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條足有六米多長,像一截火車車廂一樣的巨獸,被十幾個人合力用漁網拖上岸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它已經死了,但那張醜陋的巨口依然微微張開著,仿佛在嘲笑著人類的無知和脆弱。
蘇晴的遺體,在第二天清晨才被打撈上來。
那身曾經在鏡頭前無比華麗的金色魚尾,已經變得破爛不堪,像一塊被撕碎的廉價塑料布。
林峰在看到屍體的那一刻,徹底崩潰了,他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而我媽,在短暫的哭嚎之後,便將所有的怨恨和怒火,都傾瀉到了我的身上。
在醫院的走廊里,她指著我的鼻子,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我。
「都是你!你這個掃把星!災星!如果你早點答應幫忙,如果你去演那個「兩腳獸」,死的人就是你!我兒子和我兒媳就不會出事!」
她的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但卻沒能刺進我的心裡。
我的心,早在那個家裡,被他們經年累月的自私和愚蠢,磨礪出了一層堅硬的殼。
我看著她那張因為憤怒和悲傷而扭曲的臉,平靜地問:「所以,在你的邏輯里,犯錯的不是策劃這場鬧劇的林峰,不是利慾薰心的蘇晴,而是那個從一開始就告訴你們「路上有坑,不要過去」的我?」
「你!你還敢頂嘴!」我媽揚起手就要打我。
我沒有躲,只是冷冷地看著她:「你打。你今天要是敢動我一下,我們母女的情分,就到此為止。」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或許是我的眼神太過冰冷,或許是我的語氣太過決絕,她最終還是頹然地放下了手,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沒有再去管她,轉身走向了另一間病房。
那個叫小雅的女孩,她的父母已經從外地趕了過來。兩位看起來很淳樸的中年人,在看到我的時候,眼神里充滿了憤怒和警惕。
「你也是他們一夥的?」女孩的父親開口,聲音沙啞。
「不是。」我搖了搖頭,將一張銀行卡放在床頭柜上,「這裡面有五萬,是我個人對我哥和我嫂子的愚蠢行為,向你們表達的歉意。這跟他們需要承擔的法律責任和民事賠償無關,只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
小雅的母親愣住了:「你這是——」
「我是林峰的妹妹,林默。」我看著病床上依舊驚魂未定的小雅,輕聲說,「對不起,是我沒能阻止他們。希望你能早日走出陰影。」
說完,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轉身離開。
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用錢來彌補,或許庸俗,但對於這個無辜受害的家庭來說,卻是最實際的幫助。
8
林峰醒來後,整個人都垮了。
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網紅操盤手」,而是一個眼神空洞,鬍子拉碴的行屍走肉。
蘇晴的死,以及隨之而來的輿論風暴、平台追責、廣告商索賠,還有小雅家人的起訴,像一座座大山,將他徹底壓垮。
他被拘留了幾天,最終因為證據不足以構成「過失致人死亡」而被釋放,但民事賠償卻是一筆天文數字。
家裡所有的積蓄都賠了進去,還賣掉了車子,最後連我爸媽的養老房都抵押了出去,才勉強湊夠了賠償款。
我們家,一夜之間,從一個在網絡世界裡呼風喚雨的「網紅之家」,變成了一個負債纍纍、聲名狼藉的笑話。
出事的第十五天,是蘇晴的頭七。
家裡設了一個簡單的靈堂,照片上,蘇晴笑得依然甜美。
我過去上了一炷香。
林峰跪在靈堂前,看到我,他通紅的眼睛裡沒有了往日的囂張,只剩下無盡的悔恨和哀求。
「妹妹……」他抓住我的衣角,聲音嘶啞,「哥錯了……哥真的錯了……你幫幫哥,你那麼有本事,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你嫂子她家裡人還不知道這個事,等知道了,一定會撕碎我。」
我低下頭,看著他那張憔悴的臉。
「我有什麼辦法?」我問。
「錢……我們給他們錢做賠償。」他語無倫次地說,「還有那些網上的罵聲……你不是認識教授嗎?你讓他幫我們澄清一下,我們不是故意的……」
我笑了,笑得有些悲涼。
到了這個時候,他想的,依然是用錢去解決逃避問題,而不是真正去反思自己到底錯在了哪裡。
「林峰,」我輕輕地撥開他的手,「你還記得嗎?出事的前一晚,我給你發過月亮湖的資料,我告訴你那裡很危險。你是怎麼回復我的?」
林峰的身體一僵,臉色變得慘白。
我替他說了出來:「你說,「看到了嗎?這就是你說的「危險」,現在它是我爆火的密碼」。」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將他釘在恥辱柱上。
「是你,親手把蘇晴,把那個叫小雅的女孩,推到了那個「爆火的密碼」面前。你把危險當成了籌碼,把人命當成了賭注。現在賭輸了,你憑什麼覺得,自己不需要付出代價?」
「我、我……」他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想要的,不就是「整個大活」嗎?現在,這個活夠不夠大?」我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錐子,狠狠地扎進他的心裡,「你不是想讓全網都認識你嗎?現在,你也如願以償了。」
林峰再也支撐不住,他抱著頭,發出了野獸般的嗚咽。
我媽衝過來,想把我推開:「你這個狠心的丫頭!他是你親哥啊!你還要逼死他嗎!」
「逼死他的,不是我。」我看著她,也看著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是你們的貪婪,是你們的愚蠢,是你們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的警告當成耳旁風。路是你們自己選的,現在走到懸崖邊上了,怪不了任何人。」
我深吸一口氣,說出了那句在我心中盤桓已久的話。
「爸,媽,哥,我累了。以後,你們的路,你們自己走吧。」
我最後看了一眼蘇晴的遺像,在心裡默念了一句。
安息吧,嫂子。下輩子,嫁個聰明點的人。
然後,我轉身,決絕地走出了那個家門。
身後,是我媽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咒罵。
我沒有回頭。
一次都沒有。
我曾拼盡全力,想把他們從深淵的邊緣拉回來。
但現在我明白了。
我只能尊重命運。
9
離開家的那天,陽光很好。
我拖著一個不大的行李箱,裡面裝著我所有的家當。
我退掉了之前和家裡一起住的房子,用自己兼職和獎學金攢下的錢,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個小小的單間。
房間不大,但陽光充足,窗台上擺著我最喜歡的綠蘿。
我徹底切斷了和家裡的所有聯繫。拉黑了他們的電話,退出了所有相關的群聊。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學業和研究中。
王教授似乎是知道了我的情況,給了我很多幫助。他讓我加入了他的一個重點課題組,研究本地水域的外來物種入侵問題。
那個在月亮湖裡釀成慘劇的巨型革鬍子鯰,成為了我們最重要的研究樣本。
解剖那天,是我親手主刀的。
當手術刀劃開它粗糙的皮膚,看到它胃裡那些尚未消化完全的殘骸時,我的手,沒有一絲顫抖。
我用最冷靜、最客觀的筆觸,記錄下每一個數據。
這是一個生命的終結,也是另一個生命的警示。
我們的研究報告,最終引起了市裡環保部門的高度重視。他們以此為契機,在全市範圍內,開展了一場針對開放水域的生態安全大排查。
很多像月亮湖一樣存在安全隱患的地方,都被豎起了警示牌,並進行了專業的治理。
我因為在這項工作中表現出色,被破格推薦,提前獲得了碩博連讀的資格。
我的生活,終於回歸了正軌,並且,正在朝著一個更好的方向發展。
偶爾,我也會從一些同學的閒聊中,聽到關於我哥他們的消息。
據說,他們最終還是把老家的房子賣了,搬到了一個更偏遠的出租屋裡。
林峰徹底廢了,整天酗酒,找不到一份正經工作。
我媽一邊要照顧他,一邊要去超市打零工,蒼老了十幾歲。
他們再也不是那個站在流量頂端,被無數人追捧的「神仙家庭」了。
他們就像所有犯了錯,卻又不肯承擔責任的普通人一樣,在生活的泥沼里,苦苦掙扎。
聽到這些消息時,我的心裡,沒有快意,也沒有同情。
只是一片平靜。
就像在看一則與我無關的社會新聞。
有些路,一旦走錯了,就再也回不了頭。
有些代價,一旦付出了,就是一生。
三年後,我博士畢業,留校任教。
我成為了學校里最年輕的副教授之一。
我的主要研究方向,依然是水下生態安全。我經常會帶領學生,去往各地的湖泊、水庫,進行實地科考。
每次下水前,我都會無比嚴肅地,向他們強調敬畏自然的重要性。
「記住,在我們看不見的深水之下, 隱藏著我們無法想像的世界。那裡有它自己的法則,自己的秩序。任何試圖用傲慢和無知去挑戰它的人,都將被它吞噬, 連骨頭都不會剩下。」
學生們都很喜歡聽我的課, 他們說, 林教授的課,不僅有知識, 還有故事。
我偶爾也會刷刷短視頻。
如今的直播行業, 比三年前更加瘋狂。各種千奇百怪的劇本, 更加匪夷所思的挑戰, 層出不窮。
但再也沒有出現過第二個「美人魚吃播」。
蘇晴和那條巨鯰, 像一個都市傳說,一個行業的禁忌, 被永遠地封存在了網際網路的記憶里。
只有少數好事者,偶爾還會提起那個血腥的夜晚。
那天,我開車路過月亮湖。
這裡已經被改造成了一個濕地公園, 湖邊修建了漂亮的棧道和護欄。
警示牌上, 用醒目的紅字寫著:「水深危險, 嚴禁下水」。
我停下車, 在湖邊站了一會兒。
夕陽的餘暉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一片靜謐祥和。
誰能想到,就在這片美麗的湖水之下,曾經上演過那樣一場由貪婪和愚蠢導演的悲劇。
我的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號碼。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電話那頭, 是一個遲疑的、蒼老了許多的聲音。
「是小默嗎?」
是我媽。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
「小默……你,你還好嗎?」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 「我、我從你同學那裡,要來了你的新號碼。你哥他前幾天喝多了,摔了一跤, 現在躺在醫院裡……」
她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這三年的不如意,說起林峰的頹廢, 說起家裡的艱難。
我靜靜地聽著, 就像在聽一個陌生人的抱怨。
「小默, 你能不能回來看看我們?我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了……」她終於說出了目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我看著眼前平靜的湖面,緩緩地開口。
「我不會回去了。」
「我的人生,在三年前, 就已經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了。」
「還有,別再給我打電話了。」
說完,我掛斷了電話,將那個號碼拉進了黑名單。
一輛車從我身邊開過, 車裡傳出歡快的音樂。
我深吸了一口帶著水汽的、清新的空氣,轉身, 上車, 發動引擎。
後視鏡里,月亮湖離我越來越遠。
雖然我已經學會了游泳。
但我永遠不會靠近, 那些看起來很美,卻暗流涌動的,危險水域。
備案號:YXXB9E9B3pX3g2tQ6DMW4SbP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