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的三個腦袋同時停住了。
中間那個腦袋,精準地一口叼住了下落的小雞。
它另外兩個腦袋,好奇地湊過去,聞了聞,還伸出舌頭舔了舔。
狂躁的眼神漸漸變得柔和。
帶上了一縷懷念。
它叼著小雞,停在原地,不再前進,只是用它那六隻燈籠大的眼睛,疑惑地望著主城。
它聞到了那股讓它安心又渴望的香氣。
擎天鬆了口氣,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
他在團隊頻道里喊。
「成了!蘇老闆牛逼!」
15
我走下樓。
推開大門。
這扇門是用泰坦神廟的廢墟材料打造的,門軸轉動時發出沉悶的轟響,迴蕩在死寂的街道上。
我站在店門口,平靜地看著遠處那頭黑色的巨獸。
白善就在我身後,筆挺的門童制服被冷汗浸透,緊緊地貼在身上。他的牙關在不受控制地打顫,發出「咯咯」的輕響。
「魔……魔鬼……」
他喉嚨里擠出兩個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我懶得理他。
對著老黑的方向,我抬起手,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
啪。啪。
清脆的響聲傳出。
那頭小山般的巨獸猛地一震,三個腦袋上的尖耳朵齊刷刷地轉動了一下。
它看見我了。
下一秒,它那六隻燈籠大的眼睛裡,爆發出狂熱的光。
它動了。
不再是狂奔,而是邁開步子,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極小心。
龐大的腳掌落在城裡的石板路上,竟然沒發出多大聲響,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碎了哪塊地磚。
城牆上,嚴陣以待的玩家防線,此刻鴉雀無聲。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那頭曾經帶來毀滅的恐怖魔物,收斂了所有凶氣,無視了他們這些全副武裝的頂尖玩家,眼裡只剩下我,以及我身後那棟不斷飄出誘人香氣的建築。
老黑在我面前三米處停下。
在全服玩家的注視下,它緩緩地,將龐大的身軀伏低,再伏低。
最後,它三個巨大的頭顱都貼在了地面上,龐大的身軀徹底匍匐在地,溫順地趴在我的腳前。
它張開中間那張巨口,把那個被它叼了一路的紅色橡膠小雞,輕輕地,鄭重其事地,放在我的鞋尖旁邊。
做完這一切,它才抬起中間那顆磨盤大的頭顱,小心翼翼地,用粗糙的側臉蹭了蹭我的小腿。
喉嚨里發出滿足的「咕嚕」聲,像一隻正在撒嬌的大貓。
整個主城廣場,一片死寂。
「哐當!」
擎天手裡的巨劍砸在地上,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盯著眼前這一幕,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拳頭。
他身後,無數玩家下意識地揉著自己的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麼大範圍的幻覺法術。
而我身後的白善,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坐在地。
他瞳孔渙散,面如死灰,嘴裡反覆念叨著同一句話。
「假的……都是假的……這不可能……」
他賴以為生的驕傲,他信奉的力量法則,在這一刻,被眼前這荒誕又真實的一幕,碾得粉碎。
16
「乖孩子。」
我摸了摸老黑的頭。
它的毛髮因為長期沒有打理,又硬又扎手。
「我們進去吧,該洗澡了。」
我轉身走進了店裡。
老黑站起身,乖巧地跟在我身後。
它巨大的身體剛好能擠進那扇為它特製的泰坦大門。
大門在我身後緩緩關閉。
留給外面成千上萬玩家一個震撼的背影。
店裡的一樓是一個巨大的浴室。
中間是一個足以容納一頭藍鯨的浴池。
此刻,浴池裡盛滿了冒著熱氣、散發著奇異香氣的藥浴。
那是我用傳說級材料調配出的洗護液。
「進去吧。」
我對老黑說。
老黑歡快地叫了一聲,跳進了浴池。
水花四濺。
它舒服地在水裡打滾,三個腦袋都愜意地眯起了眼睛。
我拿出全套的工具。
精靈木梳,矮人鍛造的剪刀,還有地精科技的吹風機。
我先給它左邊的腦袋做了個造型。
梳理了打結的毛髮,修剪了耳邊的雜毛,還給它編了幾個帥氣的小辮子。
左邊的腦袋立刻露出了得意的表情,還挑釁地看了一眼另外兩個腦袋。
然後是右邊的腦袋。
我給它做了個柔順的離子燙,讓它的毛髮看起來如絲般順滑。
右邊的腦袋幸福地直哼哼。
最後是中間的腦袋。
它是老大,我給它做了個最霸氣的莫西干髮型。
沖天而起,威風凜凜。
三個腦袋,三種風格,但都乾淨、整潔、帥氣。
17
洗完澡,做完美容。
老黑從浴池裡出來,抖了抖身上的水。
它感覺自己渾身輕鬆,精力充沛。
第三個胃裡淤積的狂躁能量,在藥浴的浸泡下,已經被完全消化。
它現在的感覺,好得不能再好。
它走到我面前,用三個腦袋輪流蹭我,表達它的喜愛。
我拍了拍它的頭。
「好了,去吧。」
「記住,下次不要再隨便噴火燒城市了。」
老黑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打開大門。
陽光照在它柔順光亮的黑色毛髮上,反射出健康的光澤。
它雄赳氣昂地走了出去。
門口的玩家們看到煥然一新的老黑,再次陷入了呆滯。
這還是那頭毀天滅地的地獄三頭犬嗎?
這分明是地獄男模隊隊長!
老黑走到了擎天面前,低下頭,用它那顆做了莫西干髮型的腦袋,蹭了蹭擎天的鎧甲。
擎天受寵若驚,激動得差點哭出來。
「我的老黑!你終於恢復正常了!」
老黑叫了一聲,叼起地上的橡膠小雞,轉身跑向了城外。
但這一次,它不再是漫無目的地搞破壞。
它跑向了那些因為狂躁而四處搗亂的魔物們。
它像一個王者,用它的力量去約束和安撫它的同類。
主城的危機,在這一刻真正解除了。
18
我店裡的生意,從那天起,好到爆炸。
每天天不亮,我那扇為泰坦巨人特製的大門外就已經排起了能繞主城廣場三圈的長隊。
獅鷲焦躁地扇動著翅膀,捲起一陣陣塵土;骷髏馬不安地踏著蹄子,骨骼碰撞咔咔作響;獨眼巨人坐在地上,巨大的鼾聲震得地皮發麻;石像鬼蹲在房頂上一動不動,卻把陽光擋得嚴嚴實實。
各種各樣的魔物都被它們的主人——那些在伺服器里響噹噹的人物——像小學生一樣牽在手裡,老老實實地排隊。
「下一個!」
我的收費很高,高到離譜。
一個最基礎的清潔護理,就要一千金幣,這足夠一個普通玩家奮鬥一個月。
但沒有一個人抱怨。
他們為了能插隊,在我的店門口,自發地組織起了拍賣。
「我出三千金幣!就剪個指甲!我的石像鬼快把城主府的屋頂給刨穿了!」
「五千金幣!我的地獄犬最近掉毛嚴重,再不護理就要禿了!老闆救命啊!」
我的店,成了這個遊戲世界裡,最特殊,也最重要的地標。
白善依舊是我的門童。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喊著「下一位」,然後機械地放人,關門。
他看著那些曾經被他視為低等畜生的魔物,被它們的主人視若珍寶,小心翼翼地牽著,走進我的店。
又看著它們神清氣爽,容光煥發,心滿意足地離開。
他看著一個五大三粗的獸人戰士,笨拙地給自己的雙足飛龍梳理著羽毛,嘴裡還哼著不成調的歌謠。
他看著一個高冷的精靈法師,把一顆珍貴的魔法果實掰開一小半,喂給趴在她肩上的元素精靈。
他看著那些魔物和主人之間,那種自然而然的親昵。
他臉上的表情,從最開始的屈辱,慢慢變成了麻木,然後是長久的困惑。
最後,那張英俊的臉上,只剩下一種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的複雜。
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攔住了一個剛剛消費完的客人。
那是一個矮人戰士,他的火焰蜥蜴剛做完一套頂級的鱗片養護,每一片鱗片都閃爍著岩漿般的光澤。
「你……」白善的聲音有些乾澀,「你為什麼對它這麼好?」
矮人玩家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白痴。
「它是我兄弟, 我不對它好,對誰好?」
矮人說著,大大咧咧地拍了拍火焰蜥蜴的腦袋。
那蜥蜴極為人性化地昂起頭,嘴裡「噗」地吐出一小團精準的火焰, 剛好點燃了矮人叼在鬍子里的煙斗。
矮人愜意地吸了一口,扛起斧頭,和他的「兄弟」勾肩搭背地走了。
白善站在原地, 看著那一高一矮的背影,很久,很久, 都沒有說話。
他好像, 有點明白了。
19
一年後。
白善的門童役期, 滿了。
他站在店門口,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靠在櫃檯上,擦拭著一把剛用過的矮人剪刀。
「你可以走了。」我頭也沒抬。
他沒動。
我放下剪刀,終於看向他。
一年時間,磨平了他身上所有的稜角和傲氣。那身華麗的聖騎士鎧甲早就被收了起來,換上了一身樸素的布衣,上面還沾著昨天給石像鬼清洗時濺上的泥點。
他嘴唇動了動, 似乎在組織語言。
最後, 他朝著我, 深深地彎下了腰, 頭幾乎要垂到地上。
「老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想……我想留下來。」
「當一個學徒。」
我沒說話, 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維持著鞠躬的姿勢,不敢起身。
良久,我才吐出一個字。
「好。」
從那天起, 他不再是門童。
他身上總有新的抓痕和咬傷, 那是安撫獅鷲時留下的紀念。
他會為一個洗護液的配方, 在堆滿材料的儲藏室里待上一整天,出來時滿身都是草藥味。
他手上的老繭,比他以前握劍時磨出的還要厚。
他再也沒提過什麼「自由」, 也沒說過什麼「天性」。
他只是學,拼了命地學。
學著怎麼從魔物的嘶吼聲中,分辨出它是痛苦還是撒嬌。
學著怎麼用最輕柔的手法, 去觸碰那些外表堅硬、內心卻無比柔軟的生命。
20
又過了很多年。
我的「魔物風尚」開遍了遊戲里的每一座主城。
白善成了我的首席大弟子,也是最好的魔物美容師之一。
擎天和他的老黑, 成了我最忠實的客人。
每次老黑來,都會給我帶一些地獄深處才有的奇異花朵。
小果凍在我每一個店的收銀台上,都有一個專屬的絲綢軟墊。
它現在是我的吉祥物。
我再也沒有見過比那天更混亂的場面。
這個遊戲世界, 在經歷了一場巨大的危機後,達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和諧。
玩家和他們的魔物夥伴之間, 建立起了更深的羈絆。
而我, 蘇小暖。
一個普普通通的美容師。
只是在用我的方式, 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了一點點。
我坐在新店的頂樓陽台上, 喝著果茶, 看著夕陽。
夕陽下, 主城一片安寧祥和。
遠處的地平線上,能看到老黑帶著一群小魔物在奔跑嬉戲。
我的個人終端響了一下。
是一封來自系統 GM 的匿名郵件。
郵件里只有一張圖片。
那是一張設計圖,圖紙的角落裡寫著「魔物共存生態穩定系統-Ver1.0」。
設計圖的中央是一個小小的店鋪圖標。
圖標下面寫著三個字。
「蘇小暖」。
我笑了笑, 關掉終端。
風吹過,帶來了遠方青草和魔物身上洗護液混合的香氣。
是新的一天,也是和平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