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嘉禾再不好,那也是她的兒子,是她留給我的活生生的遺物。
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能讓我窺見宋筠影子的人。
我真的好想宋筠。
以前每次我生病,她都會煮一碗麵湯哄我喝下,逼我躺在厚厚的棉被裡。
一手握著我的手,另一手捧著故事書,給我講一整天的故事也不會口渴。
可這次,她看得見我,我看不見她。
她只能在彈幕那頭干著急。
這一刻,我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生與死的隔閡。
就在這時,突然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睜開眼,才發現謝嘉禾不知什麼時候抱著一床被子出現在我面前。
門口放著一個炭盆,冷宮裡為數不多的黑炭都在裡面。
「母妃說,染了風寒要蓋厚被子,點炭火。」
說著,他費力地把被子搬到我的床上,用小手鋪好,將我嚴嚴實實蓋住。
又點了炭,放到我的腳邊。
做完這些,不知想到了什麼,他邁著小短腿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沒多久,鼻端縈繞著淡淡的飯菜香。
我以為自己的嗅覺出了問題,一轉眼卻見謝嘉禾捧著一碗面走了進來。
生怕麵湯灑了,他走得很慢,小心翼翼地端到榻前的桌子上。
「以前我生病時,母妃都會給我煮一碗面。母妃說,喝下熱騰騰的麵湯,病能好一半。」
「母妃還會給我講故事。可我現在沒有故事書,只有以前母妃留下的三字經。」
「舟舟乾娘,我喂你喝麵湯,給你念三字經,你快點痊癒好不好?」
他說完無意識輕咬下唇,小表情和宋筠一模一樣。
「你剛剛叫我什麼?」我愣愣地問他。
他脆生生地答:「舟舟乾娘。」
麵湯熱乎乎的,連帶著我心裡也暖和起來。
我喝了湯在榻上小憩,他用稚嫩的嗓音一字一句念著三字經。
彈幕那邊,宋筠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天。
【臭小子還算有點良心,沒白養他。】
【不過這麵湯沒我做的好吃,手藝真不咋滴。】
【我要是活著,就鑽進你的被窩,咱們仨一起把日子過好比什麼都強。】
她一向慣會打嘴炮。
我伸手揉了揉謝嘉禾毛茸茸的小腦袋瓜,忍不住低聲問宋筠:
「講真,你就打算讓他一直在冷宮裡待下去嗎?」
「冷宮縮衣少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我的乾兒子得活著,還得光鮮亮麗地活著。
宋筠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舟舟寶,你是不是又有什麼歪主意了?】
「我有銀子,你又是阿飄,能在宮裡四處遊走。」
「咱倆聯手,送你兒子出冷宮應該不難吧?」
7
冷宮裡什麼都缺。
我使了好些銀子,才向內務府要了筆墨紙硯。
冬天天冷,謝嘉禾伏在案上寫字,沒寫兩頁小手就凍得透紅。
我看著心疼,連忙將炭盆挪到邊上:「咱們歇一歇吧。」
他固執地搖了搖頭:「舟舟乾娘,我沒事的。」
【小男孩別慣著,等下讓他用湯婆子捂捂手就行。】
【你看他那個鬼畫符的字,練!就該多練!】
宋筠像個後媽一樣在邊上指手畫腳。
謝嘉禾一連寫了好幾日,寫滿上百頁紙。
夜深時,冷宮的油燈依舊點著,有腳步聲不疾不徐,由遠漸近。
我將窗戶打開,寒風裹狹著雪花灌了進來,路過的人剛好能看見謝嘉禾伏案寫字的身影。
謝嘉禾寫得認真,沒有發現一角明皇衣袍正在屋外。
「六殿下,很晚了,咱們該休息了。」
他費力地研開結冰的墨:「等一下,等我寫完這兩張。」
「在寫什麼?給朕看看。」
一直在門外的皇上謝凜終於走進屋中,冷眼看著謝嘉禾,伸手抄起那一疊摞得高高的紙。
他原本面色肅穆,看謝嘉禾的眼神尤其冷冽,待看清上面的內容後,微微一怔,臉色稍緩。
「為什麼要給朕祈福?」
宣紙上,每一頁都是祝皇帝龍體安康、福壽綿長。
謝嘉禾握著毛筆,掌心沾了一點墨水,輕聲回答:「禾兒聽聞父皇前幾日病了,不知能做些什麼,便想著寫些吉祥話遙祝父皇康健。」
謝凜的面色有些動容:「朕把你關在冷宮,你不埋怨朕嗎?」
謝嘉禾一時沒有答話,良久才絞著衣袖,極小聲地說了一句:「有點。」
「可禾兒沒了母妃,只剩下父皇了。」他越說聲音越小,癟了癟嘴,帶了幾分哭腔:「禾兒是埋怨父皇不理禾兒,但禾兒還是希望父皇永遠安康,您是我唯一能親近的人了。」
宋筠的魂魄在宮裡四處飄蕩,打聽到今晚謝凜消食散步,會路過冷宮門口。
我便把最破的衣服給謝嘉禾換上,炭火也一併收了,殿內如同冰窖。
謝嘉禾一邊說話一邊發抖,牙齒止不住地打顫:「禾兒現在識字不多,等大些後給父皇抄經祈福。」
謝凜聞言,眼底情緒翻湧。
這幾日他病倒,讓如今正得寵的三皇子抄寫佛經,誰知三皇子卻藉口冬日墨水結冰推脫。
謝凜重重嘆了口氣,蹲下身將謝嘉禾抱了起來,用大氅圍住了他。
「難得你有這份孝心。只是這字實在太醜,和你母妃一樣……」話到這裡戛然而止,他的眼神稍黯,立刻轉移了話題。
「冷宮幽寒,明日起,你便回芳儀宮吧。朕會為你尋一位合適的新母親。」
謝嘉禾乖巧地點了點頭,恭恭敬敬地叩首謝恩。
翌日,便有宮人將他接回芳儀宮,小傢伙牽著我的手,帶我一起走。
宋筠還在驚嘆昨晚上他的表現,一路上喋喋不休:
【你真的沒教嗎?那些都是他的臨場發揮?】
【那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應該是真話吧,我從沒見過他說謊,我把他養得可正直了。】
【可他爹那麼混帳,他怎麼會想親近?】
【狗東西,白生了,兒子果然天生愛父親,不能共情母親。】
彈幕瘋狂翻滾,宋筠越說越暴躁。
轎子裡,謝嘉禾握住了我的手。
「舟舟乾娘,母妃教過我不能騙人,可我現在騙人都不眨眼睛了。」
「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父皇。他把母妃幽禁,害母妃病死榻上,他把我送進冷宮,讓我受了這麼多苦,我怨恨他都來不及。我只喜歡你和母妃。」
「乾娘,你是母妃的好朋友,你說她要是知道我滿口謊言,會不會很生氣?」
彈幕剛才還在刷屏。
【小王八蛋。】
【小兔崽子。】
【小羊羔子。】
【……】
然後罵人的話戛然而止。
【對不起,剛才嘴快了,我撤回。】
我眯眼看著彈幕,敲著謝嘉禾的小腦袋瓜。
「沒事的,你母妃高興都來不及呢。」
芳儀宮的日子比冷宮舒服得多。
謝嘉禾的功課落了許多,每日白天都泡在文華殿里念書。
正值冬末春初,我打算給他裁剪兩套春裝。
本來就忙,宋筠還跑來給我找事。
她總感嘆自己死得太早,優秀的廚藝後繼無人,強迫我去學她的拿手好菜。
我一邊罵她太煩,一邊心裡暖烘烘的。
這些彈幕總給一種錯覺,好像宋筠還在,我們正湊在一塊養孩子。
可安生日子沒過兩天,謝嘉禾就出事了。
8
謝嘉禾平日下了課便會回來用膳。
今日直到申時,我也沒有看見他的身影。
託人去文華殿問了兩次,都說人早就走了。
我心下擔憂,宋筠也著急,遊蕩了一圈才在御花園的假山亭里找到他。
還沒走近,便聽見宮人們竊竊私語。
說六皇子品行不端,早先推賢妃入水,今日又推搡了七皇子。
謝凜得知後勃然大怒,罰謝嘉禾跪兩個時辰。
與我相熟的孟嬤嬤悄悄勸我換個主子跟。
「六殿下雖說是皇子,但早已不得聖心,能不能平安活到大都是問題。」
「你銀子多,使點錢去賢妃宮裡照顧七皇子。賢妃聖眷正濃,那才是能跟的主。」
雖然嬤嬤壓低了聲音,但嗓門太大,話語落進謝嘉禾的耳里。
他垂下頭,脊背跪得筆直,緊緊絞著衣袖。
兩個時辰後,他的腿已經麻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我乾脆將他背回去。
五歲的孩子並不沉,卻懷了沉甸甸的心事,伏在我的肩頭一言不發。
「乾兒子,我今天熬了糖漿,今天晚上帶你吹糖人玩。」
「你母妃說你愛吃紅燒獅子頭,我特意做了,回去熱熱就能吃。」
「哦對了,還有蒜蓉大蝦、蟹肉小餃、藕粉桂糖糕,雖然做的沒你母妃好吃,但應該也不會太差。」
小傢伙還是不說話,只是雙手抱著我的脖子。
月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相依的影子上多了一層重影,好像宋筠也在。
快到宮門時,他終於開口了,將臉埋在我的肩窩,悶悶地告訴我:「舟舟乾娘,我今天打人了。」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呀。」
「父皇罰了我,說我是壞孩子。你呢?你要罵我嗎?」
我覺得好笑:「我都不知道事情的經過,無緣無故罵你做什麼?」
「你先說說,發生了什麼。」
「今天太傅誇我學業進步很多,送了我一個繡著小兔子的香囊。七弟想搶,我不肯給,爭奪時推倒了他。」
謝嘉禾的語氣有幾分頹喪:「父皇剛好經過,他說我是哥哥,哥哥應該讓著弟弟,便責罰了我。」
宋筠是個護短的女人,我也是。
我將小傢伙放在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聽他放屁。」
「什麼叫哥哥應該讓著弟弟,你皇叔想當皇帝,可你父皇不僅沒讓著他,還把他給殺了。」
「他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心又長偏了而已。我和你母妃都覺得你做得沒錯。」
謝嘉禾原本陰鬱的眼眸忽然便亮了起來。
他的膝蓋腫了,我給他抹藥,他將小兔子香囊放在我的掌心。
「舟舟乾娘,這是給你的。」
「你和我說過,你最喜歡小兔子了。」
他衝著我笑,笑得眉眼彎彎,捧著小兔子香囊像是捧著寶貝。
那一刻,我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謝嘉禾這麼好的小孩,得有人好好愛著。
狗皇帝偏心,那我就多給謝嘉禾一份愛,把他缺失的全彌補回來。
「謝謝你呀,我很喜歡。」
他攥著我的衣袖,和我保證:「我以後會謹慎些,不讓乾娘擔心。」
往後的時日,宮裡發生了兩件事。
一是謝凜又納了三位才人,長相都和宋筠甚是相似。
二是宋筠生辰這日,謝凜喝醉了酒,突然來看望謝嘉禾。
也不說話,就那麼盯著他,良久將他抱在懷裡,只道了一句:
「朕好想你的母妃。」
這事不知被哪個宮人撞見,傳得滿宮皆知。
沒過幾日,孟嬤嬤便悄悄拉住我。
她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問我:「你曉得六皇子的生母為什麼被皇上幽禁嗎?」
我還真不知道。我問過宋筠幾次,每次她都顧左右而言他。
「宮裡都傳開了,說她與人私通。」
9
孟嬤嬤和我說完這句話後,我的腦海里只剩一個念頭。
「姐妹牛啊,都給皇上戴綠帽了,還能讓他對你念念不忘。」
【你不罵我嗎?】
「罵你幹嘛?我對閨蜜的包容度是很高的,只要你不是一個男人談八次,就算一次談八個男人我也不會罵你。」
「再說了,你給他戴綠帽子那是你的錯嗎?要是他對你好,你至於綠他嗎?說白了還不是他不夠好。」
宋筠欲言又止,終究給我發來了五個字。
【我謝謝你啊。】
「所以你私通對象是誰?死了嗎?沒死的話給我看看長啥樣子?」
【地府這會點人頭呢,有點忙啊,回聊。】
她火急火燎地跑了,徒留我一個人氣急敗壞。
不是,我對她包容度高也是有前提的,前提是我得有知情權啊。
近來宮裡關於她的流言甚囂塵上,還是傳進了我的耳里。
傳聞說,當初謝凜醉酒後召幸了別的宮妃,宋筠因此鬧了脾氣。
謝凜乃九五之尊,怎會一直屈尊降貴哄她,便冷了她一個月。後來再去找她,竟在她的殿里搜出一套男人衣物和兩封書信。
謝凜震怒,下令將宋筠幽禁,又把謝嘉禾養在賢妃名下。
我總算知道為什麼謝凜看著像對宋筠余情未了,又那麼牴觸旁人提起她。
只是傳聞不太對勁。宋筠戀愛腦發作時愛慘了謝凜,怎麼可能一個月就找了新的男人?
除非對方真的很帥。
還沒等我找宋筠問個清楚,謝凜身邊的趙公公突然來了芳儀宮。
他說皇上召見謝嘉禾。
看他面色不善,我忍不住問發生了什麼。
「賢妃娘娘向皇上檢舉,說六皇子可能不是皇家骨血。」
「皇上要滴血驗親。」
10
一路上,我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
地府和我們有時差,宋筠這會正在睡覺,我聯繫不上。
我陪謝嘉禾到養心殿時,便見賢妃跪在地上,說宋筠當初入宮時已心有所屬。
「此前皇上只發現兩份信,但早在八年前,貴妃便和那人有書信往來。」
「這是貴妃的廢稿,之前臣妾整理芳儀殿時無意間發現,字裡行間極盡挑逗,不堪入目。」
「貴妃還說此生最愛他一人,承寵後就想辦法接他入宮。」
謝凜越聽,臉色越沉,似有山雨欲來。
在賢妃將兩封泛黃的信紙遞到他面前時,他掃了一眼,指節青白,隱隱有些發抖。
我在邊上聽著,越聽越是迷茫。
這番話怎麼這麼耳熟?
直到我聽見賢妃和皇上說,貴妃在信中親暱稱呼那人「舟舟」時,我終於確認。
這不是宋筠寫給我的信嗎?
敢情賢妃指認的那個私通對象是我?
「死女人,醒了嗎?啥情況啊?」
【就是生前被賢妃栽贓,宮斗輸了,死後又被她繼續誣陷唄。】
【我和狗皇帝說了信是寫給我閨蜜的,他非說我狡辯,把我關起來。】
【我都病了,他也不肯給我請太醫,沒幾日我就病死了。】
【舟舟寶,這事我不是故意隱瞞你的。你太衝動,我是怕你貿然找賢妃報仇,回頭小命折在她的手裡。】
信是寄往嶺南的,上頭還有地址。
謝凜震怒,揚言要找信上的人。
滿屋寂靜,只有謝嘉禾將頭磕在地上:「母妃真心愛重父皇,還請父皇明鑑。」
「六殿下,這信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貴妃最愛的可不是皇上。」
賢妃每說一個字,謝凜的臉色就冷冽一分。
在一片死寂里,我上前一步,叩首在地:
「奴婢蘇琬舟,家住嶺南羊城長今巷,三個月前入宮,此前已與貴妃通信往來八年。」
不等他們駁斥,我直接背了一遍信里的內容。
這八年來,我和宋筠一直說要見面。
一開始我沒錢進京,宋筠日子過得也難。
後來我做起小生意,忙得脫不開身。
好不容易啟程去了,途中又爆發瘟疫和洪災,宋筠說什麼都不肯讓我前行。
宮牆和地域之隔,讓書信成為我緩解思念的唯一方式。
八年,七十三封信,一百五十頁紙,看得多了,自然就印在了腦子裡。
謝凜原本要呵斥我,可聽著我的話,對照手裡的廢稿,一時間怔在了原地。
「沒想到貴妃死了,竟還有人為她脫罪。這廢稿就放在宮中,人人能看,你這宮女倒也忠心,還提前背了。」
我就知道賢妃會這麼說。
我咧嘴一笑,對謝凜道:
「貴妃娘娘八年來與我的書信往來,我都一一存放,就在芳儀宮偏殿的衣櫃里。」
「皇上若是不信,即刻派人去取便是。」
11
小太監抱著厚厚一摞信箋進來。
宋筠給我的信,寫盡了她穿越八年以後發生的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