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洗洗,潘金蓮嗎,一天洗三次澡,我撇撇嘴,轉了個身。
早上起得太早,夏日的午後格外容易犯困。我側身朝落地窗的方向躺著,眼皮沉沉,半夢半醒間,感覺地上那攤水跡好像動了一下。
白色的紗簾是拉著的,亮白色的光線仿佛蒙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讓人有些眼花。
我閉上眼睛,心頭卻猛地一個激靈。
15
瞌睡蟲瞬間跑了個精光,我緩緩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地上那攤水,慢慢地往上凸起,就好像空氣中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把那攤水捏了起來。先是麵糰似的一團,漸漸地,有了四肢的形狀,最後,一個透明的頭顱從身體中鑽了出來。
水人站在原地,搖頭晃腦,擺動四肢。
我抿著唇,所有的事情都在腦中串了起來。
李遠沒有撒謊,他那天看見的那個人,就是這個水人,包括在他們追過去時,水人也沒有離開,而是化成了一攤水,就留在樹下觀察他們。
我和江浩言進李柱家,在窗子下看見的那攤水也是它。
甚至,李柱死的時候,水人就留在現場,欣賞他被吊著的屍體,興奮地聽村民和警察圍著李柱議論。
水人朝我緩緩地靠過來,張開雙手,作勢要朝我脖子上掐,我閉著眼睛,感覺到一股江面的水腥氣。
就在它靠到我床邊時,我猛地張開眼睛坐起身,憤怒地盯著它看。
水人嚇一跳,保持著雙手張開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草你媽,死變態!」
我抽出枕頭,往它身上用力砸去,然後就勢滾到床下,撲到柜子旁邊拿包。
枕頭砸中水人,然後從它身體中間穿了過去,濕噠噠地掉落在地。我從包里抽出七星劍,低聲念了個咒語,朝水人一捅。
令人震驚的是,七星劍居然也穿過了水人的身體,再收回來時,它毫髮無傷,七星劍的銅錢上沾滿了水痕。
水人看向我的眼神中滿是不屑,然後伸出手,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子。它力氣很大,我一時間難以掙脫。
這下麻煩了,這玩意兒居然這麼難對付。
我被掐得喘不上氣,抬起膝蓋對著它襠部用力一下,還是沒反應,我膝蓋褲腿濕了一大坨。
我更氣了。
「你個死太監,我跟你拼了!」
我脖子被掐著,雙手左右開弓用力抽打它,一揮手,摔碎了斗柜上的花瓶。
「哐啷」一聲脆響,下一秒,洗手間的門猛地打開,江浩言一臉焦急地沖了出來。
「喬墨雨,怎麼了?」
16
江浩言沒穿衣服,也沒穿褲子。
精瘦的身軀上掛著瑩瑩的水珠,頭髮濕透,向後捋著,更顯得眉骨利落,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銳氣。
他看見掐著我的水人,大吃一驚,眼神中閃過幾絲驚恐,卻依舊不管不顧地撲了過來,一把將它從我身上扯了下去。
江浩言和水人纏鬥在一起,我愣在原地,看了十秒鐘。
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又忙從包里拿出另一樣法器。
這是一面黃色的令旗,三角形,鑲以齒狀紅邊,旗子上書「敕召萬神」四字。我握著令旗,低聲念咒,過一會,眼前的空氣中有一道氣流出現。
氣流繞成一個漩,看著黃蒙蒙的,中間帶著細小的浮塵。
漩渦越轉越快,空氣中所有的灰塵都朝這個方向涌了過來,繞著氣流旋成一個小球。我把小球握在手裡,朝水人用力砸去。
這一次,小球終於砸中了水人。
我看見它肩部的位置猛地凹陷了一塊,周圍的水都染成了黃色。
趁它病,要它命,我忙握緊尋龍尺,撲過去想給它再來一下。
水人原本把江浩言壓在地上,我這一撲,沒想到水人居然消失了,我直接撲坐在江浩言身上,眼睜睜看著水人又重新變作一團水的形狀,從門縫裡鑽了出去,留下一小半痕跡在屋裡。
「哼,算你識相,跑得倒快。」
「諒你修行不易,要是等我拿出息壤,今天就把你當場葬在這。」
話音剛落,門縫下的那攤水「唰」地一下抽了出去,門口的地毯瞬間一乾二淨。
我鬆口氣,丟下尋龍尺,用手揉了揉脖子。好傢夥,這給我掐的,我長這麼大,還沒吃過這種虧,我跟這東西沒完。
「咳咳,喬墨雨——你能不能先起來一下。」
江浩言躺在地上,側著頭不敢看我,臉紅得發紫。我又盯著他的腹肌看了兩眼,安慰地拍了拍。
「嗐,沒事沒事,我們江湖兒女,皮相枯骨,又有什麼區別?不要在意這種細節。」
我站起身,江浩言忙雙手一撐坐起來,然後手忙腳亂地跑到洗手間去穿衣服了。
17
「喬墨雨,剛才那個水人,到底是什麼東西,你說的息壤又是啥?」
穿好衣服,江浩言別彆扭扭地坐在床上,玩弄一角被單,臉頰依舊通紅,像個害羞的小媳婦。
我把黃色令旗收回包里,神情嚴肅。
「如果我沒猜錯,那是一隻魍魎。」
魑魅魍魎,魑,是山怪,魅,是善幻化迷惑人的精魄,而魍魎,便專指水怪。它生於川澤之中,也有傳說,最厲害的魍魎來自若水。
鬼城的入口就在長江底下,長江歷史悠久,生出幾隻魍魎不奇怪。可怪的是,這種稀有的精怪,既然在鬼城附近誕生,肯定一早便納入鬼城的管轄範圍,怎麼還敢犯下這種剝魂的大罪。
「至於息壤,就是傳說中可以無限生長膨脹的土壤,相傳大禹治水就是用的息壤。土能克水,所有水怪碰上息壤都是個死。」
「不過那東西就是個傳說,誰都沒見過,玄門裡用來克制水怪的法寶,取自崑崙黃土,經過精心煉製,我們也管它叫息壤。」
這東西太罕見,平常不會有人備著,我師父倒是有留一份給我,但是這趟出門我沒想到會遇見魍魎,壓根沒帶。
息壤就裝在一個平平無奇的面霜盒子裡,藏在我寢室柜子里,我叫江浩言派人去拿了,加急快遞過來,用順風,兩天就能到。
「它以為我帶了息壤,不敢對我們動手,今晚先去鬼城探探它的底。」
鬼城的入口在長江附近。
平平無奇的一段公路,沿江有一排台階向下。天黑之後,我去旁邊快餐店買了一碗米飯,拿上兩個瓷碗放在江邊。
每個碗里裝了小半碗飯,我點上三炷香,低頭念咒,念完咒語,靜靜等待香燒完,然後把香灰絆在飯里吃掉。
這種飯是祭祀鬼魂的,人吃完以後,短暫地會有陰氣,能順利進入地府入口。
江浩言吃得皺眉。
「真難吃。」
吃完飯,我收拾好碗筷,帶著江浩言逐級而下。
走到水面處時,眼前忽然出現一大團濃霧,包裹住我和江浩言,等我再睜開眼睛時,已經來到了一處完全不同的地方。
18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巨大的牌坊。
木製的牌坊無邊無際,巍峨聳立,最上面,寫著「酆都」兩個大字,筆跡蒼勁,帶著一種古樸令人心悸的力量。
牌坊下有一座石雕,我拉著江浩言走過去。
「生人勿入!」
石雕發出一聲低吼,我忙退了一步,恭敬道:「敢問上官,這裡附近可有一隻魍魎?」
石雕沉默了一陣。
「你是這一任風門門主?打聽魍魎做什麼。」
「它剝了人間的生魂,罪大惡極,我要向地府舉報它!」
石雕:「嗯?剝生魂,可有證據?」
我忙點頭。
「有的,李家村名叫李柱的小男孩,你們一查便知,他人已經死了,卻無魂無魄,也沒來地府報到。」
石雕:「說這些沒用,你把李柱的軀體帶來我看看。」
我大吃一驚。
「無魂之體,重若千金,怎麼可能進得來地府?」
石雕:「那就是你的事了,不把他屍體帶來,空口無憑怎麼說人剝魂?」
我急了:「怎麼是空口無憑呢,要不你跟我去外面看看?」
石雕:「胡鬧,我奉命在此鎮守酆都入口,怎能擅離職守?爾等生魂,不得在此停留。」
說完一陣氣流旋出,我再睜開眼睛時,已經又站在江邊了。
我氣得跺腳。
「他媽的,這些官僚主義,活人死人都一樣。」
我要繼續往河裡跳,後面一個大爺已經衝上來,一個箭步扯住我的胳膊。
「小姑娘,千萬別想不開啊——」
「為個男人不值得的,大爺把我孫子介紹給你!」
19
被大爺胡攪蠻纏半小時,江浩言還挨了一頓罵,漸漸地,旁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我們無奈,只能趁亂坐車離開了這裡。
在酒店等了兩天,息壤快遞到了,我收好東西,帶著江浩言繼續去鬼市尋找這個水人。
鬼市一旬才辦一次,我們蹲守兩次,在重慶耗了一個月時間,卻都沒有再見到它。這期間李柱爸媽也給我打了個電話,他們扛不住壓力,打算把李柱火化了安葬。
「總要叫孩子入土為安才好。」
李柱下葬那天,我和江浩言回了一趟李家村。
天下著毛毛細雨,李遠站在送葬的隊伍里抹眼淚,這孩子雖然愛坑蒙拐騙,看來對這個堂弟的感情倒是深厚。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一拍,就發現了不對勁。天空下著小雨,李遠的衣服被淋濕了,別人只是衣服上有星星點點的雨水,可那衣服卻入手滑膩,上面好像浮著一層水。
李遠果然面色大變,拔腿就跑,我和江浩言也衝出人群,跟在他後面。
李柱葬在山上,我們逆著人群,一路往山下橫衝直撞,跑到一個小土坡時,江浩言一個飛撲,把李柱狠狠撲倒在地,與此同時,很大一團水痕從李柱肩頭飛出,融進雨水裡面。
「媽的還敢來,這個死變態!」
魍魎這種水怪,其性至邪。它喜歡看人傷心落淚,喜歡看人痛苦不堪,飽受折磨。它會在人流淚時,吞吃人的淚水,用來壯大自己的軀體。越是痛苦折磨的眼淚,對它越是大補。
但是魍魎殺人,痕跡太明顯,一定會被陰差發現,何況它水形的軀體,也做不了很多事情。像李柱那種又是陣法又是剝魂的,必然是另外的人做的。
我祭起五面黃色令旗,布了個簡單的坤土陣法,又從包里拿出那罐息壤。
下雨天,天然對魍魎有利,我和江浩言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終於將它制服。我把魍魎收在罐子裡,它此刻已經變成了一滴碩大的水珠,在黃色的泥土上滾動。
「地師大人饒命。」
「呵,居然修煉到會說話了,說說,誰讓你害李柱的?」
魍魎已經嚇壞了,一股腦地把事情和盤托出。
20
原來兩個月之前,重慶來了一個邪修,他去鬼市買消息,探聽到了李柱的生辰八字。魍魎最愛逛鬼市,看見他打探消息,就悄悄跟了上去,想蹭個便宜。
邪修殺人剝魂,魍魎就在現場。他甚至還鑽進李柱的身體,讓他喊快跑嚇唬李遠。
魍魎發現我和江浩言在追查邪修,怕我們攪亂他的好事,就顯形出來,嚇唬我們,想把我們嚇跑。
「那個邪修在哪裡,帶我們去見他,不然立馬用息壤把你埋了!」
魍魎說了個地址,我冷哼一聲,正要把罐子收進包里,忽然陰風四起,眼前出現了一個鬼兵。
「拿來。」
鬼兵一句廢話沒有,我嘆口氣,打開蓋子一揚,那一滴水消散在天地間。
江浩言詫異道:「喬墨雨,它這麼壞,你怎麼把它放了?」
「哎,你沒看過西遊記嗎,有後台的妖怪都是被接走的。那個老鬼為什麼讓我們去鬼城找人?說明他知道這個魍魎和鬼城的關係。至於具體是啥關係,就不是我們能追究的了。」
我意興闌珊地收拾好東西,帶著江浩言離開了李家村。魍魎給我們的地址,就在大溪溝,離朱家白事鋪不遠。
照舊攀登了幾十級石梯,我敲開一間陳舊的木門。
「誰呀——」
「我草!喬墨雨!」
開門的是個留著寸頭的年輕人,看見我,立馬面色大變。
我怒道:「是你!好啊,童福生派你來的?」
這小伙子名叫阿寬,上次在新疆魔鬼城,跟在童威後面,童威被蛇吃了,他倒沒事,居然從那一場沙暴中死裡逃生了。
當時我一掏出雷擊木,所有的蛇都剛好退走去救鬼母,阿寬以為是我使用法術造成的,早就嚇破了膽,對我一直有心理陰影。
見我和江浩言出現,他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轉頭朝後大喊一聲:
「童哥,快跑!」
21
「靠,我法事都沒做完!」
童哥又是誰?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屋子裡已經衝出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穿著連帽衫,把帽子往頭上一蓋,和阿寬兩個分頭就跑。
我沒有追,這夥人,窮凶極惡,還可能帶槍,我不敢跟他們正面對上,也就只能嚇唬一下。
我和江浩言走進房裡,大白天的,屋子裡也拉著窗簾,外面是客廳,茶几上擺著一些外賣盒子,還有幾罐啤酒。
我走到裡間,倒吸一口冷氣。
地上點著蠟燭,排列陳一個五芒星的形狀,正是我之前背上長的那顆。
而在五芒星的中間,有一縷白色的魂魄。
李柱面無表情地站在那,眼神空洞,仿佛沒有任何生機。牆壁上用鮮血亂七八糟畫著許多詭異的字符,完全看不出這是什麼陣法。
我心頭一跳,感覺童福生似乎跟神秘的蚩尤部落扯上了什麼聯繫,這是我最不願意看見的。
李柱的生魂受了很大傷害,我養了足足一個禮拜時間,他才恢復了一些神志。
我把他帶回李家村。
他父母已經又出去打工了,失去一個兒子,仿佛只是在他們平凡麻木的生活中畫下了一個逗號。
逗號之後,生活要繼續,人活著要吃飯,要賺錢,窮人連純粹悲傷的時間都是奢侈的。
「你想再見他們一面嗎,我給你想想辦法。」
李柱卻搖頭。
「不用了,我一年才見他們幾次,也沒那麼想他們,早都習慣了。」
沉默了很久,李柱又問道:「人活著都那麼累嗎?下輩子有點不想當人了。」
我看了眼江浩言,又看了眼李柱, 沒說話。
不是的李柱, 大部分人活著累,是因為有人把你們該享的福都享了。這個社會歷來如此,有階層,有剝削, 有人在負重前行, 有人出生就擁有一切。
李柱顯然沒明白,他呆呆地站了會,跟著鬼差離開了。
這件案子已經定性為自殺,童福生的人又早就跑了, 這些邪術也不能當證據。我們沒辦法, 和李柱父母溝通後,我和江浩言也很快回了南江。
回到南江之後, 我就馬不停蹄地開始準備。
既然童福生他們搞這一套,殘害無辜人命,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我打算從被動防守, 到主動出擊,讓他們見見,什麼才是地師的力量。
而這,又是下一個故事了。
番外:
我和江浩言回到南江, 立馬去找了李教授。
「教授, 你看事情都解決了, 那個補考的重點資料——」
李教授冷哼一聲。
「解決什麼東西?不還是自殺?我就知道, 這時間一久, 他們不認也得認下, 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能耽誤地起多大工夫。」
他伸手摘下眼鏡, 有些傷感地搓了搓眼睛, 然後無情地把怒氣撒到我們身上。
「不好好學習, 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敢要資料。」
「喬墨雨,我跟你說,什麼都沒有讀書重要,你和江浩言不一樣, 你家境普通,有什麼資本掛科?」
李教授不肯給資料, 江浩言又只會算了算了。
廢話, 腦子被雷劈了兩下的可不是你啊,你當然算了。
於是我布個陣法, 連續兩天都讓李柱託夢給李教授,說感謝我們救了他的生魂。
第三天,李教授走到我面前,冷冷地甩下一沓資料。
「好好看書,以後不能再掛科了。」
「我不是信什麼封建迷信, 是看在你這個孩子學習還算認真的份上。」
我抱緊資料,點頭如搗蒜。
「謝謝教授,我保證再也不掛科了。」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