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都初時,以屍水河鎮妖,女魃是唯一一個自願被鎮壓的妖怪。
後來浩劫生起,群妖紛紛逃竄出屍水河,從始至終她都沒有主動從河底走出來。
直到引渡到異妖冊,她都是一隻特殊存在的妖。
若問原因,我想與她原是天上的神女有關。
山海經大荒北經記載,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命應龍在冀州迎戰,蚩尤請來天上的風師縱大風雨,淹沒大荒。
天女魃,乃是黃帝之女,奉命前來止雨,助父遂殺蚩尤。
那場上古時期驚天動地的戰役,以蚩尤被殺告終。
然而沒人知道,風師箕伯也死於女魃之手。
更沒人知道,女魃一直喜歡那位風師。
但她最終站在了黃帝這邊,為族人而戰。
可笑的是她因這場殺戮造下罪孽,已經無法再做天女。
後來更因她殺了風師,部族大旱時,她成了禳災巫術的祭品。
從天女到旱魃女屍,沒人知道她經歷了怎樣的心死。
殺風師是她的選擇,成為祭品也是她的選擇。
只因她是黃帝之女,肩負大義與責任。
這樣的天女,即便成了妖怪,也萬不會是為非作歹的妖。
大頭已經失聯一個月了。
隔了一條街的古玩店,也關了門。
我沒有去找他,也沒有用鏡台查看他究竟做了什麼。
自我來到這個不屬於我的時代,還是第一次這樣無助。
我怕我從小養大的侄孫,會因做錯了事,死在二十六歲這年。
被他拿走的異妖冊,施個咒語便重新落在了我手中。
我本該和女魃一同回去的,可是我知道,我必須要見大頭最後一面。
好在也沒有等太久,又過了半個月,同樣是深夜凌晨,殯葬店的門被敲響了。
敲門聲只響了一下,我便知道是他回來了。
果不其然,開門的時候,正看到他背對著我,坐在地上。
我喚了他一聲:「大頭。」
他身軀一頓,沒有回答,只笑了一聲:「姑奶奶,我以為你走了。」
我嘆息一聲,憐憫地看著他:「你殺人了?」
「算是吧。」
「誰?」
大頭沒有回答,只背影孤獨地抬頭看了一眼天上。
沒有月亮,夜幕一片漆黑。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你殺了齙牙哥?」
那個經常在古玩店門口的流浪漢,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
大頭沉默了下,輕聲道:「我沒有殺他,我只不過是,沒有救他而已。」
按他的話來說,兩個月前的一個晚上,那流浪漢不知是吃壞了東西還是突發疾病,蜷縮在古玩店門口,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大頭關門離開的時候,剛好看到這一幕。
齙牙哥意識昏迷前,向他發出了求救的眼神。
可大頭沒有救他。
相反,他蹲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他咽了氣。
那是一個無月的夜晚,流浪漢死在了店門口,但沒人發現,因為他經常躺在這裡睡覺。
夜深的時候,大頭將他的屍體拖進了店裡。
城市裡有太多這樣無家可歸的人,即便他很久不曾出現在那條街,也僅有熟知一二的店老闆感嘆一句,咦,那個乞討的流浪漢最近不見了哎。
過後,所有人便將他遺忘在腦後。
大頭是惡人嗎?
不是,街上那麼多店面,齙牙哥只經常守在他的店門口作為常駐點,因為但凡大頭在店裡,飯點的時候都不忘給他也送份吃的。
他不是惡人嗎?
不,他是惡人,他眼睜睜看著一條人命,死在他眼皮子底下,無動於衷,冷漠旁觀。
後面的事無需多說,他利用流浪漢的屍體,做了諸多實踐,策劃了一場屍變。
而後偷了我的異妖冊,以我那本「袾子筆記」中記載的某種召喚儀式,將旱魃女屍放了出來。
我不知他是何時動的這種邪念,邪念一旦滋生,無異於將心交給了魔。
我很失望,看著他聲音冷了下來:「你可知道,召喚出旱魃女屍,你的下場是什麼?」
「猜到了。」
他笑了一聲,語氣不甚在意:「姑奶奶不會讓我死的。」
「張潤澤,你這是在逼我。」
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心中一片哀涼,竟不自覺地想起了他初到我身邊時,六十多歲的張紅兵將他推到我面前,他緊張地看著我,在張紅兵一遍遍的催促下,挨了一巴掌,才哭著叫了一聲姑奶奶。
三歲的孩子,還應被母親抱在懷裡,不應該是敏感慌張的。
我不該留他的,可我看著那小小的孩子,動了惻隱之心。
早知今日這惻隱之心會害了他,我絕不會在那時摸著他的小腦袋,說了句:「姑奶奶這裡有糖。」
他喜歡吃糖,如同秦時的連姜,也喜歡吃糖。
可是誰能想到,二十三年後,他犯了這麼大一個錯。
我真的很失望,斥責的話未說出口,他已經呼了一口氣,卸下了重擔似的,起身回過頭來看我。
他個子很高,比被我附身的王知秋高了大半頭,寂靜深夜,就這麼雙手插兜,靜靜地看著我,眼底隱匿著幽幽黑河。
「姑奶奶,你怎麼不問問我,這些日子去哪兒了?」
「你去哪兒了?」
「按照習慣,你應該去鏡台探知一下才對,為什麼不去看呢?」
我從來沒有用鏡台去探知過大頭的人生。
當然也有理所當然的理由,因他從小在我身邊長大,很多事我不會瞞他,鏡台的秘密早就不是秘密。
我還記得他十二歲步入青春期時,有一次問我:「姑奶奶,你有沒有通過鏡子看過我?」
那時存了幾分捉弄的心態,我回答道:「有啊,我每天都透過鏡子看你,上課有沒有認真聽講,考試考了幾分,有沒有篡改分數,班裡的小女生有沒有給你寫情書……」
話未說完,他已經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氣急敗壞:「姑奶奶!你怎麼可以這樣,你要尊重我的隱私。」
我拍開他的手,哈哈大笑:「你跟一個快七十的老人家談隱私,你小時候竄稀拉褲子裡,還是我給擦洗的呢……」
這下,大頭又急了,漲紅了臉,又開始捂我的嘴。
後來他天天纏著我,跟我拉鉤,讓我發誓永遠不用鏡台去看他。
又是撒嬌又是跺腳,最終我如他所願,發了誓。
3
我從沒有用鏡台去探知過他。
大頭當然知道也不會是那個理由。
他看著我,勾起嘴角:「你不敢,對不對?」
我皺了下眉:「你胡說什麼!」
「連姜,你不敢看我,因為一旦你去看了,便會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並不比你對你師父的少。」
「你是我養大的,對我有感情沒什麼奇怪,不敢?為什麼不敢,我對你一樣有感情,這很坦蕩。」
「坦蕩的是你,不是我。」
大頭蹙起濃黑的眉,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陰鬱:「你對慕容昭是怎樣的感情,我就是怎樣的感情,連姜,你別裝傻。」
我也皺了眉,這麼多年,我將他當作一個孩子,他在我心裡一直未曾長大。
親手養大的孩子,連姑奶奶也不叫了,一口一個連姜,實在讓人生氣。
我冷下臉來:「你如何能跟我師父比,張潤澤,我對你仁至義盡,你喚我一聲姑奶奶,如今闖下的禍事,我最後為你兜著,從今往後,我們永遠不必再見。」
大頭笑了,笑著笑著紅了眼眶,後退幾步,轉過身去,最終背對著我,抱著頭蹲了下去。
身子顫動,他在哭。
記憶里,自他來我身邊,其實很少哭過。
我總是教育他要勇敢,要堅強,男兒有淚不輕彈,所以哪怕上小學時跟同學打架,被人罵是沒爹沒媽的野孩子,他都不曾哭過一聲。
那時我用碘酒幫他擦臉上的傷,他一邊疼得齜牙咧嘴,一邊很有骨氣地對我說:「姑奶奶,他們三個打我一個,我就揪著李子豪不放,把他按地上打,打得他哭爹喊娘。」
「我厲害吧,沒給你丟人吧。」
小小少年鼻青臉腫,眼睛卻出奇地亮,璀璨如天上的星星。
我說:「哇,雖然打架是不對的,但是我們大頭沒有向惡勢力低頭,而且以一敵三那麼勇敢,一定要好好獎勵一下。」
他便興奮地撲過來,在一個六十歲的老人家臉上吧唧一口:「姑奶奶,你最好了!」
而如今,他口中最好的姑奶奶,看著他肩頭輕顫,心裡一陣鈍痛。
我走上前,站在了他面前。
他抬起頭,紅著眼圈,眼底是深深的執拗:「喜歡你是我錯了嗎?」
那張熟悉而痞氣的臉,籠罩在霓虹燈光下,投下暗影,眉眼悲絕。
「從小到大,我身邊只有你,生病時在我身邊的是你,寒來暑往送我去上學的是你,開家長會是你,買每一個生日蛋糕的是你,你給我講大禹治水、九州之鼎,百二秦關終歸楚,三千越甲可吞吳,你還告訴我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再長的路,一步步也能走完……」
「我的人生,完全是跟你綁在一起的啊,喜歡你是錯誤的嗎,我是沒辦法跟胤都的慕容昭比,可你不能否認跟你相依為命那麼多年的張潤澤是假的!」
「我叫了你二十多年的姑奶奶,你現在告訴我,你是你,我是我,曲終人散,永遠不必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