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圖樣的鈴鐺,在她手心小巧一隻,看上去極為普通,還有些老舊。
圖騰縫隙里,深深的褐色,是埋在她腹中時沾染上的血。
那血浸的時間長了,摳也摳不掉。
這鈴鐺,在她手裡晃動時,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既然是陰間之物,宋操想過,指不定能讓它召喚來自陰間的人。
可她在棺材裡晃動無用,聲音根本傳不出去。
所以她先前將鈴鐺塞進了老鼠洞,讓坎精大仙扛出去,站在她和郭攸的墳前晃。
給它的報酬正是一截腸子。
可是坎精大仙根本晃不動那鈴鐺。
報酬自然作廢。
宋操日復一日地算著,她在棺材裡已經睏了足足一百一十年。
從絕望到心如死灰,再從心如死灰到心如止水。
她的心境竟然一日比一日平和。
一百多年都過去了,還談什麼恩怨情仇?
恩怨情仇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上輩子翻篇了,仇人都死光了。
這世上不會再有人記得他們。
彌哥,靈巧,吳庸,縣令夫人,乃至那臭道士玄機,都將消失在後人的記憶里。
沒人在乎他們的恩怨情仇,便是知道了,當個故事聽聽,也就一笑了之。
一笑了之罷了。
真是荒唐到令人茫然啊。
所以故事的最後,宋操也笑了。
算了,認了吧,別恨,也別怨……因為一切真的早已煙消雲散。
貪嗔痴慢疑,怨恨惱怒煩,不過是對自己的反覆折磨。
折磨夠了,終將心死。
心死了,也就看開了。
宋操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出去的機會。
便是出去了,又能怎樣?
她還能做什麼?
舉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她似乎預見了自己的未來,感到倦怠,內心沒了期望,也就沒了焦躁不安。
她每日只是無比平靜地躺著,坐著。
她閉著眼睛打坐時,亦沒了感知野外的興致。
把自己想像成一根沒有生命的木頭。
在無人知曉的海面,漂浮著向前。
那海無邊無際,永遠沒有盡頭。
但木頭風平浪靜,永遠不會下沉。
每當她這麼靜坐的時候,心境無比平和,坎精大仙會突然伸出腦袋,呦呵一聲——
「宋蘭姐兒,又修仙呢?」
它轉著豆眼,聲音一貫的欠收拾。
可宋操早就懶得收拾它了。
她如今便是抬起胳膊,坎精大仙也不怕,因為知道她不會去抓它了。
宋操的變化,坎精大仙都看在眼裡。
它覺得她是自暴自棄了,對出去不再抱有希望。
這怎麼了得,這麼快就放棄自己,沒出息!
它可是一直在為她想辦法。
之前還因為在土地廟裡裝神弄鬼,引人來山里挖墳,被當成了邪祟。
那幫人把土地廟都砸了,差點揪出了它。
坎精大仙對人不抱希望了,它把目光放到了鬼身上。
荒山野嶺,其實並沒有多少鬼。
因為相傳冥界是有規矩的,人死之後,不可在人間逗留,要趕快前往陰曹接受審判。
往生盤裡有三界六道,善惡分明。
無常主守著生死輪,監管生死受胎。
只有那些不肯入陰曹的鬼魂,才會被鬼差出面緝拿。
當然,被捉到的下場會十分悽慘。
大多數的鬼魂是守規矩的,惡鬼厲鬼是極少數。
酆都城的鬼差很多,無常卻只有兩位。
那便是大名鼎鼎的白七爺和黑八爺。
此二鬼,一面色慘白,白衣白帽,一神情兇悍,黑衣黑帽。
白七爺愛笑,黑八爺冷臉,其實都很好認。
比如此時此刻,坎精大仙在荒山野地,正看到此二鬼同行,有說有笑地朝山下走。
它揉了揉眼睛。
待到看清楚了一黑一白的身影,第一反應是先躲起來。
笑話,精怪死後同樣要入陰曹地府,當然也怕鬼差。
但坎精大仙的眼睛滴溜溜轉,想起了棺材裡的宋操。
宋操說了,她手裡的鈴鐺,是陰間之物。
它原本是不信的,認定第三隻引魂鈴是宋操瞎說。
可那鈴鐺在宋操手中,確實能響。
到了它爪子上,怎麼晃動都沒聲。
坎精大仙咬了咬牙,決定為了宋操拼一把。
它撿起了地上一塊小石頭,用盡全身力氣,使出旋風鼠爪,朝著白七爺砸去!
為啥不砸黑八爺?
因為他冷著臉,看起來兇悍。
看鬼扔石頭,也是鼠精的本能。
實話說,那小石頭根本砸不到白七爺。
從他的魂體上徑直穿了過去。
但他能感覺到,所以轉過了慘白的臉。
那雙陰森森的眼睛,坎精大仙一對上,寒毛乍起,跳起來撒腿就跑。
白無常聲音尖細,笑道:「原來是只老鼠。」
他無意與一隻老鼠計較,回過頭,繼續趕路。
坎精大仙見他沒追過來,咬著牙,悄悄溜過去,又使出了一記旋風鼠爪!
它連砸了白無常三次。
白無常回頭,面上竟還掛著笑:「你再砸一次,白爺把你扔進油鍋。」
坎精大仙嚇跑了。
白無常哼了一聲,繼續前行。
老鼠精又冒了出來。
啪!
這一次,石頭砸的是黑無常。
黑無常回過頭,面上冰冷,看著沒反應。
白無常笑眯眯地看著坎精大仙:「完了,你死定了。」
他話音剛落,黑無常抬了下衣袖,袖子裡嘩啦啦飛出一串索命鉤,朝著坎精大仙追去!
坎精大仙生平,從未跑過這麼快。
它身上的毛炸開,神情驚恐,哭爹喊娘地往前沖。
「宋操!宋操!搖鈴!快搖鈴!」
宋操聽到動靜的時候,坎精大仙其實已經被捉住了。
她感知了下墳墓之外的鬼差,立刻拿出了引魂鈴,不停地搖晃,拍打棺材。
那墳頭處站著的黑白無常,原本捉住了坎精大仙,轉身要走了。
卻不料,突然聽到了墳里隱隱約約的鈴音。
6
荒山野地,黑白無常扒了墳,撬了棺。
看到那口大紅棺槨上雕刻的符文時,黑無常冷著臉說了句:「眼熟。」
白無常道:「這不金光諱符嗎,道家之物,可使鬼妖喪膽,精怪驅除。」
「哦。」
棺材蓋打開時,裡面整齊地擺放著一具白骨,白骨旁躺著個衣不蔽體、睜著眼睛的姑娘。
姑娘的臉很白,柳葉細眉,眯長的鳳眼,纖巧鼻尖上有一顆極小的痣。
黑無常:「眼熟。」
白無常:「我的個乖乖,確實眼熟。」
然後二鬼撿起了棺材裡的蓮花鈴。
同樣的鈴鐺,二鬼腰間各有一隻。
宋操身上的衣裳,早已腐爛得差不多了。
她沒有立刻從棺材裡站起來,而是依舊平躺著,一動不動。
她神情平靜,伸出一隻手,遮在了眼睛上方。
透過指縫, 看到的是青天白日。
也是朗朗乾坤。
並不是在做夢。
一百多年後,她重又看到了陽光。
太刺眼了。
實在太刺眼了。
光線晃得她暈眩, 看不太清站在前面,那一黑一白的身影。
她久久回不過神。
直到上方的白無常道:「你躺著別動,我去請崔判。」
第三隻引魂鈴的出現,對酆都鬼城來說, 無疑是件大事。
那日宋操一動不動地躺了許久。
白無常叫來了崔判官。
崔判官叫來了秦廣王。
翻看生死簿,掐算輪轉盤, 最後大家神色怪異,交頭接耳,將她帶到了無常主的面前。
無常主守生死輪, 身處渺無邊際的黃泉岸,是一隻面目丑怪、蓬頭獠牙的獸神。
輪迴路上血色翻湧, 茫茫水面,霧靄瀰漫, 隱約可見擺渡船起起伏伏,腥味撲天。
那身形龐大的獸神,坐於岸邊,似一座山。
它低垂著腦袋, 耷拉著眼皮, 總是在睡覺。
無常主很少睜眼。
可那一日宋操站在它面前, 它緩緩睜開了眼睛。
宋操從那雙幽深的豎瞳之中, 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不著寸縷的姑娘, 赤著腳,長發散落至地。
面上除了平靜,只剩下虔誠。
因為她從無常的眼中,看到了慈悲。
也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 迎來了新生。
後來崔府君說,她能夠被度化, 除卻因為第三隻引魂鈴認主, 選擇了她,還因為她身上已經沒有了怨氣。
後來, 酆都鬼城多了一名叫宋操的無常。
她面容祥和, 處事不驚, 嘴角總含著一縷似有非無的笑。
她有慈悲心腸,也有狠厲手段,面對惡鬼凶魂,從不手軟。
她肩上常蹲著一隻叫金元寶的老鼠精,手提一盞魚頭燈籠,腰系引魂鈴。
青天白日, 抑或子時三更, 興許會有人在深山老林, 或市井青石板路的盡頭,聽到一陣鈴音。
那迷霧之中走來的姑娘,白衣楚楚, 眼神清明。
陰司崔判記載——
無常宋操,年十七,生於宋太宗庚辰年冬, 亡於至道三年,元月。
死因,魚燈引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