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年,他上門來退親。
轉而求娶我妹妹。
從此,我成了家中被拋棄的女兒。
父母防著我,恐我破壞妹妹的婚禮。
還依著妹妹的要求將我送走一年。
他們說,這是我欠妹妹的。
但是沒關係,等一年後妹妹安穩成親。
他們就接我回來。
到時候,他們會彌補對我的虧欠。
可他們不知道,豋車那日。
我當著他們面服下的東西是忘情丹。
我不做他們的女兒了。
一年之後,也不會再回來了。
1
我是家中長女,再往下,有一個妹妹。
在妹妹走丟前,爹娘對我極好。
他們不似其他父母苛刻,硬要求一個兒子撐門楣。
命里無時,他們也坦然。
只是更加將我們姐妹視做掌上明珠。
爹爹常說大不了日後招婿,
這樣流雲和浮雪永遠不和爹娘分開。
可最終我們還是分開了。
五歲那年,我同妹妹去上元燈會,我只是回過身的功夫,妹妹便丟了。
從那之後,一切都變了。
父親時常愁眉深鎖,魂不守舍,
那兩年來,他的仕途也不順,在京中常受打壓。
母親更是整日以淚洗面。
恍恍惚惚就喚著妹妹的名字。
可那時候,他們還不是恨我的,
他們只是怪自己粗心,竟以為那些賊心思的家僕靠譜,將我姐妹二人放心交給他們。
一切徹底。
那時候,他們更怨的人還是自己。
是什麼時候開始怨上我的?
是在兩年後妹妹被找回,
那時的她已被人伢子折磨到瘦骨嶙峋,
一張巴掌大的臉上一雙眸子大到出奇,
那雙眸子一見到我就開始落淚,
她在哭鬧,指著我的鼻子,出口的話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
她說:「姐姐,那一日你分明看見我被人帶走,為何不出聲相救!」
也是從那時起,我才知道,妹妹流落在外那兩年,早就被那些人伢子帶出了說謊的習氣。
甚至那兩年里,她還通過不斷地裝可憐將其他無辜誘拐跟人伢子們,來換取吃食。
她早在心頭恨極了我,認定是我將她害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那些指責我的話,從一開始的我故意看著她被人販子帶走,變成了後來的是我故意將她交到人販子手中。
她說我是為了霸占爹娘的愛,才會這般扭曲。
這樣的說辭,爹娘竟也信了。
從那一日起,我成了這個家中最底層的罪人。
我需要去一直贖罪,來彌補對妹妹的虧欠。
妹妹心頭的怨氣一日不消,我身上的罪孽便無法洗清。
我搬離了距父母最近的院子,住進了最偏的窄房中。
妹妹要父母停了我的月銀,
於是我冬日無炭,夏日無湯。
一開始,母親還時常愧疚,她對我說:「流雲,我知道你過得不好,可你到底做錯了事,再忍一忍,等你妹妹氣消了就好。」
這一忍便到了我及笄時,
父母對我的在意越來越少,
而妹妹心頭的氣卻一直沒消。
不過沒有關係,
從很早之前,我就放棄這個家了,
我只希望自幼戀慕的公子能如他所約定的那樣,
待我及笄,便娶我回家。
到那時候,便是離開了不愛我的家人,也總有去處。
可希望再一次落空,
那一日,他來了,卻不是向爹娘求娶我,而是要向我退婚。
他說:「某無法容忍自己將來的枕邊人是尹流雲這樣一個心腸惡毒的女人,更何況,我已心有所屬。」
他心有所屬的人,是我的妹妹。
退了姐姐的親,轉頭便要娶妹妹。
這樣荒誕的事情,爹娘同意了。
可我不甘心,當天便提劍鬧上了宋家,要他們給我一個說法。
最後,卻是被冠上咄咄逼人不憐幼妹的名頭被綁了回來。
因這一事,家中震盪許久。
父母待我,更是連平日裡偽裝的那絲溫情都懶得表演了。
那一日,妹妹被嚇得差點暈厥,醒來時便在榻上抽抽嗒嗒地開口:「我怕姐姐記恨我,將來毀去我與宋郎的婚禮,爹娘,你們將姐姐送走可好?」
像是怕爹娘猶豫,她又提起當年的事。
「並非是我要惡意揣度姐姐,只是當年她已經做下將我賣給人伢子的事了,女兒真的害怕。」
於是爹娘最後一絲猶豫也沒有了。
他們連夜將我送上馬車,遣去千里之外的藥谷中做一名藥女。
為防止我中途回來鬧事,臨別時,他們剮走我身上的銀錢,又與城中有來往的各家通了氣,只說讓他們不要管我,以此斷去我求救的門路。
臨別時,娘親面上是這幾年對著我時已經鮮少見到的愧疚,
她說:「流雲,只要你妹妹安穩出嫁了,爹娘便也放心了,你就再委屈這一年,一年之後,爹娘一定將你接回來。」
「到那時,你依舊是我們捧在心肝上的女兒。」
我沉默了,
從小到大,我已經不知道委屈了多少次,
可委屈並不能換來憐惜。
就像是到了現在,他們口頭許諾安撫著我,也不過是怕我鬧著不肯走,
到時候影響了妹妹的名聲,又讓妹妹傷心。
畢竟,我在他們眼中,是天然的罪人。
本就該去承受這一切。
可是...
最後一次,我平靜注視著他們的臉,開口問道:「你們真的看不出來,尹浮雪在撒謊嗎?」
在她回家之前,便已經嘗到了撒謊的甜頭。
回來之後更甚,
在雪地里跌倒了要說是用人推的,
自己貪食吃多了腹痛便說我給她下藥。
在外流落的兩年使她心中有了暴虐的種子,她動不動便會鞭笞丫鬟出氣。
父母問起時又會哭得梨花帶雨,顛倒黑白,說是那些下人在欺負自己。
爹娘未必不知道這些事情,只是他們不願意承認是自己的縱容養歪了妹妹。
所以這幾年來,他讓我從偏院中搬了回來,重新請來了先生教我習書。
妹妹長壞了,他們便想要好好培養我。
七年的冷待,我並沒有被養歪,只是同父母不再親近。
他們有心想找我說和,可我們之間空缺的光陰實在太多。到後來,他們被妹妹撒著嬌姿態親昵地喊走,而我獨自挺直了脊背在一方冰冷的小院中生長著。
那時的我能想出來最好的法子也不過是通過一樁不錯的婚姻離開這個家,離開我一直怨懟著的父母。
曾經,我不止一次對宋遠章說過:「你是我最後的希望。」
他聞言亦是滿面激動,他說:「流雲,你等我,我一定救你出苦海。」
可也不過幾年光景,他一顆心便全在了妹妹身上。
我想他一介世家子,自幼家訓優良,總不至於半點覺察不出妹妹尹浮雪愛說謊的性子。
只是少年人終究難免被一時的情誼遮了眼,感情正濃時,他也會帶著尹浮雪到我跟前,居高臨下俯視著我:「尹流雲,你怎麼就這般惡毒,只知道欺凌浮雪?不過沒關係,日後我會保護他。」
就如同此刻,在聽見我的話後,父親瞬間臉色大變,如同本能般下意識朝著我斥罵道:「尹流雲,到了此刻都還要冤枉你的妹妹,你真是賊心不死。」
算了,有心自欺的人,又哪裡說得清。
2
就這般,我開罪了宋遠章,宋遠章求娶了尹浮雪,爹娘丟掉了不與自己親近的女兒。
而我也成功離了家。
到達藥谷的時候,我仍舊在感嘆世界之大,竟是條條道路通自由,當初我若知道多叛逆幾著便能被丟出家門,又何苦熬到現在。
又想到臨別時,或許是我表現得太釋然,父母反倒是有點猶豫。
當初他們指責我時,我或委屈,或爭辯,總不會就這樣默默應下。
只是如今馬上就要做陌生人了,我沒了對他們的期待。
縱然父親指著我的鼻子罵,我也只是輕輕的將他的手別開,輕聲說一句:「你說是就是吧。」
父親的神色有些怪異,過了好一會,才輕聲一聲開口:「難得你不嘴硬狡辯了,看在你誠心知錯的份上,只要你老實在外面待上一年,一年之後,宋公子和浮雪的事塵埃落定了,我們自會接你回來。」
「是啊,流雲,你知道的,這些年來,父母見你受苦,心也是疼的,以後等你回來,我們便好好過。」母親也在此刻上前,殷切地想要拉住我的手,卻被我避開。
真是可笑,心疼我,
卻鬧出讓妹妹搶親姐婚事這樣的事情來,
真心疼我,我冬日快要凍死在偏院,乳娘哭著去他們院前叩門,也沒能求回來二兩粗炭。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從前我最敬愛的阿爹阿娘也變得這般虛偽得可笑。
我不理會他們,只一味嚼著自己荷包中的丹藥:「用不著(嚼嚼嚼),我們最好現在便斷絕關係(嚼嚼嚼),日後尹浮雪惹禍別連累我跟你們一起滿門抄斬就行(嚼嚼嚼)!」
「夠了。」父親的怒火被再次點燃,「一點不知所謂,你准你在跟父母說話時嘴裡吃食不斷,你究竟在吃什麼東西?」
「忘情丹啊!」聞言我咕咚一聲將口裡丹藥吞入腹中,朝他咧嘴笑開,「這可是乳娘替我從老藥王手裡求的,聽說能讓人忘卻所有令人心痛的感情,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就不認你們兩個老東西咯!」
這般挑釁的話語,自然將爹娘氣得夠嗆。
我已做好在臨別時同他們大打出手的準備,
可最後,娘親將爹拉走了,
她的眼神閃爍著,到最後也不敢多看我一眼,之丟下一句「你也莫一直賭氣,爹娘總會來接你」便落荒而逃。
如今,我到了藥王谷,
眼前是聞訊出來收徒的老藥王,
他說:「怪了,還有年輕人主動朝這跑,女娃娃,你要不要做我徒弟?」
我看著面前拄著拐杖走路顫顫巍巍鬍子都快拖到地上的老大爺,沉默了好一會,開口問他:「有工錢嗎?」
3
工錢是沒有的。
老藥王之所以被稱為藥王,不過是因為他經營出藥谷這百里藥田。
方圓百里數十個村落那些去不起藥堂的貧苦農人,總會來這裡求藥,救死扶傷的事,他從不吝嗇。
時間長了,別人便尊他一聲藥王。
只是終歸是只出力不討好的差事,他如今很老了,也沒能物色到一個接班人。
直到我被丟在了藥谷門口,罵街的聲音隔著整片藥田讓他聽見。
從那之後,我便真正在藥谷住下了。
剛住進去的幾天,我在夜裡常哭。
老頭兒本來年紀大了就愛夜急,每每剛進了茅房,就能聽見我的哭聲隔著幾個屋一陣高過一陣地傳來。
好幾次嚇得他腿一抖差點踩跌進坑裡。
後來他總算習慣了,自信滿滿地守在茅房邊等我哭,哭完了好進去小解。
卻沒承想我不哭了,忘情丹竟開始生效了。
最先遺忘的,是幼年時最委屈的那一段經歷。
妹妹回家後最初誣陷我時,爹娘還不至於這般昏頭,他們不敢相信我能有這般歹毒的心腸,可妹妹年幼,帶著一身傷,如何有心力與他們說謊?
被丟進偏院那天,所有丫鬟婆子都被遣散了,
只有自幼照顧我的乳娘留下了下來。
她是最慈愛的長者,見不得我受苦,哪怕沒有工錢也要待在我身邊。
彼時的父親牽著妹妹站在院外,他神色上還帶著不忍,說出的話卻十分冷硬:「我尹逢清教出的女兒怎會如此惡毒,浮雪說她曾被人關在院中三天三夜不沾一點水米,那你也該吃一吃這份苦頭。」
說好的三天三夜,卻遠不止三天三夜。
第一次,我被餓了五天,沒有辦法,便去屋外掘野菜吃,我不會生火做飯,生吃下去的東西激得我腸胃痛,痛過之後又爬起來,舉著破瓦片去接雨水。
之後母親來看我,帶著些暖烘烘的糕點和被他們關著不讓來看我的乳娘,剛放下還沒來得及說上兩句,便被哭著找來的妹妹叫走。
只有乳娘哭著撲了過來,用粗糙的手掌將我撫進懷中。
一聲又一聲哀嘆著:「真是作了孽了,真是作了孽了啊...」
到後面,母親便沒那麼常來了,偶爾來時,看我的眼神也是冷冷的,帶著幾分憎惡。
後來我知曉了,是年幼的妹妹時不時向他們展示了自己身上的「新傷」。
她終究還小,那些細嫩的皮肉上生出的每一寸傷疤,都是長在爹娘心頭的毒刺。
他們瘋長的愧疚不知該如何宣洩,我便成為了唯一的發泄口。
所以到最後,娘親終於也不來了。
這對我們來說是件好事,
爹娘不來,就沒人再關注我這裡。
這樣的話,乳娘就可以躲開家裡下人的眼線,用自己做縫補手工的錢換些燒餅饅頭回來。
但錢只有那麼多,
乳娘擔心用完,所以她買的東西不多,總是先緊著我。
乳娘姓蘇,是雲州人,
早年曾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十年前雲州大疫,她的丈夫為了救濟鄉親,竟錯過治療自己孩子的時機。
等外出義診半個月的丈夫回家時,乳娘家中的兩兒一女剛在病痛的折磨中咽了氣。
從那之後,乳娘便離了家,一個人飄零到京中,將自己賣身給我家,做了我的乳母。
她說,如今她沒了孩子,我便是她唯一的孩子,
隔著上了鎖的院牆,她講這段往事,慈祥的臉上落滿了淚。
那時候的我也落了淚。
乳娘憐我,更甚母親。
我在心頭髮誓,日後一定要報答她。
後來,家中開始請夫子教習妹妹。
乳娘也問我:「小雲兒,你還要什麼乳娘去給你弄來。」
我隔著院門,沉思許久,告訴她:「我想要讀書。」
爹娘沒有兒子,對女兒的栽培便看得極重。
我比尹浮雪大上兩歲,早她兩年開蒙。
如今府中請來了先生為尹浮雪授業,她看哪些書,我便也要看。
4
僅有兩年的識字基礎終歸不夠,經史子集到了手中,我也未必能啃動。
後來,我又向乳娘求來了最廉價的黃紙和粗硯,一有難解的地方,我便抄下原文,請她帶去城中的書局求先生解。
只是這樣,難免要乳娘辛苦些。
如今我被爹娘厭棄,她也跟著在府中讓人排擠。可她從不在我面前道上半分辛苦,只是看著我,滿目的憐愛。
她總說:「雲兒是最有主意的姑娘,別的小姐要頭花要首飾,只有雲兒要讀書,我們雲兒是有出息的。」
虧得乳娘日日風裡來雨里去為我奔波,我雖被困在了一方天地,可書中那些臥薪砥礪的前人卻激勵了我,偏院的一把鎖,鎖不住我隨著閱遍典籍而逐漸開闊的胸懷。
終於,某一日,乳娘來看我,且帶來了尹浮雪被爹娘訓斥的消息。
我抬頭看了看院頂方方窄窄的天空,問她:「今後想去哪裡呢?」
乳娘愣了愣,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落下淚來。
這些年來,尹浮雪在爹娘心中的地位極高,能讓爹娘忍不住當眾訓斥她的,也不過可能是她在人前又犯了那愛說謊的毛病,且被人當眾識破了。
若是如此,爹娘也無法再自欺欺人。
沒過許久,爹娘將我放了出來,尹浮雪心中不服,我才堪堪梳洗過,她便遣人將我引去了前堂。
那裡正在辦一場詩會,座中多有世家貴子。
我被關在偏院整整七年,無人教導,尹浮雪本意是要看我出醜,卻不承想,我一身素衣入座,與人行詩時引經據典,對答如流。
到最後,反倒是她自己磕磕巴巴接不出什麼花來,鬧了丑匆匆離席。
那次之後,京中貴子貴女中便盛傳我一之才名,由於我身材枯瘦,又不施粉黛,他們甚至贊我一聲「清風瘦骨」。
可我並沒有因此上套,刻意餓著自己。
在能吃的食物多起來後,我毫不猶豫地給自己喂得白白胖胖,不說有多豐腴,至少不再是那餓得皮包骨的模樣。
而爹娘也自覺虧欠了我,借著詩會奪魁的由頭,問我要什麼獎賞。
我神色鄭重地俯下身來,問他們要了白銀百兩,和乳娘的賣身契。
送走乳娘那天,城中下著小雨,她握著我的手,滿面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