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京中待了三年,後來又回了贛州。
原因無他,我與許庭淮成婚後,一直沒有孩子。
彼時許庭淮仕途順利,在京中做了個不大不小的修撰官。
人人都道許修撰丰神俊朗,瀟洒不羈,手持一把白玉扇,笑的時候明眸善睞,眼瞼紅痣分外妖嬈,迷倒京中萬千少女。
別的我不知道,在他高中及第後,有位御史府的小姐,一見許郎誤終身,自此不肯再嫁旁人。
眼看那位小姐都二十了,再拖下去真的成了老姑娘。
她爹愛女心切,不惜親自找了許庭淮,直言做側室,自家女兒也是願意的。
但許庭淮不願意,他委婉地拒絕了。
人人皆知,許修撰與夫人感情甚好。
在外沉穩自持的許大人,回到家中率性如孩童,多年如一日,最喜歡纏著我,待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
他穿著一身鬆散的白衣,懶洋洋地趴在榻几上斗蛐蛐兒,一臉開心的笑。
「娘子,你捉的這隻蛐蛐果然厲害,勇猛至極,又打贏了一場。」
「那是自然,如今秋分,天氣漸涼,這幾日正是拿蛐蛐兒的好時節,你只要記得挑頭圓牙大腿須長的蛐蛐兒,一定能拿到戰鬥力強悍的。」
我手握一本書卷,抬頭一本正經地指點他。
我這拿蛐蛐兒的本事,說起來自在胤都就成才了,今日認真指點了他,是因為明日我就要回贛州了。
許家來了信,婆母病了,要兒媳回去侍疾。
古人重孝道,這是無可避免的。
許庭淮捨不得我回去,但他又著實記掛他娘,於是對我道:「卿卿,你放心,我之前已經朝家裡寄了書信,若我娘無大礙,你侍奉幾日替我儘儘孝道即可,若她病得厲害,我自然也是放心不下的,打算接她來京中請胡老先生瞧一瞧。」
胡老先生,是皇城裡退了休的老御醫,很有名氣。
許庭淮沖我笑,眉眼溫柔,皎皎如明月,燦爛乾淨。
他哪裡知道,許家這次喚我回去是另有目的。
短時間內我是回不來了。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贛州的溫家老爺,早早地便給女兒來了信。
道是許夫人身體並無大礙,他們家打算給許庭淮納個妾,傳承子嗣。
即便是溫卿本人嫁給了許庭淮,以她的身子骨也很難生養。
溫老爺明顯心裡有數,作為一個傳統思想根深蒂固的老封建,他也認為女兒沒有給許家誕下孩子是理虧。
所以他來信也是勸我回贛州。
他們知道許庭淮與我感情好,故而兩家安排了以侍疾為藉口,讓我回去。
然後許家會派遣得力的婆子,帶著他們一早相中好的看起來好生養的姑娘,去京中照顧許庭淮。
溫老爺寬慰自家女兒,等那女子有了身孕,誕下的若是女孩,讓她繼續生,若是男孩,你便可以回京,將孩子養在自己名下。
這也是許家贊同的主意。
我們都知道,唯獨許庭淮那個二傻子不知道。
他還一臉愁容地看著我,悶悶不樂道:「京中為官不易,無聖上特許官員不可私自離京,否則我也可以與娘子一同回去了。」
我好笑地看著他:「日後又不是見不到了,相公不必如此。」
他聞言點頭:「也是,橫豎不過一冬,屆時陌上花開,卿卿可緩緩歸矣。」
與我成親四載的少年郎,已然是自持穩重的男人,可他望著我的眼神,一如初時清澈乾淨。
這澄凈如鹿的眼神,總能讓我心裡發癢,忍不住舔一舔牙床。
控制住吃人的衝動,我轉移注意力,對他道:「母親說擔心我回去之後,你這邊缺人照料,所以從家裡指派了知根知底的丫鬟和婆子過來,倒不必讓她們干粗活,只負責照顧你的飲食起居即可。」
許庭淮不甚在意:「京中不乏傭人,這麼做是多此一舉。」
我當然不會告訴他,最漂亮的那個丫鬟叫明麗,是許家精挑細選的,憑她的本事,很快就會照顧他到床上。
我看著他笑,看得他滿心疑惑:「我臉上有東西?」
「有,春色蕩漾。」
「……娘子都要走了,我如何蕩漾。」
在他幽怨的目光下,第二天我回了贛州。
我初回贛州,發現陳如月的瘋病竟然好了。
打聽之下才知,不知何時武陽突然火出圈兒了一個老廟。
廟宇破敗,裡面只有一個老道叫禰爾。
治好陳如月的,正是這個老道。
我有了些興趣,想去會一會這人。
於是我便去了那座老廟。
武陽大大小小的廟宇,沒有一處像這廟一樣,在半山腰的位置,黃牆黑瓦,處處奇怪,但又處處安詳。
廟裡供奉神像是一尊羅剎。
凶神惡煞,頭有犄角,顴骨凸出,眼珠凹陷,徒留眼白,沒有瞳仁。
乍一看如地獄惡鬼。
一個老態龍鍾、佝僂身子的老道正守著功德箱,昏昏欲睡。
聽到腳步聲茫然抬頭,一張極其蒼老的臉。
他說他就是禰爾。
他的廟供奉羅剎,他卻長了一副菩薩像。
臉上每一道溝壑深刻的褶子,都透著慈悲。
我很不客氣地看著他,指了指羅剎像:「這是誰?」
禰爾回答:「北太帝君。」
我像聽到了笑話一般:「你不老實,酆都大帝是中天北極紫微大帝在幽冥界的化身,怎會是羅剎像、惡鬼狀?」
老道指了指神像手中捧的玉板:「你看,板上寫著北羅酆。」
下笑世上士,沉魂北羅酆。
羅酆山,確實是天下鬼神之宗統治之地。
鬼城酆都正在此間。
我皺眉,問他為何將紫袍神像的酆都大帝鑄成羅剎惡鬼。
禰爾道:「誰說鬼君一定是紫袍神像,世人見的畫像,難道一定是真?」
一把年紀的老道,聲音沙啞,神情莫測。
「人有貪嗔痴慢疑,皆藏於心造作惡業,鬼神難道就沒有他們的惡業?」
進廟之後,我察覺到老道確實是肉體凡胎,除了身上的老人味,周身氣息看不出任何異常。
若非如此,我定然要跟他掰扯掰扯了。
我雖未見過酆都大帝真人,但我去過酆都啊,懸在五方鬼帝府的大帝畫像,紫袍神目,端的是神態祥和,威赫凜然。
老道非說酆都大帝是羅剎像,那我也是無話可說。
跟一個沒常識的凡人較真,有辱斯文。
我白了他一眼,問他陳家小姐是怎麼治好的?
陳如月這瘋病不好治,她中的是我的妖氣。
凡人老道茫然地看著我:「啊?什麼陳家小姐,我不知道啊。」
我略一沉思,起身去了安王府。
我那溫家老爹告訴我,確實是安世子帶著陳如月去了一趟山廟,回來後陳如月就正常了。
這個該死的山魈,借老道之名,逆天改命,把自己的妖元吐了一半給一個凡人。
我此番去找他,不為別的,此刻他妖氣大傷,正是將他收入異妖冊的良機。
結果在安王府,他一看到我,就跳了起來——
「你,你,你不是在京中嗎,怎麼回來了!趕緊走!」
山魈看起來與凡人無異,只有我知道,他妖力大不如從前了。
天助我也,我拿出異妖冊。
他很沒骨氣,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袾子,你不能出爾反爾,說好的休戰,說好的讓我陪著如月度過這一世……」
「誰跟你說好了。」
我一臉正氣:「妖跟妖講什麼信用,現在不收你,難道等將來陳如月死了,你拿回那一半妖元?」
山魈又氣又惱,卻又不敢對我惡語相向,苦苦哀求:「連姜,求你,我只要這世間短短几十載,一切結束後,我自願入異妖冊。」
我能信他嗎?
答曰,不能。
見我不為所動,山魈又使了一招:「連姜,你也是愛過人的,當初你師父為你,魂魄為引鍍身,拼上性命也要救你,我對如月也是如此,我雖是妖,從無害人之心,而我所求的這幾十年,對你而言不過是過眼雲煙,給我個機會,將來我願意入異妖冊,你若不信,咱們可以歃血為盟。」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他要跟我歃血為盟?
但我沒有猶豫,隨手取過桌上的碗,匕首一划拉,手掌割開,放了半碗妖血給他。
妖血是有毒的,尤其是對另一隻妖而言。
山魈在我的注視下,長舌嘶舔,舉起我的血,一飲而盡。
我嘴角勾起笑,看他一滴不剩地喝下去,意味深長道:「你這行為,跟當初那一心要回家見妻子的商賈一模一樣,但願執念過後,你不會像他一樣出爾反爾。」
說罷,又補充了一句:「出爾反爾倒也不怕,商賈逃不過,你也逃不過, 真有意思,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奪了他的魂魄, 竟然也走上了他的老路。」
山魈愣了一愣,也不知為何, 瞳孔之中閃過一絲恐懼。
我很滿意,看著他情緒不穩, 又給了一記重擊:「所以,我很好奇, 你現在到底是一隻魈?還是那商賈?」
很早之前, 我就在懷疑。
當初在屍水河底, 五濁河童將我吃了,我與它融為一體, 最終憑藉更勝一籌的能力,在意念上完全取代了它。
那麼山魈呢?
怕是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現在到底是誰。
我在語言上重擊了下他,原因無他,純粹是看不慣他那傻 X 樣。
若是喜歡上個正常女子,我倒是願意成人之美。
陳如月那種瘋批,他竟然用一半妖元治好了她。
山魈當然是傻子, 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感天動地犧牲自我救治了的陳如月, 半年後來找了我。
她膽子倒是大,開門見山,直言道:「溫卿,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你告訴我, 怎麼才能殺死安崇松?」
我驚訝了下:「你要殺他?為何?」
陳如月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厭惡, 憤恨道:「他糾纏不放,令我噁心透頂,我爹竟還在我意識不清時將我嫁給了他, 我要嫁的自然是京中真正的權貴,他一個小小的郡王世子, 異想天開,簡直做夢。」
可悲可嘆, 山魈心心念念要治好的姑娘,醒來之後,第一時間嫌棄了他, 並一心要殺他。
她當然也是嘗試過動手殺他的,但她很快意識到, 她殺不死他。
就如同當初她殺不死我一樣。
陳如月恐懼、驚慌、最後化為漫天的恨,不惜求助到了我身上。
我當然不會理她,只幽幽地嘆了一聲:「自古多情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沒過多久,陳如月就跑了。
又沒多久,安王府的世子安崇松, 也失蹤了。
緊接著,我也離開了贛州,偷摸著去了京城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