅。
他要親自喂她,碗沿貼在她的唇上。
長公主輕輕翹起唇,說:「我自己來。」
她捧住了碗,然後,狠狠地往牆壁上擲去。
飛濺的湯藥,有些濺到他們的衣裳上,有些濺到臉上。
有幾片碎瓷,刮著她的臉而過。
她白嫩的臉上,很快就颳了幾痕血絲。
季臨淵靜靜地看著她,他知道她察覺了。
他伸手來按住她的肩,殘忍地說:「摔了一碗,還有很多碗。」
她癱坐在地上,什麼疼也感受不到,她還能有什麼辦法。
季臨淵也蹲下來,他靜靜地把她環抱住,他說:「嘉懿,我們會有孩子的。」
她在冷笑,可是她還不能放棄,她也抱緊他,低聲哀求:「臨淵,這也是我的孩子。我想要他。求求你。」
他用手梳著她的發,仍不退讓,「嘉懿,你聽話。」
她抖著肩,蒙住臉窸窸簌簌地哭了起來,她連哭,都是隱忍的。
哭是真心實意的,她哭自己不夠強大,讓她的孩子跟自己受委屈。
哭也是裝腔作勢的緩兵之計,她在哭聲中,琢磨該怎麼辦。
她需要知道他想要什麼,對,交易,只要知道他要什麼,他們可以交易。
什麼條件都可以,只要能留下孩子。
季臨淵想要她替他生孩子,還想要跟她成親。
她在哭聲中,漸漸理清了思路。
季臨淵想要她,愛慕著他的、決裂前的她。
雖然那個她早就死掉了,可裝,她也能裝出個八九分。
長公主早就練就了一身虛與委蛇的本事。
她主動去抱住他,含淚道:「臨淵,你知道的,這個世界上,我除了阿年,沒有別的親人了。這個孩子,是我第一個孩子,我不能不要他,我不知道有娘親疼愛是什麼滋味,可是我不想,讓我的孩子,沒有娘親疼愛,臨淵,求求你……」
她的淚,落在他的頸項上,炙熱的,滾燙的,滑到他的心尖上。
江貴妃嫌棄她是個女兒,沒有為她穩定地位,並不待見她。
季臨淵圈抱著她,下頜抵在她的頭頂上,他有些動容了。
可他還是不願意退讓。
他無法看著她生下別人的孩子。
他擦她的眼淚,不作聲。
她又攀著他的手臂,仰著臉,去吻他的下頜,她說:「臨淵,我們成親,小妾也好,外室也好,我不在意,我為你生兒育女,我們像從前一樣,好好的,你讓我生下這個孩子,我以後,死心塌地,跟著你。好嗎?」
像從前一樣,以後,死心塌地。
他們的過去,現在,未來,永遠在一起。
季臨淵無法拒絕這樣的請求。
他揉著她的手腕,沉下眼,他花了很大力氣才說出一個好字。
「可是,孩子生下來,要送走。」
他永遠無法接受她為別人生兒育女。
她的肩頭垮了下來,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
筋疲力盡,但是起碼,她暫時護住了她的孩子。
她站起來,走到床沿上歇息。
她低頭撫了撫小腹,她怕嚇到孩子了。
季臨淵還在,她不敢說出聲,只能在心底,默默地跟孩子說:「別怕,娘親會保護你的,娘親不會不要你的,永遠永遠。」
她疑心剛才過分地掉眼淚了,又趕緊把眼淚擦掉,努力地綻放出一個笑容。
她快樂,孩子才會快樂的。
阿鶯也很高興,她急匆匆地端走爐子上的藥,盡數倒進桃樹底下。
季臨淵走了,阿鶯趕緊拿藥來,仔細地替長公主擦臉上和手上的傷痕,阿鶯怕長公主疼,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可是長公主搖搖頭,對她笑了笑,她從來都不怕疼的。
長公主反倒摸了摸阿鶯的頭,「謝謝你,阿鶯。」
長公主運氣也不是很差,有時候,也會遇上善良的人。
所以,她對遇到過的每一個善良的人,都分外珍惜。
阿鶯羞澀地笑了笑,忽然記起來什麼,從兜里摸出來一本書,眼睛雪亮,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
長公主打開一看,是坊間的一些育兒經。
她也高興壞了,迫不及待就翻起來看。
長公主,想做一個好娘親。
夜裡只有長公主自己一個人睡覺的時候,她會思念她的郎君。
如果,他知道他們有孩子,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他會喜歡他們的孩子嗎?
長公主不知道,她的郎君,在她離開之後的第二天,一定要來找她。
他不顧眾人勸阻,直愣愣地去破陣法。
用血肉之軀去破陣法,無非是找死。
安狀元被陣法反噬了,傷得很重。
除了身體上的重傷,她的郎君,心上也被她重創了。
他是個人,就算他有顆強大、堅強的心,他也會受傷。
他想不通,為什麼,她可以在甜甜地喊完他郎君後,說走就走了。
她直接就留下離休書了,她不承認他們的婚事了。
或許,長公主只是圖謀安家的兵符。
或許,她一直都當他們的親事是一場交易。
良好的家世教養,告訴他,不能死纏爛打。
他以為,或許,不打擾,是最後的溫柔。
所以,他還沒來找她。
至於錦樂城,彌生和阿年,他們等了十幾天,終於等不下去了,他們要到永安,營救長公主。
二十
彌生和阿年混入了季府。
誰能想到,彌生好歹也是個將軍,可他,把自己扮成了個寡婦,把阿年扮成了個小姑娘。他們以母女相稱。
彌生是個受歡迎的寡婦,畢竟他手腳麻利,熱心腸,還有幾分姿色,勾得那些單身大齡管事的神魂顛倒,至於阿年,雖然性情冷淡,不愛說話,甚至對她娘也很不願意搭理,可是,阿年這個小女孩長得太可愛了,府上的丫鬟都喜歡捏捏他白白嫩嫩的小臉蛋,阿年一度很屈辱。
一來二去,他們也就在季府混熟了。
他們在季府溜達了個遍,也摸到長公主住的偏僻院落了。
院落雖偏僻,可是重軍把守。
彌生和阿鶯混熟了。
雖然阿鶯是個啞巴,可不妨礙彌生嘰里呱啦拉著她碎嘴。
很少有人跟阿鶯說話,阿鶯喜歡聽彌生熱熱鬧鬧地說話,也喜歡沉默的可愛的阿年。
阿鶯對他們毫無戒心。
阿鶯不會說,但是會寫字。
他們從阿鶯這裡,得知了長公主的情況。
長公主有孕了。
彌生剔著牙對阿年說:「狀元郎,還挺厲害啊。」
阿年一雙烏沉沉的眼難得有光亮,揚著喜悅的小臉蛋,得意道:「那是,我安哥。」
長公主有孕,是好事,可也是個麻煩事。
逃跑就多了幾分危險。
他們送給阿鶯一罐青梅,阿鶯惦記著長公主愛吃酸的,轉手就帶去給長公主了。
青梅上有幾個劃了痕,很淺淡,可劃了幾個年字。
長公主認得阿年的劃痕,在安平島釀青梅,他有時候也無聊地劃字。
長公主捻起一個吃了,長公主有了計劃了。
她托阿鶯,賞點東西給送青梅的人。
長公主賞了一些銀子還有首飾,有一個簪子是空心的,長公主把紙條塞在裡頭,通過阿鶯傳遞了出去。
有一日,曹夕霧在院子裡賞花,聽到一個寡婦大聲在跟別人碎嘴,「我那天看見小院那住了一個女人,長得老好看了,還挺著個大肚子,是首輔大人的小妾嗎?」
曹夕霧臉色大變,她一把揪住比她高很多的寡婦的衣領,氣急敗壞問那個賤人在哪裡。
她是真急了,一時之間,忘了她平日很柔弱的樣貌。
寡婦佯裝嚇壞了,一五一十跟曹夕霧說了,還帶著她去了。
曹夕霧領了一幫人,殺過去了。
看守的重兵,想攔又不敢攔,畢竟這位才是正頭夫人,還懷著孕。
他們一合計,裡頭這位還戴鐐銬的,想必不是什麼正經人。
只要人不出事,不逃跑,就不怕,這個正頭夫人向來柔柔弱弱的,必然也不能闖什麼禍。估摸著也就是逮著人罵一罵解解氣,還是把正頭夫人伺候好。
他們最後還是讓行了。
長公主等夕霧,等很久了。
門被踹開了,長公主斂眸喝了杯茶,撫了撫小腹,這才慢吞吞抬頭看來勢洶洶的一行人。
長公主望向敵人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寒徹骨。
曹夕霧差點垮了,長公主沒死,竟然沒死,還懷了孕。
季臨淵把她養在這裡,這個孩子,一定是季臨淵的,私生子。
嫉恨之火燒得騰騰的。
曹夕霧衝上前去,惡狠狠推了長公主一把,嘴裡不乾不淨叫罵著:「賤人!不知廉恥!勾搭有婦之夫,去死吧,跟你的孽種一起去死吧。」
長公主沒防備,被她一衝撞,踉蹌了幾步,肚子磕在桌沿上,阿鶯趕緊衝上來扶住了她,勉強站穩了。
長公主沒想到這個曹夕霧,平時那麼柔弱,瘋起來這麼瘋,力氣還挺大。
她還真小瞧她了。
曹夕霧仍不甘心,又衝上來,揚手就要打長公主。
長公主怒了,狠力掐住她的下頜,捏住她的手腕,陰森森笑道:「你也配?」
話音未落,只聽得「啪啪啪」,乾脆、利落、響亮的巴掌聲,此起彼伏。
長公主最會扇別人巴掌了。
曹夕霧的臉,高高腫起。
場上的人,一時半會呆住了。
曹夕霧已經嚎開了,其餘人才醒過神,魚貫而上。
長公主把曹夕霧掉個頭,一手掐著她的脖子,一手在她臉上游離,冷涔涔的,像毒蛇吐信,她涼颼颼地對曹夕霧笑道:「還要命嗎?」
曹夕霧嚇得癱軟,點頭如搗蒜。
長公主滿意地拍拍她的臉頰,輕笑道:「好姑娘,叫他們退下,順帶,準備一輛馬車,還有一張你夫君簽批的出城令。「
曹夕霧顫著聲,叫人退下,又叫人去準備,只是出城令,去哪找,她也不知道。
混在人群里的寡婦這會忙道:「這位姑娘,你別傷了我們夫人,出城令,我們這就去找,夫人,我們去書房找找吧。」
寡婦在眾人的幫助下,很快找來了出城令。
長公主戴著腳鐐,挾持著曹夕霧,推推搡搡地往門外去,剛走到門口,準備上馬車了,寡婦帶著女兒,對眾人說:「我們跟著去,也好保護保護夫人。」
眾人都說寡婦母女太忠肝義膽了。
阿鶯也咿咿呀呀地要跟著上車走。
於是,長公主,彌生,阿年,阿鶯,拿曹夕霧做人質,順利坐上了馬車。
他們把曹夕霧捆好了,封住了嘴。
這會,才終於鬆一口氣。
阿年把臉依偎在姐姐的手臂上,蹭了蹭。
長公主眼圈紅了,摸了摸他的頭。
彌生笑阿年,「乖女兒,這會就變成奶娃娃了啊。」
彌生什麼都好,就是多長了一張嘴。
阿年吧嗒咬了他一口。
長公主寵弟狂魔,坐那虎視眈眈,彌生又不能揍他,只得悻悻地,掉頭跟阿鶯說話。
阿鶯忽然瞪大了眼睛,指著長公主的裙擺。
長公主低頭一看,染了點殷紅的血。
這會,她才覺得肚角隱隱作痛,這會兒才想起來剛才磕到了。
長公主唬得臉都發白了。
他們需要找大夫。
找大夫又耽誤了一程子功夫。
大夫說,很危險,幸好發現得早,吃一帖藥,休息一陣,就好了。
長公主的孩子,跟他母親一樣,有堅韌的生命力。
可他們沒有多餘的工夫休息了,吃過藥,長公主也不歇息了。
他們復又上路了。
長公主還疼,可她說沒事,只是自己倚在角落,捂著肚子,額頭冒著薄汗,忍著。
阿鶯心思細膩,察覺了,默默地蹲在一旁,替她揉揉肚子。
再忍忍,就好了。
長公主勸自己,也安慰自己的孩子。
只需要出了城,又能柳暗花明了。
離城門還有一段距離,就堵上了。
彌生掀簾出去看情況。
城門前烏泱泱的軍隊駐紮著。
季臨淵站在城樓下,烏衣黑靴,一張臉陰沉沉的,活似索命閻王,他在親自盤查。
出城的人都得下馬車,士兵們舉著火把,湊前去,照亮,每一個人都看得仔細。
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了。
入暮了,天色也暗下來了。
一車的人,心裡也都隨著暮色一起沉了下去。
他們調轉車頭,準備回去。
卻聽見有人突然叱喝道:「幹什麼的?」
聽得鐵甲刀劍摩擦碰撞的聲音,直朝他們的馬車而來。
「長公主,我們有些人在暗處,但是,人太少了。」「殺吧。」
避無可避,那就殺吧。
沒有勝算,可只有殺出一條血路,才可能有機會。
彌生在最前方,提劍候著。
阿年也握緊了手上的匕首。
阿鶯也從馬車上找到一根棍子,舉在胸前。
長公主小腹上的疼,發作得厲害。
前額的一層發縷,都叫汗浸濕了。
濃密睫毛上的汗滴,也抖地一下落到臉頰上。
她強撐著,抹了一把汗,把曹夕霧押到面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
可是她的手快沒力氣了。
「裡頭的人,統統下車。」
那是季臨淵的聲音,穿透過車簾,重重地壓迫在人的心頭。
這是一個夏夜,很悶熱的夏夜。
城樓下落著黝黝的昏黃的光,一排排馬車煩悶地,像無頭蠅蟲一樣,胡亂堆疊著。
出不去,進不來,城樓下成了亂糟糟的一個鬧市。
娃娃在啼哭,老人在哀嘆。到處是嘰里呱啦的,噼里啪啦的,惱人的嘈雜聲。
恰好到某個時辰了,城樓上咚咚咚地擂鼓示時。
那鼓聲,一下比一下急促,一下比一下沉重,擂得人心裡更煩悶、更急迫。
那步步緊逼的腳步,又比鼓聲還叫人心煩意亂。
泠泠劍鋒挑開了車簾。
他和她四目相對。
一雙烏璨璨的眼,一雙盛琥珀寒光的眼。
「沈嘉懿,你走不了。」
仿佛深淵裡傳來的,冰寒徹骨的聲音。
長公主的心,抖了抖。
季臨淵就像是她永遠沉睡不醒的噩夢。
她纖細的指節扣在曹夕霧脖上的青色血管,陰陰一笑:「哦是嗎?首輔大人,好狠的心啊,連夫人和孩子也不管了嗎?」
曹夕霧惶恐地、懇切地望著季臨淵,嘴裡嗚嗚嗚地,發不出來聲音。
季臨淵沒有看曹夕霧,他只是沉沉望著長公主。
光照亮她的臉,那是一張白得沒有血色的臉,烏鴉鴉的髮鬢,愈發襯得那張臉,白得可怖。
他總是在被迫做選擇。
「沈嘉懿,別犯傻,放了她。」
長公主垂著眼,一滴晶瑩的汗,悄悄濺落。
她低低笑開,「好啊,我放了她,你也放過我。」
季臨淵斬釘截鐵說:「不可能。」
曹夕霧淚眼汪汪。
長公主掣掉她口中的布,冷冰冰的臉頰貼在她的耳邊,幽幽道:「乖,求求他。」
曹夕霧哭噎起來,「臨淵哥哥,救救我和孩子。」
曹夕霧哭起來,弱不禁風,梨花帶雨。
長公主很滿意,她又抬起臉來,望著季臨淵,面上帶著惡作劇般揶揄的笑,「首輔大人,可別辜負了這一聲臨淵哥哥。」
季臨淵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可悲過。
他明明不愛曹夕霧,明明不想要那個孩子。可是,他卻無法割捨,無法坐視不管。
長公主沉默地笑了笑,她知道季臨淵為他的夫人、孩子動搖了。
有郎君,或許就是這點好,有人為自己撐腰。
長公主其實已經快撐不住了,可是她知道,她和曹夕霧不一樣,曹夕霧可以軟弱,她有人仰仗,自己不可以,她不能垮。
長公主練就了堅強的品質。
她奮力咬著唇,憑弔著一口氣。
意識都快渺茫了。
終於聽見季臨淵說:「好。」
前方的馬車被推搡著,辟出一條路來。
彌生駕車,他們的馬車往前馳騁。
幾乎是飛馳的,逃離黑暗,逃離深淵,奔向光明。
長公主把曹夕霧推下車,季臨淵及時護住了。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可是,她沒想到,向來信守承諾的季臨淵即刻反悔。
最後一刻,他們的馬車,還是被攔截在城門前了。
季臨淵卑鄙無恥。
他什麼都要,一直如此,向來如此。
季臨淵下令,除了長公主姐弟,其餘人,全部誅殺。
把她所有的羽翼都絞殺了,她再也無法仰仗別人了。
士兵們涌殺上來,潛在暗處的人出來護衛了。
又是殺得血紅的一個夜晚,在這疲憊的夏夜裡。
血淋淋瀝瀝,潑得跟暴雨一樣,空氣中是濃烈的血腥味。
長公主實在太累了,她掙扎著想去搏殺,可是力氣在她指尖盡數流走了。
她聽見兵甲擊撞的聲音,近在咫尺,嚯朗朗的聲音,敲得她腦殼疼。
好像有人撞開了城門,搖天撼地的動靜。
她多麼想好好睡一覺啊。
可是她睡了,阿年他們怎麼辦。
她有那麼多事情要惦記。
在她昏沉沉的混沌世界裡。
忽然有人抱住了她。
有人輕輕吻住她眼角的淚。
有人溫柔對她說:「阿懿,你睏了,就先睡會。睡醒了,我帶你回家。」
她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緊緊地,攥緊了那人的領子。
攥得指關節都發白。
她以為,人臨死前,會出現幻覺的。她害怕,下一秒,他就沒了。
那人又握住她的手,輕聲笑起來:「阿懿,我又不會走,我一直都在。」
她的郎君,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知道,長公主矜貴,她不可能去哄他的。
他只能自己來找她了。
起碼,他得聽她當面說不要他了,他才能走。
長公主,也是有郎君撐腰的。她終於得償所願,可以睡了。
二十一
據彌生表述,那個逃離永安的夏夜,長公主一行已經瀕臨絕境。
暗衛的屍體,堆在他們面前,累成了小山丘。
季臨淵踩著血淋淋的屍體向他們的馬車走來。
長公主已經快昏迷了,阿鶯顫抖地緊緊摟住她。
只剩下阿年和他兩人擋在長公主面前了。
季臨淵殺紅了眼,提劍就朝他劈砍過來。
此時他已經多處負傷,擋了幾回合,已經力不從心了。
眼看著刀就劈下來了,阿年忽然奔過來,擋在他面前。
沒想到乖女兒這個時候這麼盡孝。
他拼盡最後一口力氣,提著阿年的衣領捉到一邊去。
他是個家奴,為主人家戰死,無可厚非。
冷光亮瞎了他的眼。
彌生想,可惜了,他這麼一個大好青年,連一個姑娘都還沒禍禍過,就這麼涼了。
正值這千鈞一髮之刻,一柄鎏銀長槍,穿空而來,劈攔住了落下來的寒刀。
彌生很驚喜,白撿了一條命。
回頭一看,城門被撞開了。
安和煦帶著龍驤軍,來救他們了。
原來狀元郎文質彬彬,披堅執銳,別樣的英氣凜凜。
玉玦可以召喚龍驤軍,可是,玉玦只是一個符號,安家主召喚龍驤軍,不需要任何憑據。
龍驤軍是安家祖先一手創立,世世代代,忠於安家主,忠於龍驤將軍。
安和煦從成婚那一刻,就是新一代安家主,龍驤將軍了。
龍驤軍,認得他們的主人。
每個城,都有龍驤軍的對接人。
每個城,都有龍驤軍的情報人。
在安和煦決意要離島尋妻的時候,安家父母就把所有的秘密告訴他了。
他們以為,阿煦和阿懿會一輩子在島上快快活活地過日子,不會用上龍驤軍的。
也從來不說。
誰知道呢,阿懿想要的就是龍驤軍。
煙火為信,安和煦臨時拉了一支軍隊,殺進永安來救他的妻子。
對峙的軍隊。
銀甲白馬龍驤軍,鐵甲黑馬麒麟軍。
對峙的男人。
安和煦,季臨淵。
誰都想弄死對方。
安和煦是今天才得到情報的,他捧在心尖上疼著的人,被季臨淵鎖了鐐銬,囚了。
阿懿那麼嬌的人,牙酸倒了都要衝他蹙眉頭,被上了鐐銬,被囚了,她得多難受。
他都心疼死了。
什麼溫文爾雅,那是沒動怒的時候。
他絕不能容忍別人欺負他的娘子。
事實上,溫柔的安和煦,和長公主,有共同的價值理念。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還。
以牙還牙,以暴制暴。
安和煦現在一門心思只想滅了季臨淵。
他想親手殺了季臨淵。
季臨淵也想親手殺了安和煦。
安和煦,不過是突然出現的一個人,就那樣生生地攔在他和沈嘉懿中間。
他和沈嘉懿,擁有十幾年的光陰,安和煦和她,只是短暫相識。
可為什麼,長久時光,敵不過短暫相識。
沈嘉懿最終選擇了安和煦,她離他而去,背棄了年少的承諾。
明明,他才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從他們年幼開始,他們的命運,就捆綁在一起。
如果不是他出現,一切按照計劃,沈嘉懿會名正言順成為他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
那些錯過的曾經,都可以回來的。
除了痛苦,他們也有那麼多快樂的回憶,那麼多快樂的時光。
十六歲以前的沈嘉懿,也會全心全意,仰仗著他,她也會主動吻他。
他也曾經,是她心中的如意郎君。
那時候,他們只有彼此。
世界變得再不堪,再差勁,起碼,他們都還有彼此。
他是憑著這樣的信念,堅持到現在的。
可是,一個安和煦,破壞了這一切。
他把沈嘉懿,奪走了。
他把他守護了那麼久的女人搶了。
憑什麼,他憑什麼,輕而易舉,就毀了他苦心經營的一切。
他隨隨便便,就得到他夢寐以求的一切。
殺了安和煦,時光才能倒轉。
失去的才會回來。
他們都想殺了對方。
他們都失去了理智。
誰也不用謀略,只是像原始野獸般搏鬥。
他們近身交戰,不讓別人靠近。
誰都以死相搏,誰都不甘示弱。
一時之間,刀來槍往,火星四射。
兩人勢均力敵,都殺紅了眼,都負傷累累。
誰也不肯停手。
不死不休。
忽然彌生大喊:「狀元郎,長公主快不行了。」
這一聲喊,兩個男人都住了手。
首輔大人,不敢拿長公主性命冒險,放行了。
龍驤將軍,也不敢拿妻子性命冒險,離開了。
戰事方歇。
長公主醒過來,已經是五天以後了。
她睜開眼,安狀元的睡容,近在咫尺。
他摟著她在睡覺。
就像在安平島的每一個清晨、每一個午休時分一樣,他們相互依偎著。
他為什麼睡著了,也皺著眉,遠山一樣朗俊的眉,皺起來,就不好看了。
她伸手去撫平,一點點撫順,她的郎君,要高高興興的。
不要皺眉頭。
撫著撫著,她的手就被握住了。
他睜開眼,和她四目相對。
他忽然一手緊緊圈著她的臂膀,臉貼過來,額頭碰著她的額頭,鼻尖抵著她的鼻尖。
耳鬢廝磨。
有一滴晶瑩的水,落在她的臉頰上,她也分不清,那是他的,還是她的眼淚。
他的嗓音很啞:「阿懿,我真怕。」
她差點沒挨過去。
她也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稍微往前傾,就輕輕吻住他的唇,他一面攏著她濃密的發,一面也輕輕吻她,他們在吻里,訴說相思和愛慕。
她忽然停了,頓了頓,沙著聲問:「孩子,還在嗎?」
她不敢低頭看。
她只是雙手捧著他的手,望著他明亮的眼睛,戰戰兢兢地問。
他伸手覆上她的小腹,長眉微舒,輕輕笑了笑,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們的孩子,跟阿懿你一樣,很堅強,很乖,不捨得不要我。」
長公主忽然就鼻酸了,她把臉埋進他的胸膛里,蹭了蹭,悶聲道:「那你呢,你還要我嗎?我騙了你。」
長公主有時候自信得過分,她自信她的美貌可以征服男人。
可有時候她又自卑得極致,她以為,男人或許會愛她的身子,可不見得,有人會愛她這個人。
出爾反爾,算計一切的女人。
她那樣騙他,他也會受傷的吧。
有人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安狀元,會怕嗎?
她問完,又後悔了,她怕親耳聽見他的答案。
設身處地,假使是她,她一定不會原諒欺騙自己的人,尤其是,拿婚事去騙人的可惡的人。
她忽然就伸手捂住他的嘴。
他那雙水潭底黑石一樣明澈的眼靜靜望著她。
他似乎在譴責她。
長公主在某方面的榆木腦袋又轉起來了。
她不允許自己把心拿出去給別人拿捏。
她要自己把希望掐滅,這樣就不會因為希望落空而失望了。
她自顧自說下去:「我剛才問的是糊塗話,你當作沒聽見吧。安狀元,我騙了你,和你成婚,是為了龍驤軍。
我是一個卑鄙、不擇手段的人,很抱歉,把你拖下水,這是一場意外,離休書你簽好了,就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
安狀元的臉色沉了下去,他一根根撥開她的手指,凝視著她,「你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嗎?長公主。」
他沒有叫她阿懿了,她總是一次次,給他希望,又讓他希望落空。
剛才她還那樣繾綣地吻他,不過一瞬間,她就可以冷著臉說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了。
長公主為什麼可以這樣,很快地剝離。
他也會受傷的,她在他們最纏綿的時候,說走就走了。
前一天晚上,她還喊他郎君,還把臉偎在他胸膛前睡覺。
她騙他,他心甘情願。可是,她沒有愛過他嗎?
哪怕有那麼一刻,真心誠意地當他是郎君。
長公主,真的那麼有演戲天賦嗎?
他難過了很久,可是他還是來找她了。
他的人生中,第一次這麼死皮賴臉。
他想親口聽她說。
在知道她懷著他們的孩子之後,他有多驚喜。
他想,這回,她總不能賴了吧。
可沒有什麼不一樣,她真的,只當一切是交易。
她不承認他們的婚事。
他一個人,怎麼奔赴,都沒有用。
一點用都沒有。
她從來沒有說她愛他。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推開他,點了點頭,「是,這一切都是假的。」
他撐著手臂,背過身,坐到床沿邊,忽然又問:「孩子呢,長公主以為如何處置?」
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只是覺得有些黯然,她悄聲說:「這也是一場意外,我會對孩子負責。」
他的聲音有些肅穆:「長公主,總是很負責任。」
他有一截話沒說出來,她對誰都負責任,除了他。
他需要出去透透氣,他趿著鞋,往外走。
忽然阿年推門闖進來,正好撞在他身上,長公主在身後叫阿年。
阿年一邊歡快喊姐姐,一邊衝到床沿邊。
安狀元走了出去。
阿年覺得有些奇怪,問:「姐,我安哥,怎麼失魂落魄的?你醒過來,他不是應該很高興嗎?」
長公主垂著臉,沒有說話。
她也失魂落魄的。
阿年覺得好奇怪,他愣愣地出去,要去問彌生,彌生正在給阿鶯剝橘子吃,兩人都笑得很開心,阿年覺得自己不應該過去。
於是,阿年滿頭霧水,看書去了。
大人真是複雜。
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們都圍在一起吃飯。
長公主和阿年並肩坐著,阿鶯和彌生並肩坐著,安狀元自己一個人坐著。
彌生一直在給阿鶯夾菜,阿鶯羞澀靦腆地低著頭吃飯。
長公主靜靜地給阿年夾菜,自己慢騰騰地吃幾口。
安狀元坐在那,沒有動筷。
彌生看見了,咦了一聲,問,「安哥,你怎麼不吃飯,不合胃口嗎?」
長公主偷偷瞟了一眼他。
安狀元搖搖頭,忽然站起來,說出去走走。
阿年不知所以然,插嘴道:「安哥,你不是都走了一天了嗎?」
安狀元沒有說話,還是走了出去。
彌生覺得很古怪,不僅安狀元臉色很差,長公主臉色也很差。
吃完飯,彌生悄悄叫來阿年,問什麼情況。
阿年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畢竟安狀元是彌生的救命恩人,彌生決定,自己去套話。
當天晚上,彌生和安狀元喝了半宿,喝得爛醉如泥。
半夜的時候,兩人才踉踉蹌蹌,攙扶著回來。
彌生喝醉了話特別多,雖然他醒的時候話也一樣多,安狀元喝醉了悶聲不吭。
彌生一邊跌跌撞撞走路,一邊拍安狀元肩膀,道:
「害,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安哥,不要太難過了……」
「我有個堂妹,長得也挺好的,回頭我給你介紹介紹。」
「女人嘛,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在一棵樹上弔死。」
安狀元只顧著昏昏沉沉地走路。
正說著話,繞過轉角,就看見長公主挺著個肚子,倚在窗邊,冷著眼看著他們。
彌生被長公主這雙寒湛湛的眼一望,酒當時就醒了半分。
他閉了嘴。
長公主走過來,把安狀元一個胳膊扶住了,手一攙,就要走,彌生訝聲道:「長公主,你不是,不喜歡人家嗎?」
長公主冷聲道:「關你屁事。」
長公主中了彌生的計。
長公主把安狀元搬回了自己的床上,伶俐地拿手巾替他擦臉,又為他脫鞋解衣。
脫到一半,睡眼惺忪的安狀元把她扯到懷裡來,他把頭埋在她的頸窩裡,醉聲呢喃道:「你怎麼就不愛我呢?」
長公主愣了愣,她仰臉去望他,他垂著眼望她,皺著眉,很委屈的樣子,他的唇叫酒釀得紅紅的。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臉。
他痛苦地吻了吻她的眉心,拉著她的手,又啞聲道:「既然騙了我,為什麼不一直騙下去,騙一輩子……」
長公主心疼了。
她怯懦地想,難道,他還願意要她嗎?
這個時候問,如果得不到好的答案,他喝醉了,明天也就忘記了。無傷大雅。
她反握住他的掌心,貼在他臉邊問。
她屏息問他:「安和煦,長公主騙了你,你還願意,把她當妻子嗎?」
她等了很久。
可是頭頂上的人沒有回答。
她失望地抬頭看。
他已經酣酣地睡著了。
第二日,安狀元醒了,頭痛欲裂,想不起來前一晚上發生了什麼,只是發現自己在長公主的房裡。
她人不在。
他出去問彌生,昨晚,他怎麼到長公主屋裡去了。
彌生一合計,得,這兩人,還沒好呢。
彌生又生一計。
吃午飯的時候,彌生問安狀元,「安哥,你是不是第一次來錦樂城,要不,我帶你出去玩玩?」
長公主豎著耳朵聽。
安狀元沉聲說好。
彌生就說,剛好我堂妹今天有空,她可是活地圖,就叫她跟我們一起,當個嚮導。
安狀元沒有異議。
長公主記性非常好。
她記得那天晚上彌生說要給安狀元介紹對象,要介紹他堂妹。
她死死捏著手裡的筷子夾菜,碰得鍋碗瓢盆叮噹響。
阿年看了一眼姐姐,覺得姐姐的臉陰沉陰沉的,又疑惑了。
孕婦,都這麼陰晴不定的嗎?
長公主,雇了一輛車,偷偷,跟了他們一路。
長公主尋思,有機會她一定要削一頓彌生。
彌生玩到半路,竟然就溜了。
只剩下安狀元和他的堂妹,孤男寡女,兩人去荷塘遊船。
長公主臉都氣綠了,眼見著他們人影沒了,不知道哪去了。
長公主坐不住了,挺著個大肚子,也租了一艘船,往荷塘深處划去。
山色空濛,水光瀲灩,本是良辰美景。
可長公主心情焦灼,顧不上欣賞。
到了荷塘深處,忽然見著一小舟泊在一邊,零零散散落著女人藕荷色的薄紗。
長公主認得,那是彌生堂妹的外衣。
又忽然聽見荷塘深處,傳來女人嬌滴滴的聲音:「冤家,這麼急不可耐。」
長公主如雷轟頂。
安狀元,就這麼被勾搭了。
她此時此刻才發現,她說從此以後,互不相干,她根本就做不到。
她絕對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跟別的女人好。
她會嫉妒瘋了的。
天哪,她竟然是這樣的女人。
可怕。
長公主理智全無,划著船也泊過去了。
然後就看見彌生的堂妹帶著錐帽,依偎在安狀元懷裡。
他們也看見她了。
彌生的堂妹登時攏著衣裳背過身去了。
安狀元倒沒有多大波瀾,只是看了一眼長公主,理了理落拓的衣裳,慢條斯理道:「長公主,也來了。」
長公主把槳往水裡一拍,激起一瀾水波。
她直接跳到他們這艘船了,安狀元臉都嚇白了,趕緊站起來扶住她。
一個孕婦,整這麼大動靜,嚇誰呢。
長公主妒火騰騰,顫著指尖,指了指彌生的堂妹,又扭頭瞪著安狀元,氣憤道:「你,你們,光天化日,你們……」
長公主詞窮了。
安狀元輕輕握住她手指,問:「怎麼了,慢慢說,別著急。」
長公主紅了眼圈,把他推開,咽聲道:「你,你,你就這麼急不可耐?」
安狀元清俊的臉上一抹紅暈,他輕聲說:「什麼急不可耐?」
長公主氣得捉過他手臂來,忿恨地咬了一口,安狀元一聲不吭,任她咬著。
她還是沒捨得用力咬,輕輕啃了一口,就甩開他的手臂。
安狀元卻伸手來拉住她手臂,眼波似水,問:「你是不是,來捉姦的?」
長公主萬萬沒想到,他這麼厚顏無恥了。
她恨聲道:「是又怎麼樣,離休書,你還沒給我,我就是你的正頭娘子,我就是來捉姦的,哼!你們這對野鴛鴦。哦,我倒要看看,彌生堂妹生得如何模樣,比那女尼都漂亮嗎?一天就把你迷倒了。」
她一邊說,一邊蹬蹬噔走過去,一把掀開那女子的錐帽。
錐帽被灑到池面上。
那女子捂著胸,轉過臉來,沖長公主飛了個眼波,嘻嘻一笑:「哎,長公主,你幹嗎這樣?倫家會害怕。」
長公主被彌生的笑容噁心到了。
彌生站起來,人高馬大,把身上的裙子抱了抱,一蹦一跳,就往岸上去了。
臨走前,沖他們二人拋了個媚眼,飛了個吻,「你們夫妻好好玩,堂妹我先走一步了。」
長公主尷尬地站在原地,她很快轉過腦子來,撫了撫裙裳上的褶皺,又假裝漫不經心地摸了摸微隆的小腹,然後轉過身,就想溜之大吉。
安狀元握住她的手,把她整個人帶到懷裡來,輕輕圈住,下頜抵著她的發頂,含笑望著她:「娘子,還滿意嗎?」
長公主訥訥地笑道:「什麼?」
安狀元說:「為夫的品味啊。」
長公主呵呵一笑:「是挺特別的。」
安狀元俯身貼在她耳邊說:「為夫,除了阿懿,誰也看不上。」
他的氣息,灑在她耳邊,酥酥麻麻的。
長公主慌張地捏著他的衣襟,她還想垂死掙扎一下,「什麼為夫,什么娘子,我們……」
安狀元即刻剪斷她的話:「離休書我還沒給你,你就是我的正頭娘子,我還是你的正頭郎君。阿懿,你賴不掉了,這輩子,你是騙也好,真心也好,反正要對我負責。」
彌生的法子很好用,他以為長公主不愛他,可是這一齣戲,把她的真心試探出來了,她自己說的,她是正頭娘子,這輩子就是了,他也不需要等她親口說了,她的行動,證實了一切。
吃醋的阿懿,真是可愛。
長公主又彆扭地問:「離休書呢?」
安狀元從腰間摸出來,長公主剛伸手要去拿,他就舉高手。
很快撕撕撕,撕成了碎末。
他的手往後一揚。
那該死的離休書,隨風而去了。
他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長公主訝異地望著他,呆呆的。
安狀元已經把她吻住了。
她囫圇問:「你確定嗎?你還要我做你娘子嗎?我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他鄭重地點頭。
她想了想,「你晚點再做決定。我有很多話,跟你說。」
他抱著她,在荷花深處,在一葉小舟上,坦誠了一下午。
她什麼都告訴他了。
她在羅剎城的過去,和季臨淵的過去。
她那些不堪,恥辱,浪蕩的過去。
她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瞟著他的神色。
他是無辜的,他不該被捲入她骯髒的淤泥世界裡來的。
他值得人間最美好的女子。
她又有些懊悔了。
她今天為什麼衝動了。
可是他堅定地握住她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著。
他的姑娘,能活到現在,多麼不容易。
他心疼。
幸好她好好活著,他才有機會遇見她。
什麼是乾淨,什麼是美好。
在他看來,他的阿懿,就是世界上最好的。
她從來沒有放棄活下去,她那麼堅韌、執著地活著。為了她愛的人,豁出一切。
沒人能比阿懿做得更好。
可能有時候做事方式不太對,那是因為沒有那麼幸運,不是誰都跟他一樣,有個好出身,有個好師傅,帶著他上道。
以後,有他慢慢教就好了。
他相信自己的心,就算錯了,他也願意為之承擔一切後果。
至於別人,他們的評判標準,關他什麼事。
他過的,是自己的人生。不是別人口中的人生。
足夠強大的人,總是遵循本心。
她還告訴他,她一定要復仇。
他點點頭,說好,她有些猶豫,其實她不希望他跟著她冒險的。
安狀元摸摸她腦袋:「過去我沒參與,現在,以後,都有你郎君我給你撐腰了。」
她有些潸然淚下。
她後來還是不安地問:「你究竟,為什麼愛上我?」
長公主一直不知道,他這麼好,為什麼會愛上自己。
安狀元攤手:「一見鍾情。」
第一次見面,是在季臨淵的婚宴上,她把手扣在他的指縫間,仿佛宿命,就那樣,把他的神魂都扣住了。
第二次見面,他撞見她在沐浴,活色生香,他當時想,是不是該對她負責。
第三次見面,是在賭場,她那麼兇巴巴地搖色子,可是他竟然覺得很可愛,尤其是她贏錢後,沖他得意地笑。
再後來,水月庵接吻,他確認了,他就是想要她,想要她成為他的娘子。
總而言之,一見鍾情,每一次見,都更喜歡了。
他會因為她方寸大亂,會因為她惴惴不安,會因為她煩惱憂慮。
他認為,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既然愛了,就要把握機會。
與其糾結怎麼會愛呢,不如及時相愛。
長公主像全天下的女人一樣,陷入愛情之中,患得患失。
她又說:「那你就是愛上我的皮囊,有一天,我老了,你會不會就不愛我了?」
安狀元沉吟片刻,「唔,這個問題,我用一輩子去回答吧。」
有些問題,要一生才能答覆。
最後,他們又接吻了。
吻著吻著,衣裳就亂了。
他動情了,手掌覆上她的雪峰,喑啞著聲,「唔,漲了不少……」
她埋在他胸膛前笑得唇角瀲灩,又把手抵在他胸前,「現在還不能……」
他摸了摸她的小腹,嘆氣道:「乖寶,你快點出來吧……」
她笑得前仰後合。
他又親了親她,說:「阿懿,人家夫妻,都有愛稱的。你也給我起一個愛稱好嗎?」
她雙手圈著他的脖頸,笑嘻嘻,甜甜地喊:「安郎?」
他心滿意足地答應了一聲。
叫一遍嫌不夠,他纏著她,喊了一下午的安郎。
喊著喊著。
又是一發不可收拾。
最後,離開的時候,她那雪白檀臂,還是落了很多瀲灩紅痕。
她是被他抱回家去的。
安狀元恨不得一天到晚,都把他的妻子捧在手心上,掛在身上。
剛到門前,彌生捧著碗在吃飯,看見他們回來了,喲了一聲,大聲喊道:「安哥,這回我可報恩了啊……」
長公主的臉,騰騰地燒,她瞪了一眼彌生,「你給我閉嘴!」
彌生犧牲了色相,成全了長公主和安狀元。
阿年覺得好奇怪,為什麼安哥和姐姐又如膠似漆了。
一回來,吃完飯,兩人又把屋子一鎖,說悄悄話去了。
阿年問彌生,彌生一邊給阿鶯剝葡萄吃,一邊老氣橫秋道:「人家夫妻耍花槍呢,你還小,不懂。」說著,轉過頭去對阿鶯說,「來,張嘴,吃葡萄。」
阿鶯笑得甜甜的。
阿年覺得自己好像很多餘,默默走開了。
所以,他們什麼時候回去奪皇位呢,有誰告訴他嗎?
為什麼大家都忙著說悄悄話。
阿年還是選擇回去看書了。
二十三
龍驤軍和麒麟軍打得不可開交。
從酷熱晚夏到打到凜冽寒冬,沒有誰是贏家。
僵持之下,西陵分了南北兩個政權。
以滄水為界,龍驤占南,麒麟據北。
本是不死不休的架勢。
可戰報傳來,曹將軍兵敗投敵,烽州、涼州、幽州等五州被東吾鐵騎占領。
國內怎麼爭怎麼斗都可以,但不能叫外敵侵略山河。
龍驤將軍和首輔大人這兩位仇敵,對此事有共識。
他們暫時議和,合作抗敵,保衛西陵。
戰事緊急,他們在滄水邊遼闊的荒郊臨時搭起帳篷,連夜商談。
三天三夜,確定了作戰計劃,兵分兩路,連縱抗擊。
商議結束的時候,又是大半夜,季臨淵是後走的。
畢竟,沒有人在等待他,早走晚走,也無所謂。
他一掀起營帳,呼嘯的雪和凜冽的寒風就撲頭蓋腦地淹過來。
他轉身想回去拿壺酒暖暖身,忽然就見到遠處有個人站在樹下,擎著傘提著燈在等人,蒼茫雪夜,火光也是淒迷的,可借著這一點寥落的光,能分辨出是沈嘉懿,不需要光,他也知道,那是她。
兩軍對峙時,她很少露面。
上一次見,是中秋。
他和安和煦一樣,在各自的城樓上守著。
可是他們又不一樣。
他是自己一個人,站在城樓上看滿月的。
他看當時的月,想過去的月。
上一個中秋,他在家過完,深夜去找沈嘉懿,把她從床上扒拉起來看月,他想陪她吃月餅,可她說她不吃甜的,他給她剝柚子吃,她也不要。
她那時候是很不耐煩的。
可是起碼,那時候,她還在他身邊。
他抱著她賞月,他在心裡暗自歡喜。
可今年的中秋,只有他一個人。
她在滄水的另一頭,陪著城樓上的安和煦賞月。
他隔著滄水眺望,他們應該是在吃月餅、吃柚子,說些團圓話。
一瓣雪花落在他的臉上,冰涔涔的。
已經是冬天了,距離上一次見,面對面地說話,過去很久了。
過去了一個秋天。
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那麼久。
久到恍如隔世。
他站在雪夜裡眺望她,她披著一件玄色鶴氅,罩一個雪帽,一張纖脆的小臉在茫茫雪色里晶瑩透光,她似乎等得不耐煩了,懶懶地踢著腳下的雪地,歪歪倒倒地擎著傘,有雪花都落到她肩頭了,她還渾然不覺,只顧探頭四處張望。
他低聲喊她,只有他自己聽得到,「嘉懿……」
他朝她的方向,快步走去。
可走了不過幾步,他頓住了。
安和煦闖入她的傘下,他一手撐住傘,一手把她攔腰抱起來,低著頭同她不知說什麼,隔得那麼遠,寒風冷雪也還是把她甜糯糯的笑聲遞了過來,在他耳邊一遍遍地迴蕩,她的笑聲,比寒風刺骨,比大雪凍人。
季臨淵以為自己已經被凍在這個寒冬的荒野里了。
血也凍成冰的,凝固住了,呆滯地堵塞著。
他不該看下去的,可他還近似貪婪地望著她的方向。
不知道下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了。
於是,他親眼看著,她在安和煦的懷裡直起身,還沒來得及進營帳,她已經捧著安和煦的臉吻上去了。
熱烈的沈嘉懿,她對愛的人,總是那樣,毫不保留。
她手上的燈,跌落在雪地里。
那奄奄一息的燈,不甘心地亮了亮,最終還是湮滅在雪地里。
他們已經鑽入簾帳內了,簾帳里的火,一簇簇地,沒過一會,就滅了。
季臨淵經過一棵枯死的樹,他掉頭回去拿酒。
沒有酒,他就跟著樹,一起死在這個寒冬里了。
這是離別前的一夜。
長公主多麼希望,時光就停留在這一夜了,明日沒有人要遠行。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撥開小窗上的簾一看,天地一片清輝,下雪了。
她穿上鞋,罩上鶴氅,在這雪夜裡,她要去接她的郎君。
地上跌落了許多枯枝,踩著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響,她撐著傘,提著燈,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棵枯樹下等她的郎君。
雖然天寒地凍,可是等他來,心裡永遠是暖烘烘的,這種心情,比炭爐管用。
那頭有人舉起了火把,她探頭張望。
有人攔腰把她抱起,擎起傘,把茫茫雪夜隔絕在外。
「阿懿,你又不聽話了。」
他皺著眉頭數落她,可是唇角款款含著笑,露了破綻。
龍驤將軍,嘗試過很多次,板著臉教育他的妻子,身為一個孕婦,要早點歇息,不要等他,他總是說不準什麼時候回來。
可沒用,他總是捨不得真的凶她。
她分出手去勾住他脖子,一雙長媚眼水波瀲灩,嬌憨笑道:「我想你嘛,安郎。」
他好不容易板起來的臉,一下子柔軟了,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鬢角,「唔,我也想你。」
剛到營帳門前,她索性丟了礙事的燈,全神貫注地,抬手去抱他,去吻他。
他把傘也扔了,踢了簾,把她抱進帳內去了。
他們在榻上擁吻了很久,氣息湍急。
不知道哪裡傳來嗚咽羌笛細碎聲,吵得人生了離別愁緒。
她的眼淚忽然就紛紛揚揚灑下來,她的唇停在他的唇上,微微顫抖著,「安郎,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從前的她,什麼都豁得出去,現在,現在不一樣了。
他抵著她的額,溫聲哄她:「阿懿,你和乖寶,不能冒險的。」
她垂淚不語。
他一邊替她擦眼淚,一邊朗聲笑道:「你郎君很厲害的,東吾人,打不過我。」
她似乎聽進去了,慢慢止住了眼淚,只是一口氣還沒平息過來,一邊打嗝一邊嗚咽道:「春天能回來嗎?」
她知道,她在問一個傻問題,可是他還是認真地回答她,「能。」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這一夜,彌生偷摸烤了地瓜,送去給阿鶯吃。
阿鶯安靜地吃,彌生倚靠在樹上看她吃。
他忽然問,「你們那的人,提親有什麼講究啊?」
阿鶯沉思了一會,借著雪光,在地上用枯枝寫字:「有講究的,也有不講究的。」
彌生問:「怎麼講究,怎麼不講究。」
阿鶯望了他一會,寫道:「如果是喜歡的人來提親,什麼講究也沒有,如果是不喜歡的人,講究很多。」
彌生笑了笑,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他又折下一枝枯枝,漫不經心道:「阿鶯,臨走前托你件事唄。」
阿鶯定定地望著他,用力點了點頭。
彌生說:「我這些年,存了一些錢,這不是又要打戰去了嗎,誰知道後邊……我能不能,把錢先放你這,你細心,放你這不能丟。」
阿鶯背過身去。
彌生趕緊說,「哎,你不樂意就算了,我……」
他話沒說完,阿鶯忽然衝到他面前,把他的腰抱住。
彌生愣了愣,伸手想回抱她。
可是他沒有,誰知道後邊怎麼樣呢,他不能耽誤人家。
他輕輕推開她:「阿鶯,你可別占我便宜啊,我可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婦男……」
阿鶯氣得踩了他一腳,跑走了。
彌生沒辦法,只能叫阿年幫他轉交那點積蓄了。
這一夜,很漫長又很短暫地過去了。
有人怕醒著,一晚上太多餘了,抱著酒,沉沉睡了。
有人怕睡了,失去一晚上,抱著心上人,一夜未眠。
二十四
風雨幽晦,霧失迷谷,赤焰軍在陰川折了。
陰川,在東吾國境,顧名思義,當地人稱其為「通向陰間的河川」。
進了陰川,月移星轉,一年四季,無論晝夜,昏暗不見天日。
沒有飛禽走獸,只有幽沉深河、嶙峋峭壁、森森暗林。
可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進了陰川,沒有活著出來的。
彌生領著赤焰軍追殺敗兵至此,忽然就烏天蔽日。
來不及反應,山石滾落,土地搖撼,彌生高喊撤退,可沒有用,來不及了。
只有幾個跟著他的人,躲進了一個山洞裡。
頃刻之間,地面陷落,赤焰軍被吞噬在陰川里。
其實這場戰,西陵朝快要贏了,也正是因為要贏了,官兵都想快點結束這場戰役,想在雪融春暖的時候,回到家鄉,見思念的人,所以他們急了,中了計。
只是一瞬間,那麼多的赤焰軍兄弟,被陰川的血盆大口吞噬,屍骨無存。
有一個小兄弟,眉清目秀,十五歲,想來掙一份軍功,好回去娶他們村地主家的姑娘,他的嘴跟彌生一樣貧,他說那個姑娘太饞他了,把他攪得不耐煩,只得答應娶她了,可為了不當上門女婿,他還是想出來賺一份家業,把姑娘娶回家。
有一個年紀大點的兄弟,濃眉大眼的,他說他有個娘子得了病,沒幾年活頭了,可他的娘子愛美,她多麼想要一副金耳墜,他買不起,聽說參軍後有一筆錢,他就來了,他想給他的娘子買一副沉甸甸的金墜子,想讓他的娘子在死之前顯擺顯擺。
還有,被老娘念叨得不耐煩出來參軍避風頭的不孝子,被老爹押來參軍的紈絝子……
昨夜大家還圍在篝火前烤雞吃,這一眨眼工夫,都沒了。
他們都是不起眼的人,左不過都是村裡頭隨處可見的阿貴、阿富、阿狗,再厲害些,可能就是城裡有錢人家不聽話的孩子,可他們都有心愿,為了那份平凡得不好意思說出來的心愿,他們拿命去搏。
彌生在黑黢黢的山洞裡打火,可打了很久,也沒打著。
有人在黑暗裡忽然說,「我想起來了,這裡像不像陰川?老人家都說,陰川只有去路,沒有迴路。」
就算他們避過了這一劫,他們還是要在這陰川等死。
只要走出去,陰川就會再次地動山搖。
有人黯然道:「昨晚的烤雞,我只吃到個雞屁股。」
早知道,打上一架也要搶個雞腿來吃啊。
有人嘁聲道:「你就那點出息,我的錢還沒寄回家呢。」
有人不耐煩道:「就只知道錢,俗不俗,老子剛寫了家書報平安,倒了血霉,早知道就晚點寫了。」
不是怕死,是怕那個惦記的人失望,是怕活著的人過得不好。
彌生掉過頭,沖他們幾個罵罵咧咧:「都他媽給我閉嘴,你們要死,老子可不陪你們死,老子還要回去娶老婆……」
彌生罵得毫無底氣,只是他身為主將,就算等死這一刻,也得安慰其他人。
誰他娘不想活著回去啊,他也有個啞巴姑娘在等他啊。
過了兩天兩夜,他們已經絕望了。他們嘗試過出去,可是只要腳一沾到外面的地,立刻聽見轟轟的巨響,他們只得把腿縮回去,可這又有什麼意思呢。
只不過是多活一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死掉。
就在絕望的時候,彌生聽見了龍驤將軍的聲音,那是遙遠、渺茫的聲音。
有人來救他們了。
山洞裡的其餘人,對著山洞外瘋狂吶喊。
彌生趕緊叫他們閉嘴,聽著聲響,那是在陰川以外的地方傳來的,還沒入陣。
既然知道這是條黃泉路,就無謂犧牲更多的人來了。
可是求助聲已經傳遞出去了,龍驤將軍,還是來了。
龍驤將軍知道這是陰川,人間黃泉路。
他師傅告訴過他,陰川至今無人能破。
他問過為什麼,那麼難嗎?
他師傅說,既然知道去了可能要送死,那也就沒有人傻到去冒這個險了。
可是龍驤將軍是那個傻子,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他想自己一個人進去。
陰川里,雲雷滾滾。
接下來會面臨什麼。未知,死亡。
他不是沒有猶豫,他的腳剛踩到邊界線,又退了回去。
他走之前,阿懿的眼淚把他胸前的衣襟都濕透了,她哭得把他的心都揉碎了,她還一直吻他,吻得他心顫。
他害怕她蹙眉頭,害怕她掉眼淚,害怕她失望。
他答應過她,以後要給她撐腰,不讓別人欺負她了。
他是一個有妻兒的人。
他的命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命。
他向她承諾過,不冒險,要在春天的時候回去,或許那個時候,他們的孩子出生了,那會是個很棒的春天,阿懿會很高興的。
那時候,他們可能可以暫時歇一會,暫停一切紛爭,去安平島上,把釀的梅子酒喝了,給枇杷樹澆澆水,晴天的時候,看日出日落,看星光藍海,陰天的時候,就聽雨打芭蕉,相擁入睡好了,流年那麼長,怎麼揮霍都可以。
陰川里的聲音已經消失了。
有人說,或許是聽錯了,去別處找找。
是啊,沒有聲音了,就當作從來沒有聽見過。
誰不自私,自私有錯嗎?沒有錯啊。只是要活著而已,為了愛的人活著。
沒有人能因為一個人想活著而譴責他。
可他做不到,他無法挪開半步。
他沒辦法看著並肩作戰的戰友,在絕望中等死。
他可能也會死,可是起碼,陰川里的人知道,他們沒有被放棄。
這就夠了。
有時候,人就是這麼奇怪。
為了那麼一丁點兒希望,搭上一條命。
沒有誰的一生不需要做抉擇。
你明明知道,怎麼選都是錯,可是你不得不選。
陰川埋了無數屍骨,可是沒有記載屍骨生平的墓碑,邊界只有一座無字石碑。
龍驤將軍的臉都叫濃霧掩住了,望不見神情。
他把手停在石碑上,沉聲下令:「兩天後,如果我們沒出來,你們就離開,按照原定計劃作戰。」
那是不悲不喜的聲音。
身為一個主帥,任何時候,都要有篤定的力量。
他不能泄露半分不舍留戀。
這一次,他對不起阿懿了。
他冒險了。
她能不能原諒他呢?
她生氣沒關係,不原諒他也沒關係,但是希望她不要難過。
他踏進陰川,那一刻忽然記起來,他還沒給孩子起名字。
麒麟軍已經到遼城了,準備跟龍驤軍、赤焰軍匯合。
可季臨淵被告知,龍驤將軍和赤焰將軍被困陰川。
季臨淵低頭摸著手上的凍瘡,冷笑一聲:「安和煦,真是個蠢貨。」
安和煦,愚蠢到拿命去祭奠他那點可憐的情懷。
很快他就可以凱旋而歸了,安和煦又在這個時候死了。
一切都是按照最有利他的情形發展的。
他死了,沈嘉懿又會回來了。
西陵朝還是那個和平的王朝。
季氏,仍是風光無限。
這糟糕的一年,發生的事情,都可以一筆勾銷了。
就像往池塘里投了一個石子,起初漣漪蕩漾,可後來,水面還是會平靜如初。
遼城又下起了鵝毛大雪,嗚幽幽的北風呼嘯著,這應該是這個凜冬最後一場大雪吧。
季臨淵提一壺酒,一個人在雪裡,喝了很久,走了很久。
天地一色凈白。
他的一個季氏族人找過來,請示他,凱旋之日是否就是屠戮龍驤軍之時。
趁著這個時候,龍驤軍群龍無首。
都是政治漩渦中的人,不擇手段,背後捅刀子,都是司空見慣的。
季臨淵拿那雙琥珀澄碧的眼去望那個族人,看得那個人寒毛倒立。
他寒徹徹笑道:「什麼時候起,卑鄙成了我們季氏向上爬的通行證?」
他說著,把手上的酒壺往不遠處的潭面砸。
寒冰並不頑固,叫他這麼一砸,頃刻蔓延出無數細細的裂縫。
那個族人還想勸他,可季臨淵直接給他定罪,以擾亂軍心之罪,判了個斬首示眾。
季臨淵從來不否認自己卑鄙,只要能往上爬,只要能護住自己想守護的人,什麼手段他都使得出來。
可他也不是生來就卑鄙的。
他也曾經是個光明磊落的翩翩少年郎。
他也曾經有所為而有所不為。
只是可惜,那樣的他,什麼也守護不了。
出走時是少年,走到半路,面目全非。
但是,這麼卑鄙的他,還是存有一絲底線。
最起碼,在異國的戰場上,不能對自己的同胞下手。
甚至於,他還想救戰友。
不是救安和煦、彌生,僅僅是救保衛山河的戰友。
當然,他還是想殺安和煦的,可是不是現在。
季臨淵一個人的愛恨情仇,在國之大義前,暫且擱置了。
春天到了。
西陵贏了。
軍隊凱旋歸來。
滄水兩岸的百姓,普天同慶。
許多人等到了他們的親人,愛人。
沈嘉懿母子等到了安和煦,阿鶯等到了彌生。
只有一個人,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凜冬里,把屍骨葬在陰川里了。
季臨淵也闖進了陰川。
他認為這是他平生做過最愚蠢的事情,確實是如此。
闖進去的時候,風平浪靜,安和煦破了陣。
安和煦雖然破了陣,可負傷累累,赤焰軍殘部,多日未進食,也根本走不動。
季臨淵自己出去叫人來。
因為不耐煩還要跟安和煦他們說話,季臨淵叫人帶著他們走,自己一個人走在後面。
可是還沒出陰川,有流螢吸引了他,那是紅色的流螢,在冥冥陰川里,影影綽綽。
他忽然想起來,沈嘉懿總是喜歡在夏夜裡撲流螢,不知道她有沒有見到過紅色流螢。
他這樣一想,沈嘉懿忽然就出現了,出現在冥碑前,她是十六歲時候的模樣。
她穿著白裙,支著下巴,仰臉對他笑:「臨淵,別走,陪我。」
季臨淵沒走出去陰川。
番外(一)
「臨淵,別走,陪我。」
他們的見不得光的愛戀,在黑暗裡,熱烈赤誠地滋長著。
是在菩提樹旁的莫邪宮,祭祀神佛的地方,她在這裡求他。
宮門落了鎖,高高在上的銷金神佛望著他們這對深淵裡的年輕情人。
她赤足走到他眼前,足腕上的鈴鐺泠泠地搖曳,雲鬢上的步搖也裊娜地輕顫著。
他手心還握著劍,劍鋒滴答滴答直往下淌著血。
血花濺落在磚紅地磚上,綻放出一朵朵,在黑暗裡蕩漾絢爛的紅蓮。
她走過來,踩過地上瑰妍艷麗的血色紅蓮,一雙剔透玉足,也浸紅了。
他們在這神殿里約會,有人來刺探,他見她,順便殺了人,給劍喂了血。
她豐瑩的手臂,已經勾上他的脖。
她一雙玉足踩在他烏靴子上,踮起腳,紅冶的唇描著他的唇,「臨淵,我害怕。」
他單手托住她,把她抱到身上來,只是還要分出一隻手,擎著劍。
他輕輕含著她的唇,啞著聲說:「不怕,來多少人,我就殺多少人。」
她似乎有些心安了,又把臉緊緊貼在他胸膛前。
春衫薄,她後頸上紅色系帶扎了一個蝴蝶結,垂下來春柳似的柔軟絲帶,恰好拂在他的手背上,悄悄地、痒痒地撩撥著。
她的柔軟高聳,也緊緊貼著他。
他垂下眼,沿著她纖脆下頜吻上巍峨的雲鬢,胡亂地也吻上她耳邊細細簌簌的流蘇。
「臨淵,你別走,好嗎,我總是做噩夢。」
她已經依賴季臨淵很多年了,從小就依賴,雖然明明知道他是季氏的人,可她還是無法戒掉,依賴季臨淵的習慣。
先皇病重,長公主姐弟,前途渺茫,季臨淵要在這個時候出征去。
他輕輕笑了笑,嘉懿還是太天真了,沒有一個熱血少年,不想建功立業,鮮衣戎馬。
更何況,他想娶她,做她的駙馬,護她周全,就必須去打這一戰。
打贏了,麒麟軍才會真正奉他為少主。
那時候,他們就可以站在陽光底下,做彼此光明磊落的情人。
「嘉懿,我答應你,我很快回來。」
她不高興,扯了扯他的領口,覆上唇去,輕輕啃舐了一口,又惡聲惡氣道:「季臨淵,你總是不聽我的話,再這麼下去,我就不要你做我的駙馬了,半點也不叫我順心如意。」
他低聲笑了笑,因為篤定,所以根本就不生氣她的胡言亂語,他抵著她的額頭,哄她:「聽你的,除了這一次,以後什麼都聽你的好不好,你叫我往東,我絕不敢往西,我的長公主殿下。」
以後,他們能憧憬的也只有以後了。
以後是世界上最美好又最殘忍的想像。
因為有以後,所以現在多苦都能拿以後來安慰自己,可是,以後那麼虛無縹緲,鏡中月水中花,憑著一點幻想,支使著人往以後奔赴而去。
萬一,去到以後,比現在還不堪,那該怎麼辦,再期待下一個以後嗎?
殘忍的以後只負責提供幻想,不負責一切後果。
她撇了撇嘴,指尖剝開他的領口,在他堅硬的胸膛上輕輕划著,眉梢微微耷落著,嘆聲問:「我們,真的有以後嗎?」
與外界隔絕的神殿,除了和藹神佛、裊裊煙霧、冷寂死屍,只余他們二人。
在氤氳霧光里,季臨淵望著她,斬釘截鐵說「有。」
他充滿希望地說:「等我回來,我就娶你,做你的駙馬……」
長公主雖敏感脆弱,可是他的話,叫她心中熨帖。
她抬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抿著唇低低笑道:「咦,誰要你做駙馬,不害臊。」
季臨淵也笑,那棱凜凜劍眉笑成了溫柔山川,他繼續笑著說下去,「是是是,我不害臊,除了做你的駙馬,還要跟你生娃娃,最好生一個囡囡,跟長公主殿下你一樣漂亮,也跟你一樣粘人,到時候啊,我是哪都去不了啦,就待在家裡相妻教女,做一個吃軟飯的駙馬。」
她清凌凌地放聲笑起來,又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嘁聲道:「你想得美,本公主可不喜歡吃軟飯的小白臉,雖然,你這個臉,是挺俊的,」她忽然捧著他的下頜細細端詳,他琥珀光澤的眼含笑望著她,她舔了舔唇,繼續說道,「秀色可餐,這張臉,倒也是有點吃軟飯的本錢,行吧,我就,勉為其難,收下了。」
她一邊說,一邊毫不客氣地捧著他的臉,覆上他的唇去。
季臨淵索性把劍丟開了,專心地,抱著她,在神佛注視下,擁吻。
「季臨淵……」
「唔?」
她忽然輕輕推開他,指尖覆在腰間上的絲絛,稍稍一捻,靈活地挑開結。
纖薄春衫,款款落在地上。
藕荷色肚兜,羅疊紅裙,白得浮光流動的瑩肌。
她注視著他,璀璨的長媚眼暗光浮動,她細聲問:「季臨淵,你要我嗎?」
他站在原地,眼神晦暗。
他當然想要她,他的長公主殿下。
可是,在這神殿,剛被血浸染過的神殿。
她見他不言不語,臨時升起的一腔孤勇在沉默中流失了大半,她轉過身去,氣急敗壞道:「季臨淵,連你也不要我。」
她一邊說,一邊撿衣裳。
他從身後抱住她。
他熱燙的手握著她的細腰。
他的下頜抵在她的發頂上,喑啞道:
「嘉懿,我永遠都不會不要你。」
她是他的一根肋骨,此生都無法分開。
他們在神殿,晝夜交替時分,霧光混沌,交付了彼此。
她愛他,像是溺水的人,臨時抓到一塊浮板,恨不得把所有的自己都撐在那浮板上。
「季臨淵,我疼。」
他吻她水光浮動的眼,撫著她細嫩的手腕,在溫柔的撫摸中安撫她。
在沉浮雲雨之間。
她忽然狡黠一笑,斷言道:「季臨淵,我很高興,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就是可惜,可能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封住她的唇,喝止道:「別胡說。」
「沈嘉懿,這一世,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她舔了舔他的唇,咯咯笑道:「那,萬一,你和別的女人好了,我就詛咒你,一生愛而不得,最後戰死沙場。」
他們散的時候,沈嘉懿獨自一人在神殿里,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低聲呢喃:「請你們庇護季臨淵,無論如何,請把他平安送回我身邊。」
季臨淵出征了。
他還是太年輕,他姑姑向他承諾,只要他贏了,就成全他和沈嘉懿。
事實上,皇后只不過要把他調走。
大概過了幾個月,皇帝的病更嚴重了,神志不清了。
有人告訴長公主姐弟,羅剎城有一味藥,請她去取。
剛好那個時候,季臨淵要回來了,他奮勇殺敵,只是為了更早一點回來,娶她,做她的駙馬,戰事結束比預料中的快了不少。
長公主以為,有季臨淵在,她什麼都不怕。
她寫信請他去羅剎城幫她。
可是他遲到了。
他明明已經回復她,他會來,連來的時間也都說好了。
皇后千算萬算,沒想到季臨淵那麼早凱旋。
不過皇后很慶幸,季臨淵的母親,忽然病重垂危。
季臨淵被留住了,他無法準時赴約。
長公主等了他很久,她經歷過絕望。
她終於知道,季臨淵是季氏的人,他不是她的依靠。
長公主對季臨淵的愛,在羅剎城以後,消失了。
她不可能愛他了。
她親手捅了他一刀子,可是他沒有死,他還活下來了。
她對這個世界太失望,開始放浪形骸。
他病癒後去找她。
那時候她在一個梨園內的一間廂房歇息。
他虛弱地握著她的手腕,面色和唇一樣慘白,他說他要娶她。
她輕輕笑了笑,伸手去捧住他的胳膊,仿佛是擁抱著他,動作曖昧親密。
他以為她原諒他了,可是她踮腳在他耳邊輕聲呢喃道:「季臨淵,你沒有資格,做我的駙馬,我不愛你了。」
如果不曾有過希望,絕望就不會那麼叫人痛苦發瘋。
在羅剎城,被囚禁在那黑暗潮濕的水牢時,她做了無數次的夢,都是他來了,可是那都是夢。
他遲到一天,沒關係,可他遲到了那麼多天。
無法原諒。
她一句話,他面色敗壞,似秋日枯枝敗葉。
可他不肯承認,他用盡力氣,緊緊抱住她,他垂著頭,把臉掩在她的頸窩裡,哽咽著說:「嘉懿,你不要說氣話好嗎?是我對不起你,你打我罵我,或者再捅我一刀,解解氣,都可以。但是,別說這樣的氣話……」
她怎麼能,說不愛就不愛了呢。
明明說好的,等他回來,就做她的駙馬。
明明,他們都已經交付了彼此,無論身心。
沈嘉懿用力掙開他,他太虛弱了,被她一推,撞在身後的桌上。
他努力撐住桌子,站穩,他望著她,希望能從她眼裡得到一點心軟的信號。
可她用那雙陌生的冷湛湛的眼望著他,「季臨淵,你不嫌丟人嗎?」
他幾乎就聽不見她的冷嘲熱諷。
他花費了很大的功夫,虛浮地走向她,他說:「嘉懿,我們都已經......我會娶你的。」
他提醒了她,她已經把最後有的一副乾淨的身子都給了他了,那是她對未來下的賭注。她以為他們有未來,只不過是一個蠢姑娘,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獻給愛的人。
她輸了。
她稍稍往後退,又握著嘴咯咯笑道:「哦,你是說我們上床了?所以你要娶我?季臨淵,你怎麼這麼天真?我可不止和你一個人好……」
她一面說,一面拍掌,金鷓鴣畫屏後,轉出一個人來,那是一個男戲子,半敞胸懷,衣衫不整。
她走到那個男人身邊,挽住他的手臂,對季臨淵輕輕一笑:「要是每一個跟我上過床的人,都要娶我,我可管不過來。」
季臨淵徹底垮了。
季臨淵走了,她叫那個戲子滾,自己冷著眼坐到一邊凳子上喝茶,踢踢踏踏地踩著桌腳。
男戲子只不過是她的情報線人,季氏對她盯得緊,她只能通過這种放浪形骸的方式來傳遞信息,只有她夠墮落,所有人都覺得她不堪,那才好,她才能活下去。
那次以後,季臨淵也變了。
他不再對她說那些溫情脈脈的話,他步步為營,慢慢爬上權力的高處。
長公主放浪形骸,面首無數。
他在無數個深夜裡獨自一人喝酒。
不過是年少情誼,斷了,就斷了吧。
他想過放棄的。
可是有一次,她要辦什麼事情,剛好卡在他手上,她請他吃飯。
權力場的人,就算心知肚明,恨對方恨得不行,可面上,還是會周旋的。
她陪了很多杯酒,巧笑倩兮。
她喝得眼波瀲灩,紅唇也妖冶。
他奪了她的杯摔在地上,又握緊了她的手腕,冷聲說:「長公主,你就是把自己喝死了,也沒有用。」
她喝醉了,被他一說,忽然就掉下眼淚。
她很快抹了抹眼,垂著臉,那濃密的長睫像團扇,陰鬱郁地掩蓋住眼裡的水波。
「首輔大人,你走吧。我是昏了頭,才來求你。」
他站起身來,往外走了幾步,可是。
他停住了。
他還是那麼想要她。
他想要十六歲,在神殿前,說等他回來娶她的沈嘉懿。
他匆匆走回她面前,半蹲下來,他托著她的雲鬢,把她緊緊摟住,哽著聲說:「長公主,陪我睡一覺,你要什麼,我給你。」
他就這樣自欺欺人,一晌又一晌地貪歡。
他想要她回來,他就要成全她的心愿,可他沒辦法顛覆自己的家族。
他不敢叫她發現自己還愛著她,現在的沈嘉懿,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成為她利用的東西,如果她知道他還愛她,她一定會有恃無恐,她會做出什麼事情,他也不敢確定。
慢慢地,他好像也變了。
在對她的冷言冷語中,他一遍一遍地要她,侵占她。
她噁心他,她恨透他。
他什麼都知道,可是他已經永墮黑暗了。
終於,他徹底弄丟了她。
在陰川,十六歲的沈嘉懿回來了。
他當然知道,那是虛幻意象,羅剎城以後,她就不穿白裙了。
可是他沒有辦法拒絕她,她求他留下,在神殿的時候。
如果那個時候,他留下了,是不是結局就會不同。
他不忍心再叫她失望了。
他選擇,留下來陪她。
畢竟,回去以後,也沒有十六歲的沈嘉懿等他了,等他去娶她。
他死在了陰川。
可是,十六歲的沈嘉懿,全心全意愛著季臨淵的沈嘉懿在神殿祈禱:
「無論如何,請把他送回我身邊。」
神佛把他送回去十六歲沈嘉懿身邊了。
他站在神殿外,在磅礴落日裡,扔掉手上淌血的劍,伸出雙手,去擁抱住飛奔而來的沈嘉懿。
他們在晝夜交替時分,重新擁抱了。
穹頂霹雷閃電,烏雲滾滾。
時序更替,歲月倒流。
她先是怔怔地咬了咬他的手臂確認,很快又哭又笑,嗚嗚咽咽道:「你怎麼回來了?臨淵,你不走了嗎?」
他灼熱的眼淚落在她顫抖的睫毛上。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臉,珍重地吻住她的眉心。
「嘉懿,我再也不走了。」
「打雷了。」
她緊緊揪住他的袖子。
「不怕,有我。」
如果落雷,有他頂著,如果下雨,有他撐著。
世上風雨,有季臨淵,替他的長公主殿下擋下。
這一次,決計不會讓她失望了。
巨雷劈天開地,大雨滂沱。
他們在暴雨和轟雷中接吻。
番外(二)
她在半道出現。
「阿懿?」
他很驚喜。
明明已經做夫妻有一段時間了。可每次見,還是每次都欣喜。
夜也頃刻變得溫柔,可愛了。
「噓……」
她把他逼到偏僻宮道拐角,手肘支在他胸膛前,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在他蜿蜒柔軟的唇中央。
唇間是饞人的柔軟,只是堪堪落在那,不進不退,心弦也跟著繃在半空。
「嗯哼?」
尾音未斷,他曲起手臂,按住她深陡的後腰,稍往前一壓,她整個人就陷在他身上了。連帶著,他的唇,被她的指尖,壓出紅褶來,清俊的臉,平添了幾分艷色。
她望著他,濃秀長媚眼彎成一湖笑眼,沒有作聲,只是踮著腳,拿唇去蹭他下頜,蹭著蹭著,忽然就輕輕一咬,舔了舔。
頓時,他眼潭比夜還深,粗糲的指腹撫著她的唇,啞著聲,「阿懿,別鬧。」
再鬧下去,會著火的。
文淵閣的人,都還等著他回去幹活呢。
她直接一口咬住他的指尖,含進檀香小口。
火上澆油。
他倒吸一口涼氣。
扶腰的手掌,在那深凹里,又陷落了幾成。
最近政務繁忙,他在文淵閣,陪著阿年熬了幾夜。
她幾天沒見郎君,因為想得過分,把孩子哄睡後,就偷偷跑來找他了。
她拿細膩的小臉在他手臂上蹭了蹭,汪汪水眼睨著他,嬌嬌笑道:「安郎,我就是想你了,想親親你,抱抱你,抱完我就…….」
就走。
餘下的話,盡數被他鋪天蓋地的吻淹沒了。
他托著她的臀抱起來,掉轉個頭,把她抵在朱紅牆上。
兩條雪白筆直的長腿,蕩蕩漾漾地夾住他的腰。
她就像是,從朱牆裡走出來的,披金抹紅的艷鬼。
誰能抵擋得住啊。
他的正紅繡仙鶴朝服,和她的深紫金鸞華服糾葛纏繞。
溫熱粗糲的手指,探入羅裙深處,輕輕一點,抵住水澤豐沛幽谷。
水潺潺,往下淌。
她的腿窩,濡濕一片。
他故意咬著她耳朵輕笑:「唔,我的阿懿,好像,決堤了。」
幽谷需要根深葉茂的大樹來平洪。
「安郎,你學壞了。」她委屈地蹙起眉,嗚啞著聲,控訴他。
那被他掌控的腰,已經不是她的腰了,隨著他或輕或重的撩撥,搖曳起伏。
豐盈的胸,緊緊貼住他的胸膛,壓得雪浪澎湃。
想要更多一點,想要更近一點。
「因為,阿懿,教得好。阿懿,是不是不喜歡?那不要了。」
他忽然停下手上的動作,她更委屈,更難受了。
就像,甜糕放在眼前,可她因為牙酸,不能吃。
光看不能吃,心裡撓痒痒,饞得很。
她想要。
她咬了一口他的手臂,紅著眼,咬牙切齒,「安和煦!誰說不要……」
誰允許,你突然停下來的。
「哦?阿懿要什麼?」他笑得春風滿面。
她急壞了,扯著他的胳膊,「想要,剛才那樣。」
那纖白小臉,長眉眼,明明是素顏,可卻像染了胭脂,紅烈烈,嬌艷欲滴。
他吻了吻她的眉心,喉頭滾了滾,「阿懿,只是想要那樣嗎?」
她六神無主地點點頭。
可是很快,她又搖搖頭,紅著臉,咽了咽口水,緊緊捏著他的領子,說:「我想要,安郎。」
沒有什麼,比被她需要,更催情了。
他咬開她頸窩間的系帶,紅兜覆在野草亂叢里。
她還沒斷奶。
黑夜裡,泛著瑩潤光澤的胸乳,就像,永南盛夏的荔枝果肉,輕輕咬上一口,甜的、飽滿的汁水,在齒間、舌尖、心間,滋滋地濺開,灑得每一處都是甜的,怕溢出去,還要吮吸,汩汩地,把每一口香濃的、可口的、甜爽的汁液都捲入口腔里。
沒有一處是閒的。
羅裳堆疊到腰間。
他一手揉捏著豐盈,一手托著她的臀,往前一傾。
驟然,擎天大樹,在幽谷破土而入。
幾乎是同時,兩聲喟嘆,細碎,不成調,輕忽忽地,是心滿意足的喟嘆。
他性格溫和,可是辦事,雷厲風行。
很快,勁挺樹幹,以勢不可擋的雄渾力量,劈開千萬重石岩,一下又比一下重,往最深處,狠狠紮根,開拓,幽谷有纏樹花,本在沉睡,被樹一驚,一擠,甦醒了,從四面八方,瘋狂波涌過去,吮吸住,密不透風地,緊緊纏繞,不留一點縫隙。
她幾乎癱軟,全靠他的手掌托著。
他喘息著,啞著聲說:「阿懿,這回,要個女兒也不錯,阿衡可以保護妹妹。」
在臂彎里的她,香汗淋漓,仰著臉,從前那白得沒有血色的臉,現在紅潤豐澤,她的眼睛雪亮雪亮的,泠泠笑著說:「好……但是,兩個也不夠,我想要生很多很多個孩子,把我們的家,住得滿滿當當的,不要有空房,無論什麼時候,總是熱熱鬧鬧,總有人親親熱熱喊我阿娘,那我每天都會很高興……」
他想像了一下,颳了刮她挺俏的鼻尖,朗笑道:「好……」
現在只有一個小阿衡,家裡那麼多人幫著帶,她當然覺得養孩子很輕鬆,嗯,等生完一個軟綿綿的小女兒,有兩娃,左一個拉著她的手喊娘,右一個抱著大腿叫娘的,到那會,再說吧,阿懿現在誇下海口,他不忍心打擊她的積極性。她有這個積極性,受益的,是他。嗯,很幸福。
他抱著她回家。
宮道很長,盡頭是黑魆魆的,幾點昏黃光影幽幽杳杳,今晚是沒有月的。
「啾啾啾」,「嘁嘁嘁」
高樹上,野叢里,或者地泥下的百蟲,寂寂地,此起彼伏地鳴叫著。
其實是很淒涼的夜色。
可她卻不覺得半點淒涼,反倒覺得百蟲撒歡,人間安寧。
她窩在他溫暖的懷抱里,望著盡頭,忽然悄聲說:「我以前一直覺得,夜是沒有盡頭的,就算天會亮,可很快,又會黑,又是沒完沒了的夜,倒不如一直都在夜裡走,習慣摸黑,就不會不適應了……」
他靜靜地聽著,輕輕應和:「嗯,也不是沒有道理……」
反正,在他看來,她說什麼都很有道理, 他對她, 是相當盲聽盲信。
她的唇勾起來, 俏生生笑道:「你就哄我。現在想一想,哪有什麼道理,憑什麼要為了逃不過的夜,就混丟了那麼多晝, 太不值得了。現在, 我想的跟從前可完全相反, 一落日,我就想,日落了那就很快要日出了,天黑了, 是為了天亮, 這樣一想,好像這夜裡多黑, 都顯得有些可愛、有趣, 你說,是不是?」
人世,一半夜, 一半晝。
日落了, 是為了日出。
天黑了, 是為了天亮。
這樣想,就永遠充滿希望了。
很理想,很樂觀, 很好。
他看她眉飛色舞,溫柔地笑。
「是。也很有道理。」
她嘁了一聲,抓著他的手臂搖著, 嬌嗔道:
「你還在哄我,我不說了, 我聽你說。」
「嗯……我沒想過……」
她不依不饒, 「不行,你得說……」
他想了想, 溫聲說:「我確實沒想過。我覺得, 晝也好, 夜也好, 都有各自的風景,我喜歡活在當下,在白晝就盡情享受陽光, 在夜裡的話,有月光星光最好, 如果沒有, 那睡大覺也很舒服。」
管他什麼晝, 夜。
管他什麼光, 暗。
沒有誰規定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高興怎麼活,就怎麼活。
不就活一輩子。
不辜負晝夜, 不辜負時光。
活到哪,就算哪。
盡興,痛快, 享受當下。
就夠了。
安懿夫婦,就是這麼,恣意瀟洒、痛痛快快地度過餘生無數個晝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