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操睜開眼睛的時候,神色愣怔。
茫茫冥府,地下黃泉。
酆都大帝宮,巍峨壯觀,殿內卻光線昏暗,影影綽綽,蔓延著無盡的冷意。
宋操的面前,有一道身影。
1
是帝君眉眼清冷,正目光定定地望著她。
宋操尚未從那場「迴光返照」中徹底清醒,看到他的第一眼,嚅動著唇,喚了一聲:「彌哥。」
她的聲音呢喃,很輕很軟,含著茫然。
神情從愣怔之中,變得溫情而脆弱。
一向性格孤僻,表情冷淡的酆都尺郭女,自飛升之後,大概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
而那地府最尊貴的神明,與她四目相對,眼中似有寒冰初融。
他端坐在她身邊,緩緩地伸出了一隻手。
那隻寬大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神明的目光,含著憐憫,也含著一絲不明的柔情。
他道:「我在。」
彌哥。
我在。
隔了千年的時光,那執掌幽冥界的神,終於承認了他是誰。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而宋操則是愣神地盯著面前這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
彌哥的眉毛很濃,生得劍眉星目。
帝君的眉也很濃,但比彌哥的稍長些,似遠山含黛。
彌哥有一張輪廓鋒銳的臉,吊兒郎當的神情,總顯得桀驁不羈。
帝君冷冽的面容,比彌哥還要端正,俊美無儔,是世間神祇不可褻瀆的神聖模樣。
明明是相似的一張臉,可眼前的神明卻身份尊貴,註定要被人虔誠地仰望。
宋操逐漸清醒過來。
她垂下眼睫顫了顫,再次開口時,聲音平淡得了無波瀾——
「帝君。」
神明的手頓了頓,緩緩收回。
短暫的沉默過後,宋操問起了眼前的狀況。
得知天沼琴已被帝君摧毀,不由得想起自己重擊命官之時,確實感覺到了天旋地轉,神殿在一瞬間崩塌。
她想起了張潤澤。
於是問酆都帝君道:「張潤澤,他還在嗎?」
帝君不動聲色的神情之中,聲音顯得極淡:「在。」
「他在哪兒?」
「殯葬店。」
「還活著?」
「活著。」
「我想去看看他。」
宋操說著,便要起身。
卻不料帝君的手,搭在了她的胳膊上。
他道:「你傷了根基,先留在這裡養好身體。」
帝君的話,沒人會違抗。
宋操也不例外,面對自己最大的上司,遵命地道了一句:「好。」
但她想了想,又再次起了身,「我去黃泉之境養著,以免在這兒打擾了帝君。」
「……無妨,我有些話,還需要問你。」
「您現在問吧。」
宋操看著自己的上司,眸光清明。
對上這道目光,上司卻沉默了下。
他似是嘆息了一聲:「你想回黃泉之境,那便先回去吧,一切等養好了身體再說。」
宋操回了黃泉之境。
她其實挺納悶的。
按理來說,她抱著必死的決心,傷了自己的軀體,應該是很嚴重的。
可是那傷勢真不算重。
帝君所謂的傷了根基,她未曾感覺得到。
只在黃泉之境稍稍休息了下,便一切恢復如常了。
傷好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回帝君的話。
宋操以為,帝君會問她有關申周和高天原的事。
天沼琴被震碎的時候,申周和御神天照,全都消失不見了。
此時此刻,尋找到他們的蹤跡,變得尤為重要。
宋操正神情肅穆地想著,卻不料帝君根本沒提這茬,只是突然開口問她——
「卡里的錢,夠不夠花?」
宋操愣了下,回答:「夠花。」
「夠花的話,手鍊可以買個好一點的。」
那一襲紫衣的神明,聲音漫不經意,口吻又顯得很是認真。
宋操想起了自己在年底會議上提過的買手鍊一事。
她有些不確定:「一百多萬的手鍊,不好嗎?」
「嗯,不好。」
「可是,白無常說我奢侈,亂花錢。」
「別理他。」
「上次被他批評過後,我已經改了。」
「再改回來。」
「這樣不好,白兄在基層努力工作,我卻貪圖享樂,很對不起他。」
「別跟他比,全地府就他一個傻子。」
「……」
宋操有些不明白,帝君是什麼意思。
她沒再繼續這個話題,開口問他,申周的事怎麼辦?
帝君竟難得地笑了下,聲音溫和:「東西跳梁,你不用管。」
宋操並未忽視,他溫和言語中的蔑視。
之前崔判官他們,對水月鏡的存在表示不以為意,可稱之為輕敵。
但這話從帝君嘴裡說出來,宋操明明白白,那當真是一個上古神明,對跳樑小丑的不屑一顧。
帝君的實力不容置喙。
宋操全然放下心來。
之後她便離開了酆都大帝宮,去做自己的事情。
宋操先去找了黑白無常。
鍾離嫿的殘魂,如今在黃泉之境,是真的虛弱到就要消散了。
宋操的引魂鈴還在申周手上。
所以委託了黑白無常,回地府一趟,先給鍾離嫿鞏固人魂。
再塑造一副天魂地魂的支架。
這對無常來說,就像做一場手術,給患有心臟病的瀕死患者,裝個用來泵血的人工心臟。
宋操後去了殯葬店,找張潤澤。
張潤澤並不在店,他被小甜甜養在了鏡台里。
小甜甜說他差點身軀毀滅,魂飛魄散。
要不是他悉心照顧,將他放在鏡台里呵護,他早就撐不住了。
他情緒激動地跟宋操講起,那日帝君是如何一掌摧毀了天沼琴,將他們給救出來的。
小甜甜道:「你們出來的時候,身軀都快碎了,尤其是你宋操,真狠啊,把自己的仙體給肢解了,軟癱得跟餃子皮似的,頭都栽到腳後跟了。」
「什麼?咱蘭姐兒竟然傷得那麼嚴重?」
宋操肩頭,蹲著的老鼠精金元寶,率先大呼小叫,「這怎麼可能!蘭姐兒在黃泉之境的時候,可是好好的,跟沒事鬼一樣。」
小甜甜瞪了它一眼:「那可不咋的!帝君當時便以神力修補了她的身體,要不然你以為還能見到她!」
宋操微微有些詫異:「帝君給我修補了身體?」
「對啊,他老人家不愧是古神,真的太頂了,就你那全身漏氣的餃子皮,餡兒都碎乾淨了,硬是被他逆天背理,用神力復原了肉和骨頭,給撐起來了!」
「宋操,你都沒看到那場景!太震撼了!我的媽呀,帝君就是我的偶像……」
小甜甜沉浸在激動之中,話未說完,金元寶哼了一聲:「什麼偶像,那是你爸爸!」
「你的媽是咱蘭姐兒。」
「金元寶,閉嘴!不准胡說八道!」宋操蹙眉,斥責道。
金元寶閉上了嘴巴,鼠臉上滿是不服。
經常被它氣到跳腳的小甜甜,這次竟然沒跟它計較,自顧自地對宋操激動道:「媽,哦不,宋操,帝君把你抱走的時候,我都感動得哭了,宋操你終於苦盡甘來了。」
「……什麼意思?」
「還能什麼意思!帝君是因為尋不到你的蹤跡,特意找上門的,他心裡有你,在乎你,喜歡你!」
小甜甜越說越帶勁,嗓音越來越洪亮。
宋操卻再次蹙了眉:「別胡說八道了,閉上你的嘴。」
她看上去不太高興,神情冷冽,小甜甜立刻和金元寶一樣,乖乖地閉上了嘴巴。
2
半個月後,張潤澤從鏡台里出來了。
鍾離嫿的魂也基本塑成。
宋操在黃泉之境,見到了她。
從一個痴傻的殘魂,變成擁有因果的完整魂魄,鍾離嫿始終沉默。
宋操與她同坐在黃泉岸邊,看著翻湧的河面,生死受胎的擺渡船,裝載著亡魂來來去去。
她開口問道:「你不去投胎嗎?」
鍾離嫿搖了搖頭:「可以不去嗎?」
「不去的話,你的魂魄在地府待不了太久。」
「這樣啊,再給我一點時間吧,我想一想。」
「好。」
「宋操,你見過連姜嗎?」
「沒有,她很慫,一直躲著我。」
鍾離嫿忍不住笑了,笑完之後,又抱著自己的胳膊,目光呆呆地望向黃泉河。
「我想她了。」
3
申周沒了蹤跡許久了。
帝君懶得找他,直接在人世布下了一道結界。
但凡有妖物在結界裡冒頭,會立刻引來天罰降下,將其誅殺。
因帝君這一舉動,凡間那些好不容易成了精,稍微有點靈性的小鬼怪們,私底下聚在野地池塘,嘰嘰喳喳,將申周罵了個狗血噴頭——
「該死的倭寇!該死的申周!該死的漢奸!該死的水月鏡!」
「打倒日本鬼子!驅逐倭寇妖怪!還我們中華鬼怪自由!」
「對,水莽鬼,我們要策劃一場抗日行動!團結起來,為自由而戰鬥!」
「黃鱔大哥,申周好像是中國的,不是日本的,跟我們一個祖宗。」
「呸!晦氣,誰跟他一個祖宗!我不承認!」
「我蛤蟆精也不認!媽的,最討厭小日本!」
「我不僅討厭小日本,還討厭裝逼的人。」
……
宋操料想到了申周還會出現。
但她沒想到他會瘋魔得這麼徹底,在一個月圓之夜,放出了水月鏡里所有的妖怪。
那幾日,結界之外的天上,烏雲壓頂,陰氣籠罩。
就連白無常等人也提前感覺到了不對勁。
酆都鬼城,第一次開了除卻年底會議之外的線上會議——
白無常:「最近是不是陰天陰得厲害,養老院的大爺們總尿床。」
黑無常:「謝必安,抬頭看看,那是陰氣。」
白無常:「我知道,陰氣太盛,人就會尿床。」
黑無常:「……」
牛頭:「好煩,頭好癢。」
馬面:「長腦子了?」
牛頭:「長你個頭,我一陰天就頭癢。」
夜遊神:「頭癢?用霸王,洗洗更健康。」
馬面:「夜遊神,過分了啊,我推薦蜂花,物美價廉。」
費長房:「別貧了你們,我下午還有個案子,領導呢,怎麼還不來開會!」
崔判:「秦廣王殿下昨天有應酬,喝多了,現在剛睡醒,馬上就過來。」
白無常:「喝多了!喝多了就別來!誰要等他!打工人的時間不是時間嗎!要不要臉!」
吃瓜眾鬼:「……」
崔判:「咳,謝必安,你怨氣有點大,克制一下,不要公開 diss 領導。」
白無常:「我就 diss!早就看你們這幫賤人不順眼了!愛咋咋,有本事開除我吧!我不幹了!」
黑無常:「牛逼。」
牛頭:「牛逼+1。」
馬面:「牛逼+2。」
夜遊神:「牛逼+3。」
城隍:「行了,別拱火了,崔鈺,帝君呢?什麼時候過來?」
崔判:「帝君不來,聯繫不上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