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當天,我答應了商棲的告白。
當晚,我穿到十年後,看到了二十八歲的商棲。
他成熟穩重,笑著答應身側年輕人幼稚的要求。
漫天飛雪中,背起他一路朝家裡走,笑說此生共白頭。
我的靈魂同樣年輕,不顧一切,喊住他。
「商棲,那我呢?」
1
商棲跟我告白的時候,帶著濃郁的酒味。
攥住我短袖衣角的手,隱隱顫抖。
他不敢看我,眼皮半垂。
說:「蘇星白,我不想要你其他的東西,只想要你。」
「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我很茫然。
為他與從前截然相反的態度。
我是家裡千嬌百寵的老么。
自小任性妄為,隨心而活。
最喜歡做的事,是交朋友。
我的朋友,總能從我這裡得到一些東西。
錢,或者物。
我無所謂,我有的是錢。
我的朋友也很多。
只有商棲不鳥我。
他貧窮、清高。
只會埋頭讀書,從不會多看我一眼。
我也沒那麼賤,非要貼著一個討厭我的人。
井水不犯河水,擦肩而過無數回。
我的身邊熱鬧非凡,他的身邊清冷無比。
一直擦肩到高考結束,我們吃散夥宴。
商棲喝了酒,紅著眼跟我告白。
我的心跳靜止了一瞬,而後越跳越快。
我說好。
「我從小到大沒吃過苦,你要對我特別特別好才行。」
商棲似乎不可置信,喜極而泣。
用很大的力道抱住我,勒得我骨頭都疼。
「我會對你好一輩子。」
我看著他清雋的眉眼,主動送上初吻。
笑著說:「那我也會對你很好。」
當晚回家,我照鏡子。
鏡子裡的我,面色緋紅,眉梢唇角都帶著笑。
我沒見過這個樣子的自己,有些目眩神迷。
下一秒,我出現在陌生的衛生間。
鏡子裡的我,眼角有細紋,嘴角慣性下撇。
一副苦相。
瘦削的雙臂上,層層疊疊許多傷疤。
手裡還握著一把鋒利的水果刀。
除了那雙充滿活力的眼神,沒有其他我該有的樣子。
我明明,剛滿十八歲。
但鏡子裡的人,分明也是我。
2
我找到手機,發現已是十年後。
微信里的好友,我都不認識。
想給我的家人發消息,卻發現,我沒有他們的微信。
通訊錄中,乾乾淨淨。
只有一個沒有備註的手機號。
我打過去,說:「我是蘇星白,請問你是誰?」
對面沉默了幾秒,嗤笑:「蘇星白,這次是玩兒失憶嗎?」
「放過我吧,我真的受夠了。」
他的聲音低沉疲憊,我有一絲熟悉。
但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
固執地問他:「你是誰?認識我嗎?知道我這十年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沒回答,低罵了一句:「瘋子。」
電話被掛斷了。
巨大的荒誕感席捲了我。
這別墅太空。
只我一人。
窗外在下雪,我將自己裹成一個球,跑出去了。
外面的世界也變了樣。
我在地圖裡搜索我的家。
地圖上顯示,我距離我家有三千公里。
歷史搜索記錄里,有一個地址出現了好多次。
我打車,去了那個地方。
這裡別墅林立,人影稀疏。
路的盡頭,有一高一矮兩個人影。
親密相擁,對視而笑。
高個子有些眼熟,但過於成熟,我不太敢認。
我捂緊我的帽子,朝他們走去。
矮個子很年輕,跟十八歲的我差不多。
皮膚細嫩,神情天真。
撒嬌一般對高個子說:
「棲哥,你背我回去嘛。」
哦,難怪眼熟,真的是商棲。
商棲含笑低頭,幫小年輕整理好圍巾。
妥協一般回應:「好好好,我背。」
他走到那人前面,半蹲下身子。
「上來吧,讓我看看我的全世界有多重。」
年輕人笑吟吟地蹦了上去。
他們在雪地里往前走,兩個人的重量,踩出格外深刻的腳印。
「棲哥,我們的頭髮都白了耶,這算不算共白頭?」
商棲寵溺地應聲:「怎麼不算?」
他們挺甜蜜的,好似整個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
3
我有點忍不住了。
「你們停一停,我有問題。」
商棲回頭,看到我的一瞬間,神色沉冷。
我才不管他什麼臉色,大聲問:
「商棲,那我呢?
「我是你的誰?」
商棲譏諷我:「真是陰魂不散。」
「是你提的分手,現在又要纏著我?」
他變成熟了,對我不止冷淡,還多了嫌惡。
我看不出來他前一晚戰戰兢兢跟我告白的模樣。
也不喜歡他的語氣。
誰喜歡纏著他?
「那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嗎?」
在千里之外的城市。
商棲懶得理我。
他背上的小年輕很為難,咬著嘴唇看我。
「蘇星白,你和棲哥已經分手了呀,你為什麼總來找他?」
我的腦子很亂。
很煩。
「你不會好好說話嗎?夾什麼?」
小年輕雙眼一紅,哽咽道:「我沒有,我說話就是這樣子的呀。」
商棲顛了顛他,單手拍他的肩。
「別理他,他有病。」
說完,警告我:「沒有下次了,蘇星白。」
一個問題都不回答我。
轉身就走。
我一股氣堵在胸腔,無處發泄。
蹲下身,團了一個巨大的雪球。
朝他們丟過去。
「不是說過我從小到大沒吃過苦,你要對我特別特別好才行嗎?
「做不到的事,你答應什麼?」
一個接一個的雪球,把他們砸散了。
保安出來抓我之前。
我做了一個鬼臉,跑掉了。
最後一次回頭,商棲站得遠遠的。
怔怔地看著我。
切,渣男一個。
我朝雪地里啐了一口,扭頭就走。
4
回別墅找到身份證。
還意外看到一堆病曆本和一堆藥瓶。
病曆本上說我重度抑鬱,有自殺傾向。
我嗤笑。
我?重度抑鬱?
扯淡。
我丟開這些垃圾,當晚就坐上了回家的飛機。
空中的雪花逐漸消失。
天開始變藍,我在雲層里穿梭。
底下的風景,一個都看不清。
我陷入了莫名其妙的低落。
有些喘不過來氣。
好像離開這座城市,會讓我的心臟停止跳動。
又或者是恢復跳動。
分不清。
我按住心口,抬手抹了一把臉。
手很濕。
我很懵。
喃喃自語:「我該不會真的有病吧?」
只想了三秒,就拋到了腦後。
一路火花帶閃電,回到我的家。
開心地推開門,大聲喊:「爸、媽、姐,我回來了!」
沒有人出來笑著迎接我。
說:「星白回來啦,快來陪爸爸下一局。」
說:「我們家小寶貝回來啦,外面冷不冷啊?怎麼又不戴圍巾?」
說:「天天整得跟太子回宮似的,都不膩的?」
只有媽媽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手裡捧著相冊。
聽到我的聲音,回頭。
沒有笑容,只有眼淚。
她兩手急急抹著臉,自話自語:「又出現幻覺了。」
我看得心裡一酸。
衝上去一把抱住她。
她瘦了好多,有些硌人。
臉上的皺紋好深,再也不是我那個精緻漂亮的媽咪了。
「媽,你怎麼老了這麼多呀?
「是不是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我爸呢?我得訓訓他,天天就知道下棋,不知道好好伺候你。」
我媽僵住了。
她怔怔地仰頭看著我,驟然發怒。
一把推開我,指著大門。
「你滾,滾啊!
「你有什麼臉提他?
「滾出這個家,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她這麼說,眼淚還一直流。
我傻了。
後知後覺,十年後,每個人都不愛我。
眼淚奪眶而出。
身體控制不住地發顫。
我抱著頭,不知道該問誰。
「為什麼?
「我做錯了什麼?
「我只是想家了,我走了好遠好遠的路才回家。
「北方在下雪,好冷啊,我喜歡南方,我想回家。
「可是為什麼,回家了也這麼冷?」
我被趕出家門。
在門口蹲坐著,像個石像。
好冷,我失去了對時間流逝的感知。
從白天蹲到黑夜。
我姐風塵僕僕地趕回來。
看到我。
一腳就把我踹倒。
「做這樣子給誰看?
「不是你自己選擇的路嗎,回來幹什麼?
「滾啊。」
我聽不懂。
被踹到的肩頭悶痛不止。
有些恍惚地問姐姐,「我到底做了什麼?」
5
沒人回答我的問題。
也沒人要我。
我站在南方刺骨的寒風中,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我在家門口徘徊了一周,只看到姐姐每天上下班。
我媽偶爾出門,不會多看我一眼。
一次也沒見到我爸。
我猜,商棲應該知道真相。
而我手機里的那個沒有備註的號碼,是他的。
我又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大概是被拉黑了,沒打通。
我有些無措。
在我人生的前十八年,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
我是被眾星捧月般長大的。
而現在,我的身邊空無一人。
這十年,我人生中最大的變數,就是前一晚跟我告白的商棲。
想到這裡,我不再胡思亂想。
試圖在手機里尋找蛛絲馬跡。
還真讓我在雲盤裡找到了我這十年來寫的日記。
看完日記後,我如遭雷劈。
6
2015 年 6 月 23 號,晴。
商棲填了清北的志願。
我沒他那麼聰明,也不想剛戀愛就異地,選了他附近的一所普通大學。
爸爸問我:為什麼不出國?
我撒嬌賣痴,說想留在家裡多陪陪他們。
他們笑了。
商棲聽說我要跟他一起去京市後,將我抱得好緊。
我想著,未來會越來越好。
2015 年 10 月 7 日,晴。
商棲用他暑假兼職賺的錢,帶我去旅遊。
那些地方,我早就去過。
但看著他認真做攻略的樣子,我還想再去一次。
去了後,發現跟家人一起旅遊和跟愛人一起旅遊,是不一樣的心情。
跟家人會開心。
跟愛人會心動。
我也想花錢,減輕商棲的負擔。
但他總拒絕,說他有他的尊嚴。
我只能作罷。
他兼職的時候,我就去等他。
我喜歡他努力的樣子。
2016 年 5 月 20 日,晴。
商棲編了一個遊戲小程序給我。
在手機上養一個跟他很像的小人兒。
他的手機上也有一個跟我很像的小人兒。
我們互相養對方。
好幸福。
2017 年 1 月 1 日,元旦,晴。
商棲用開發遊戲賺的錢,買了對戒。
在跨年夜零點時送給我。
江灘煙花耀眼。
他的笑也是。
我想,他真的做到了承諾,對我特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