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是被強制匹配成我的 Alpha。
被迫接受平白的遺憾。
是時候放棄了。
我對自己說。
想要的少一些,比較不容易傷心。
喧鬧聲很快平息。
一名隊長跑過來報告:「陸上將,人員集合完畢,是否回基地,請指示。」
陸焱征點頭,拿起通訊器。
像是終於沒了耐心:「喬喻!我希望你這樣做不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
「現在回來還不晚。被我抓到,你就滾出聯盟軍!」
通訊器對面依舊安靜。
陸焱征對隊長說:「你帶隊員和家屬回基地,剩下的跟我進營地找人。」
「上將!」江煥很激動地說,「不按照線人提供的路線走,多半會遇到陷阱或是炸彈。」
「這太危險了,喬喻根本不值得我們這樣——」
「江煥!」
陸焱征大聲打斷他,擲地有聲地道:「再多說一個字,你就回去關禁閉。」
江煥眼眶瞬間紅了,緊抿著唇不再講話。
只是跟在陸焱征身後,往營地裡面走。
就快進入營地入口的時候,我們與返回基地的隊伍相遇了。
擦身而過。
跟在隊伍最末尾的小女孩忽然轉身。
跑過來,拉住了陸焱征衣角。
「你就是陸上將,對不對?」
她仰著臉,膽怯卻篤定地問。
陸焱征蹲下身與她平視,說:「對。」
小女孩把掌心裡攥成一團的東西塞進陸焱征手裡。
說:「這是粘在哥哥衣服上的。哥哥把衣服穿在我身上,不讓我脫下來。然後他就受傷了,流了好多血……」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瞪著紅紅的眼睛問:
「你們找到他了嗎?他沒有死,對不對?」
陸焱征看了眼她身上的黑色馬甲,臉上出現從未有過的疑惑。
然後,他展開了手裡的布塊。
是防彈衣胸口粘貼的軍號牌。
上面印著數字:96511。
陸焱征的指尖忽然顫抖起來。
他用低不可聞和難以置信的聲音,念我的名字:「喬喻……」
7
「他在哪?」
陸焱征猛地握住小女孩的肩膀。
急切到幾乎是語無倫次地問:「他哪裡受傷了?!」
女孩被嚇哭了,嗚嗚咽咽地搖頭,說:「我不知道,他身上全都是血,躺在地上站不起來……」
她滿臉是淚,抬頭對江煥叫嚷:「你騙人,你說你會去救哥哥的!你根本沒有做到!你快把哥哥給我的寶貝還給我!」
陸焱征皺眉問:「什麼寶貝?」
「是很硬的一小塊板子,哥哥說是存了重要東西的寶貝,讓我帶出來給你的。」
陸焱征猛地抬頭,一雙怒目赤紅。
他死死盯住江煥,嘶吼道:「大家跟緊我,進營地,快!」
他們迅速行進,陸焱征抱著小女孩在前面帶路。
繞過了一些自製陷阱後。
陸焱征停下來。
他輕輕喘息,問懷裡的小女孩:「你還記得當時逃出來的路線嗎?」
我循著小女孩的視線,看見一片迷宮一樣的民房區。
土黃色的矮房鱗次櫛比,密密麻麻。
牆壁上大多有彈孔和破損。
被蕭瑟的風吹過,就像一座座墳冢。
「怎麼辦……」小女孩又哭起來,「我沒記住。」
民房區埋了許多土雷和炸彈。
貿然進入等於送死。
這大概也是敵軍沒有追過來將我滅口的原因。
陸焱征將小女孩交給戰士,讓他們在原地等。
「我會找到他,」他回過頭,嚴肅而認真地說,「別哭。」
我看著他衝進蜿蜒的小道。
腦海中卻浮現出陸焱征少年時的臉。
別哭。
那時的他,也對我這樣說。
8
我與陸焱征的初次見面並不愉快。
因為那天我收到了一面軍旗。
它整齊疊放在方形木盒裡。
以代替父親的骨灰。
母親病倒住在醫院。
十歲的我形單影隻,抱著木盒坐在醫院門前的花壇邊。
我需要儘快哭完,然後把木盒寄存在醫生那裡。
才能回到病房陪媽媽。
可哭到一半。
一個少年站到我面前,語氣生硬地說:「別哭。」
他看起來年長我幾歲。
穿著和軍裝極為相似的套裝,黑色皮鞋被擦得很亮。
少年神情嚴肅,認真地說:「你爸爸是英雄,你應該為他感到驕傲。」
我點點頭,眼淚還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少年眉心蹙起,仿佛遇到難題。
他遲疑地,生疏而彆扭地抬起手,替我擦了擦眼淚。
「陸焱征!」
聽見叫聲,他轉身往醫院門口停著的軍車跑去。
替他開門的正是前來移交軍旗的長官。
本應只是短暫而平凡的相遇,陸焱征一定早就忘記了。
卻在我的記憶里反覆播放了無數次。
直到少年的背影與此刻穿梭在蜿蜒小道里的身影重合。
又要走遠了。
我想。
只不過。
這次離開的是我。
陸焱征不停奔跑,一間一間地找。
快跑到民房區邊緣的時候。
忽然「轟」的一聲巨響。
一枚土雷被引爆了。
塵土很快被風吹散。
顯露出陸焱征髒污、驚詫的臉。
他看向一旁被炸開牆的矮房。
掙扎著爬起來又跌倒。
一串血跡從他的額角滑下來。
陸焱征渾然未覺。
跌跌撞撞跑進去。
跪倒在我的身體面前。
他找到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為時已晚。
9
如果把我腦中存儲的陸焱征的影像,一幀幀做成相片。
大概可以根據表情分為兩類。
冷肅穆然、不苟言笑的軍官陸焱征。
和即便做了親密的事,依舊總是被我惹怒的 Alpha 陸焱征。
但現在。
他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神情。
茫然地瞪大雙眼,雙唇和指尖都在顫抖。
這是恐懼的表現。
曾今面對過許多死亡的陸焱征,也會恐懼嗎?
他抬起手,卻始終不敢碰我。
我的身體靠牆邊躺著。
身下的血洇出大片。
看不出任何活著的跡象。
按照正常的流程,陸焱征應該通過判斷呼吸和觸摸頸動脈來確認我是否已經死亡。
但他都沒有做。
而是用我手邊的繃帶為我的腿傷綑紮止血。
接著把我一把橫抱起來。
按照進入的路線迅速往回沖。
很快出了民房區。
先前等候的隊員開來了裝甲車,停在營地入口。
陸焱征剛把我的身體放在車內的擔架上。
江煥就撲過來,要為我檢查傷口。
「滾開!」
陸焱征一把將他甩開,像一頭暴起的野獸。
「不許你碰他!」
江煥跌坐在地上,哽咽道:「他需要止血藥。」
裝甲車正往基地極速行進。
顛簸使我的身體不停晃動。
陸焱征奪過江煥手中的止血藥,將我的頭輕輕抱在懷裡。
然後用醫藥箱裡的剪刀剪開衣服,露出我被粗暴填塞過的傷口。
行軍多年,陸焱征早已能夠熟練救護傷員。
可在噴消毒液和撒藥粉的時候,卻由於手法不穩浪費了許多。車內的氛圍壓抑沉重。
沒有一個戰士敢出聲。
只有小女孩用顫顫巍巍的聲音說:「哥哥會死嗎?
「他是因為救我,才死的嗎?」
「不,」陸焱征低垂著頭,用很輕的聲音說,「他不會死的。」
我坐在啜泣的小女孩身旁。
很想告訴她,我受傷並不是她的錯。
當時大部分敵軍被捕,人質已轉移出營地。
替一名腿部受傷的士兵簡單包紮後。
我在一間堆滿雜物的矮房裡發現了小女孩。
她嚇壞了,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我告訴她只要再勇敢一點,噩夢就會結束了。
我脫下防彈衣套在她身上,問她還有沒有其他人藏在附近。她想了一下,說有幾個壞人留下來用很響的機器切東西,沒有逃跑成功,藏在附近的房子裡。
黑匣子不方便攜帶。
他們一定是用電鋸鋸開,然後取出儲存器帶走。
我想護送小女孩出去再上報消息。
卻正巧遇到那群人拿著儲存器往反方向逃跑。
儲存器里有飛機往返各基地的路線和精準的基地坐標。
萬萬不能落入敵軍之手。
於是我想也沒想,就開槍射擊。
拿到存儲器後,幾個敵軍忽然返回來發動攻擊。
寡不敵眾。
我的子彈用完,只好帶著小女孩往民房深處跑。
然後被槍打中肋下和大腿。
我們躲進一間矮房後,沒有被繼續追殺。
我嘗試聯絡陸焱征,但營地內似乎有信號屏蔽,通訊器完全失去效用。
小孩子體重輕,不易觸發炸彈。
我把儲存器交給小女孩,交代她從窗戶出去,跑出營地,找到陸上將。
「陸上將是什麼樣的?」
小女孩緊張又膽怯地問。
我開始流血,但還沒來得及覺得疼。
便笑了一下,輕聲說:「最高大、最英俊,卻看起來最不開心的 Alpha。」
「他為什麼不開心?」
「因為我吧……」我開始覺得有些冷,說,「他在生我的氣,現在……還沒有原諒我呢。」
所以不願意多看我一眼。
不願意跟我講話。
也不願意跟我擊掌握手……
10
裝甲車直接抵達基地醫院。
幾位軍醫候在門口,將我的身體接進搶救室。
陸焱征渾身鮮血,僵立在搶救室門外。
過了少時,與搶救區相鄰的病房區忽然湧進一小群人。
是我們解救出的部分軍屬。
有不少纏繃帶的戰士走出病房。
驚喜地與自己的 Omega 相擁。
一時間。
樓道里滿是重逢團圓的愛侶。
他們緊緊相擁,歡笑或流淚。
有 Alpha 在大聲感謝上帝,然後親吻自己懷中的 Omega。
說:「幸好你沒事,你回來了!」
喜悅而溫馨的氛圍仿佛被一道無形牆隔開。
陸焱征木然地看著他們。
然後驀地躬身跪在地上。
發出痛苦嘶啞的低鳴:「我的 Omega 怎麼辦?
「喬喻,別走,求你……」
一旁的戰士聽見,露出震驚的表情。
江煥則是瞪圓眼睛,後退幾步,後背撞在牆上。
搖頭說:「這不可能。」
陸焱征猛地起身,用手肘將他抵在牆上。
兇狠地道:「你最好祈禱喬喻平安無事,否則,我讓你死!」
他看著江煥的臉色逐漸由慘白變為絳紫,才陡然鬆開手。
幾位戰士慌忙跑過來,將不停嗆咳的江煥從地上拉起來,架走了。
我看著渾身緊繃的陸焱征,疑惑慢慢變大。
他是在為我擔心嗎?
可是,為什麼呢?
陸焱征旁觀過許多犧牲。
所以面對戰士的死亡,他常常冷靜地善後,不會表現出過多悲傷。
況且我只是他名義上的 Omega。
他並不愛我,不是嗎?
「你又生氣了嗎?」
小女孩仰頭看陸焱征,懵懂地問。
陸焱征像是沒聽懂,啞聲問:「什麼?」
「哥哥說你生他的氣了,不開心。」
小女孩說:「你生氣的時候,也會這樣對待他嗎?」
陸焱征看向她,面色變得蒼白。
過了少時,他重新看向搶救室的大門,眼眶變得很紅。
「不會。」陸焱征很輕地說,「我沒有生他的氣。
「我只是連自己都弄不清楚,所以才……」
他沉默,喉結壓抑地滾了幾遭,又說:「再見到他的時候,我會告訴他,其實——」
「上將!」搶救室的門忽然打開,軍醫跑出來打斷他,「喬喻可能堅持不住了,能儘快通知他的親屬嗎?」
陸焱征愣怔地看過去。
喃喃道:「怎麼會堅持不住?怎麼會……」
軍醫對上將的反常反應有些疑惑,還是說:「他的心跳已經停止了,但我們會繼續搶救四十分鐘。」
心跳已經停止了嗎?
我要走了啊。
我看向陸焱征,發現他正木然地看著搶救室大門。
忽然,我看見淡藍色的光暈漸漸從他身體各處迸發出來。
陸焱征的呼吸加快。
面色逐漸變紅,仿佛在發燙。
緊接著,樓道里開始出現騷動。
Beta 醫生和護士紛紛引導 Alpha 和 Omega 下樓。
身為魂魄的我聞不到,卻能看見肉眼看不見的信息素粒子。陸焱征爆發了嚴重的易感期。
不到一分鐘。
他身上的淡藍色光暈已然變成深藍色火焰。
仿佛要將陸焱征包裹燃燒。
他支撐不住,咬牙跪倒在地。
有 Beta 醫生來為他注射抑制劑。
但陸焱征正處於暴走狀態,把人一下甩出幾米遠。
他站起身,緩緩朝搶救室走去。
最終停在門口。
將額頭重重抵在門上。
近乎哀求地嘶吼:「喬喻!再給我一次機會……求你!」
同一瞬間。
我似乎聞到了一縷淡淡的的松香。
魂體變輕。
雨後松林的味道很快變得熾烈濃郁。
下一秒,我被扯進黑暗的旋渦。
11
(第三視角)
陸焱征最終暈了過去。
像野獸一樣被摁著注射了強效抑制劑後,用束縛帶捆在隔離室的病床上。
他大部分時間躁動掙扎。
然後做小段小段的夢。
他夢見小時候被父親帶去軍營。
用懵懂的語言立誓成為一名軍人。
畫面一轉。
陸焱征來到十幾歲。
他看見坐在醫院花壇邊默默流淚的小男孩兒。
白皙、瘦小。
捧著代表犧牲的深色木盒。
第一次哄人。
陸焱征不得要領。
把安慰的話說得嚴肅又生硬。
他是陪身為大校的父親來轉交木盒的。
因此了解男孩兒流淚的原因。
但 Alpha 天生缺乏共情。
陸焱征自認為明白戰爭的殘酷,所以才冠冕堂皇地要男孩替死去的親人感到驕傲。
諷刺的是。
在陸焱征參軍後不久。
他的母親就病死家中。
那時戰爭剛剛打響。
陸家的傭人都四散奔逃。
陸焱征和父親在戰場上自顧不暇。
得到母親的死訊已是一個月後的休戰期。
他看著窗外的殘垣斷壁,第一次感受到戰爭真實的樣子。
它殘忍如巨大怪獸。
搗亂世界的秩序。
無差別踐踏每一個人的生命。
自己為什麼沒照顧好母親?
陸焱征懷著巨大的愧疚。
做了一個決定。
戰爭結束後,他要退役,並為母親守墓十年。
父親得知後並未急著阻止。
但很快,他收到了聯盟理事會發來的強制匹配通知書。
陸焱征知道。
是父親想用 Omega 的信息素和家庭拉住他。
所以他牴觸喬喻,故意冷落甚至說些傷人的話。
這樣比失去父親,再失去丈夫好得多。
陸焱征想。
事情大概是逐漸偏離軌道的。
陸焱征不能確定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喬喻的。
只是清晰地記得臨行前的那一晚。
酒會上,喬喻喝醉了。
他跑到會場後面的長廊上,堵住提前離席的 Alpha。
可能是喝醉了才有膽子。
Omega 面頰酡紅,含糊地說:「你跟他們都碰杯了,還沒有跟我碰杯。」
陸焱征沉默地站在他面前,聞見忍冬花信息素的味道混合著淡淡的酒氣。
Alpha 蹙了蹙眉,嚴肅地說:「你不能再喝了。」
「哦。」Omega 呆呆地應了聲,然後緩慢地走過來。
長廊昏暗。
月光從纏繞的藤蔓中間投進來,照在喬喻臉上。
他停下來,站在距離陸焱征很近的位置。
理直氣壯地違反了婚後上將提出的命令。
但上將沒有呵斥他,也沒有後退。
因為他看見喬喻濕潤的眼睛。
眼淚沒有一顆一顆地落下來。
只是蓄積在眼眶裡。
快溢出來的時候。
眨一下。
陸焱征在眼眸中的倒影就變得清晰,然後很快地,又融化在模糊的一片水光里。
喬喻的睫毛很長,眨得緩慢,在乾淨的臉上留下陰影。
會場裡的音樂暫停的時候。
喬喻閉上了眼睛。
他徐徐地貼近陸焱征,仰頭將微顫、柔軟的嘴唇印在陸焱征的臉頰上。
陸焱征微微側頭,喬喻就親在了他的嘴唇上。
喬喻握住了他的手臂,但沒用什麼力。
陸焱征沒有掙脫,任由喬喻用笨拙、緩慢而生澀的動作。
把忍冬花的氣味染在自己身上。
同樣地,喬喻身上也沾染了濃郁的松香味。
在那不久,喬喻就帶著發情熱闖入了自己的房間。
Omega 忘記了醉酒時發生的事。
所以困惑自己為何會鬼使神差地跑來找陸焱征。
但陸焱征知道。
因為百分百匹配的信息素像種子,已經在臨行前夜種在了 Omega 的身體里。
一旦有渴望。
身體本能會將他帶到 Alpha 身邊。
夢中的陸焱征剛想要解釋。
眼前的畫面就變成了林中的敵人營地。
戰士們在為勝利歡呼。
Alpha 紛紛擁抱著自己的 Omega。
只有自己,格格不入地僵立在人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