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悲憤欲絕,因支撐不住,緩緩地跪在了地上。
魂飛魄散之前,他看到宋操站在他面前,看著他笑:「她不想見你,說你噁心。」
宋操一貫地會往人心口上插刀子。
她看著申周殷紅的眼睛,又道:「你費盡心機地想要重塑她的魂,怎麼就沒想過,當她想起一切的時候,會原諒你麼?」
申周絕望地笑著,將眼睛閉上。
他的眼角,在魂魄消亡之際,落下了一滴淚。
怎會沒想過呢?
只不過是心存僥倖罷了。
他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曲林沖夜奔。
涼夜迢迢,投宿休將他門戶敲,遙瞻殘月,暗度重關,奔走荒郊,身輕不憚路迢遙,心忙又恐怕人驚覺,嚇得魄散魂消。
一條喪家之犬,千年以前逃到了東瀛,帶著他唯一的嫿嫿安身立命。
怎會沒想過,她不會原諒自己……
可當他成為東一郎的時候,在府中前院,看到櫻樹開滿了花,他眼睛裡的姑娘,如當年一樣,有一張皎潔美麗的面龐。
她會衝著他傻笑,在他小心翼翼,滿懷期待地問她,你願不願嫁給我時,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申周忍不住哭了。
他想,嫿嫿會原諒他的,他會給她完整的魂魄,給她世上最好的一切,讓她成為他的神明。
所以他率領妖魔鬼怪,不顧一切地殺上了高天原。
後來他在天沼琴里給嫿嫿造了一座神殿。
他每日陪著她,給她雕刻各種傀儡玩偶,給她梳頭,講許許多多從前的故事。
故事裡他們天生一對,喜結良緣,還曾誕下一個可愛的孩子。
可惜嫿嫿總是不記得。
她用了千年的時間,才勉為其難地記住了他的名字。
她只會傻乎乎地玩著手裡的藤球,在他深情地注視著她,用手撫摸她的臉頰時,偶爾抬起頭,眼神澄凈地看著他。
她喚他:「稷。」
周稷,是他墮魔之後的名字。
嫿嫿的魂,一直養在天沼琴里。
可申周不知,她究竟能撐到哪一日。
這座神殿很冷,孤獨,僵硬。
他想,他不能讓嫿嫿一直住在這裡。
他在嫿嫿澄凈的目光下,閉著眼睛虔誠地親吻她,將臉貼在她的面頰上。
他柔聲道:「我曾經犯過一個錯,但現在悔了,想要重新來過,嫿嫿,你會給我這個機會嗎?」
當時嫿嫿怎麼回答的?
她擺弄著手裡的藤球,傻傻地點頭:「不會。」
申周記得,自己當時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她的頭。
消亡之際,他想,原來嫿嫿沒有騙他,是真的不會啊。
5
燭龍消失的時候,鬼怪世界,只剩下了冥府的一眾鬼差。
大家面面相覷,你一言我一語——
馬面:「看吧,我就說天塌下來,有帝君頂著。」
牛頭:「我早就說了,洒洒水啦,這幫小逼崽子成不了氣候。」
夜遊神:「什麼啊,太過分了!都沒給我出手的機會!我準備叉死幾個做燒烤呢!」
費長房:「呵呵。」
泱泱一眾鬼差,在未曾散去之前,齊齊看著他們的大老闆,自天上踏月而來。
那道神影,昭如日月之明。
大家全都安靜下來,無比老實地等著終極 boss 的指示。
卻不料那眉若遠山,眸似星辰的男人,似煙嵐雲岫般,杳靄流玉地走來,站在了宋操面前。
宋操不解地看著他。
帝君彎了彎唇角,眼中含笑,朝她伸出了手。
攤開的手掌心,是她的引魂鈴。
宋操垂眸,接了過來。
「謝謝帝君。」
當天晚上,一切看似風平浪靜,回去之後,城隍老爺立刻拉了個吃瓜小群——
城隍:「都看到沒!帝君居然會笑!他居然有表情了,我賭一百塊錢,宋操和他老人家好事將近。」
黑無常:「不太可能。」
城隍:「怎麼不可能!那可是帝君!只要他開口,宋操能拒絕了他?」
黑無常:「還真有可能。」
城隍:「……我不信。」
崔判:「我賭一千,有道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宋操可不好追。」
黑無常:「我加一千,別把宋操想得太簡單。」
費長房:「我保持中立,不下沒把握的賭局。」
牛頭:「不是,你們對帝君這麼沒信心?我嗑他倆的 CP 很久了!過程是曲折了點,但肯定是 HE!虐戀情深!神仙愛情!我押上全部家當!賭帝君贏!」
馬面:「拉倒吧,就你那仨瓜倆棗,還全部家當!」
夜遊神:「你們開設這個賭局沒意義,帝君他肩負天地間的責任,維護往生六道安穩,就算對宋操有情,也不可能去跟她談戀愛的!」
馬面:「夜遊神,你怎麼還活在古代,現在不一樣啦,人類早就征服了星辰和大海,帝君現在是下崗狀態,老樹抽芽,一切皆有可能,我追加一萬,賭帝君贏!主要是帝君魅力太大,只要他出手,肯定迷得宋操五迷三道!」
崔判:「那個,我個人是賭宋操的,現在幫秦廣王殿下追加一萬,賭帝君,秦廣王殿下剛發來信息,說贏不贏的不要緊,支持自己的領導最重要。」
城隍:「把他拉進來,自己下注,幫忙下注不算數。」
系統提示:崔判官邀請秦廣王加入群聊,秦廣王邀請卞城王加入群聊,卞城王邀請楚江王加入群聊……
秦廣王:「賭帝君賭帝君,贏不贏的不要緊,最主要讓他老人家知道,我支持他!」
卞城王:「追加一萬。」
楚江王:「追加一萬。」
……
城隍:「還有沒有下注的?截單了啊。」
夜遊神:「白無常和宋操還沒進來,我拉一下。」
崔判:「……」
黑無常:「……」
費長房:「……」
牛頭馬面:「……」
系統提示:夜遊神被踢出群聊。
對於冥府鬼差們開設的賭局,宋操一開始並不知情。
鬼生恢復平靜之後,她的日子過得與從前無異。
躺平在黃泉之境,偶爾去人間做做業績。
卡里永遠有花不完的錢,卻也百無聊賴。
她去人間的時候,有時會去張潤澤的殯葬店裡坐坐。
老鼠精金元寶,已經住在殯葬店很久了。
金元寶說地府待夠了,一點也不熱鬧,還是人間有意思。
尤其是每天都能將小甜甜氣得彈簧跳,它感覺很開心,很愜意,日子很有盼頭。
夜深人靜的時候,張潤澤搬來小板凳,與宋操一起坐在店門口,看霓虹閃耀,和城市的車水馬龍,高樓鱗次櫛比。
宋操感慨:「誰能想到,千百年後,世間會是這樣一幅場景,美好得像是在做夢。」
「對神明來說,眾生的信仰比什麼都重要,但其實活了這麼久,我們都早已明白,信仰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每一個心裡有信仰的人,都是神明最初的模樣。」
「是他們給了你們自由和公正,也是他們使世人明白,舉頭三尺有神明,是因為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神明,救贖之道,只在於本心。」
張潤澤拿了成罐的啤酒,遞給了宋操一罐。
宋操順手接過。
他笑道:「受教了,宋老師。」
宋操白了他一眼:「交學費了嗎,張同學。」
「學費沒有,請你喝啤酒還不行嗎?」
「只有啤酒?」
「嗐,本來想炒倆菜的,你不是不吃嗎?」
「誰說我不吃,你現在去炒。」
「……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做了滿桌子的菜,你說謝謝,但不必,我的臉都被你按在地上摩擦了。」
「是嗎?」
「是的,小甜甜說你食仙家供奉,不吃人的東西,我壓根不信,我姑奶奶可是什麼都吃,火鍋燒烤麻辣燙,奶茶冰糕澱粉腸,就沒有她不吃的,腸胃好得很,放屁特別響。」
「撲哧。」
宋操忍不住笑出了聲。
張潤澤見狀,立刻道:「你看,你笑起來多好看,幹嗎總板著臉,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你要學學連姜的心態,至少她在人間的時候,活得開開心心,不像你,心裡裝著林妹妹似的。」
「……我哪裡不開心了?」
「你哪裡開心了?」
張潤澤看著宋操,挑了下眉,眸光深邃,「宋操,你這鬼仙做得開不開心,你自己知道。」
「既然是我自己知道,你又怎麼知道?」
「因為我進入過你的內心,看到了你的不開心。」
「張潤澤,真是見鬼了,你真的進入過我的內心?」
「對啊。」
「那你看到她了嗎?」
「誰?」
「我。」
「啊?」
「另一個我,我的心魔。」
宋操一本正經地看著他,嘴角勾了勾,「知道對神仙來說,心魔是什麼嗎,心魔是人類的癌症,很不幸,我患癌了,快死了。」
她聲音含著揶揄的調笑,但不知為何,張潤澤在這語調之中,心猛地沉了下來。
他面色變了變:「宋操,你認真的?」
「當然。」
「可是我是開玩笑的,我當初只是進了孽鏡台,在你的人生里走過一遭,並沒有看到你的什麼心魔。」
「我知道,我可是鬼仙,你一個凡人,怎麼可能看得到我的心魔?」
宋操面上含著笑,聲音卻顯得極為認真,「還記得我在水月鏡里,一掌焚燒了彌哥嗎?張潤澤,我的心魔,應該是那個時候種下的。」
張潤澤一愣。
是的,當時的宋操,在一掌推開詹世南的時候,面容看上去決絕而鎮定。
可是誰又知道,她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
水月鏡里的彌哥,太真實了。
換句話說,他即便是幻影,當初的詹世南,又何嘗不是帝君入世的幻影?
這一點,宋操比誰都明白,並也是她過往的痛苦所在。
與其說是水月鏡里的魔氣滋生了宋操的心魔,倒不如說,是她當初的執念埋下了今日的苦果。
一個詹世南的幻影,其實奈何不了她。
可怕的是另一個她,一直在追問——
「宋操,重來一次的話,你到底會怎麼選?你承不承認,你曾想過做出跟我一樣的選擇?」
「宋操,你並不是你,我也不是我,高潔如神明,也需要尋找到真正的自己,所以你做人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人?做神仙的時候, 又是怎樣的神仙?你確定你的路是對的嗎?確定你是個合格的神仙嗎?如果你確定的話, 那就坦然地面對我, 認同我,你分明知道, 我就是你,我們是一體的。」
認同她的話,本也不是一件難事。
可是心魔之所以是心魔,是因為她會不斷地尋找你的弱點, 其他的, 所有的弱點。
她住在了宋操的心裡, 終將吞噬她的思想, 滋生一個新的宋操。
那新的宋操,最後到底會是誰,宋操自己也說不清。
她跟張潤澤講了一個故事。
申周在計劃顛覆屍水河的時候, 曾經找過一個梅花妖。
梅花妖生活在華山山系的松果山, 聽聞烏蛇玉京子,修煉了七百年,卻因為為村民求雨, 受傷顯露原形後, 被村裡人分食。
而她的好朋友小人參精, 後來因為情劫, 也陰錯陽差地死在了喜歡的人手裡。
梅花妖追著一個道士,問他為什麼?
道士不忍殺她, 於是走到哪裡, 梅花妖跟到哪裡。
她問了整整一年,問因果, 問天理, 問道在哪裡。
道士被問得封了劍, 從此不再斬妖。
再後來他和梅花妖在一起隱居,成為夫妻,生活在一處村莊裡。
申周找到了他們, 帶走了梅花妖。
他殺了道士,轉而卻對梅花妖笑道:「你去胤都, 問一問鎮守胤都的大巫袾慕容昭, 他的道在哪裡?」
「你問出來了,我就把你丈夫還給你。」
梅花妖冒著形神俱散的危險,耗盡了元丹,去找了慕容昭。
然而這是申周的一個陰謀。
梅妖問道, 慕容不答。
因為他早已看出,梅花妖已經死了,是被傀儡妖術操控的幻影。
他答了, 就會在梅花妖的隕滅之下,中了申周施下的幻術。
這幻術對慕容昭而言,並無什麼殺傷力。
但是會將梅花妖質問的話語, 天長地久地留在他的心裡。
若是不答, 梅花妖的幻影, 又長久地不能消散。
慕容不能殺她。
因為她問的已經不只是他的道了。
殺她,便是答不出天道。
不殺,同樣是答不出天道。
殺與不殺, 答與不答,終將對慕容昭產生影響。
這正是申周的目的,滋生出慕容昭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