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裴朔在一起待了整整三天。
這三天,裴朔教我認字,教我讀詩,教我下棋,還教我一些簡單的拳腳功夫。我學東西快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又拿起那本詩集,目光落到那句「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上時,心口忽然像被什麼輕輕撞了一下。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正在院子裡擦拭佩劍的裴朔,臉頰突然燒了起來。
我明白了!
原來這句話,是說兩個人永遠在一起,彼此喜歡,彼此信任!
而裴朔他……他早就想和我這樣了!
我捧著書,心砰砰亂跳,又甜又漲。
第四天早上,裴朔說該回宮了。我雖然捨不得這個小院,但想到三天沒見引月,她肯定擔心壞了,便乖乖點頭。
裴朔先送我回我的小宮殿,他則直接去御書房見父皇。
轉過迴廊,一個身影從旁邊的岔路口閃了出來,直直擋在我面前。
是徐安之。
7
徐安之有些憔悴,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全然不見前幾日做新郎官時的意氣風發。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複雜得像一團亂麻。
「蕭持盈!」他幾乎是咬著牙叫出我的名字,「你這三天……跑哪裡去了?!」
我歪了歪頭,坦坦蕩蕩地回答:「我跟裴朔在一起啊。」
他猛地向前一步,幾乎要撞到我身上:「你才認識他多久?!你就敢跟他待三天三夜!蕭持盈,你被他騙了!他根本不是什麼好人!」
我皺緊了眉頭。我不喜歡他這樣吼我,更不喜歡他這樣詆毀裴朔。
「你才不是什麼好人!小花死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徐安之瞳孔猛地一縮,不可置信地瞪著我。
小花是他送我的小狸奴,剛抱來的時候才巴掌大,怯生生縮在我袖子裡。我天天用羊奶喂它,把它養得圓滾滾,毛摸起來像緞子,最愛蜷在我膝蓋上打呼嚕。
三皇姐見了,眼饞得很,說想養兩天。我搖著頭說不行,小花膽小,換了地方會發抖的。
那次她沒去找母后告狀,就站在廊下,笑著伸手來搶。小花被嚇得一聲尖叫,爪子慌亂地劃了下,抓在她手背上,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
不過是幾道紅痕而已。
母后卻當著我的面,讓人把小花打死了。
我抱著它哭,哭了暈,暈了醒,在宮裡瘋了似的鬧。
徐安之來勸我時,臉上是不耐煩的,語氣輕描淡寫:「阿盈,別鬧了,不過是個畜牲,死了就死了,改日我再尋一隻溫順的給你便是。」
就是那句話。
我看著徐安之,輕輕說:「從你把我弄丟時,我就不喜歡你了。從你說出那句話起,我就討厭你了。」
徐安之踉蹌著後退了兩步,臉色白得像紙,忽然,一滴紅落在他的衣襟上,接著又是幾滴。
他流鼻血了。
那模樣,跟我喝了德娘娘那碗酸梅湯,暈倒前流鼻血的樣子,一模一樣。
不遠處月洞門邊,三皇姐站在那兒,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冷冷的。
我心裡輕輕「哦」了一聲。
我說過的呀,被三皇姐搶走了,就會被毀掉!
我懶得再看他,腳步輕快地往自己院子跑,心裡盤算著怎麼跟引月描述這三天有多開心,還要告訴她,我好像真的變聰明了!
可院子裡空空的,沒有引月的影子。
我拉住路過的小宮女問,小宮女怯生生低下頭:「五公主,引月姐姐……被太子殿下帶走了。」
皇兄?他抓引月做什麼?難道是我這幾天沒回宮,連累了她?
小宮女見我慌了,趕緊補充:「是北地使者進京了,太子殿下負責招待。他們給殿下獻了十幾個北地舞姬,殿下高興,說要選幾個伶俐宮女作陪,引月姐姐生得好,就被……被帶去東宮了。」
北地使者?他們剛在裴朔手裡吃了敗仗,這麼快就來求和了?
我拔腿就往東宮跑。
離得很遠,就能聽到偏殿內鬧哄哄的,是男人的笑和女人的啜泣。
我撞開殿門。
殿內燈火通明,卻照得一片狼藉。十幾個穿著北地皮袍、身材魁梧的漢子席地而坐,懷裡大多摟著衣衫不整、瑟瑟發抖的宮女。
皇兄高踞主位,懷裡抱著兩個穿著暴露的北地舞姬,正醉醺醺地舉著酒杯。
而引月,被一個黑熊般的北地大漢按在懷裡,她的髮髻完全散了,臉上帶著清晰的淚痕和紅腫的指印。
那大漢正得意地哈哈大笑,一手箍緊引月的腰,另一隻油膩膩的大手就要往她衣襟里探。
引月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淚水洶湧而出。
我眼睛一下子紅了,幾乎是本能地,身體比腦子更快地動了。
一把扯下掛在牆上的硬弓!
抽箭!搭弦!
噗嗤——
箭羽擦著空氣飛過,穩穩紮進了大漢的心臟。
8
父皇和裴朔趕到東宮時,皇兄癱在椅子上抖得像篩糠,聲音尖得劈了叉:「父皇!蕭持盈瘋了!她殺了北地使者!她還想殺我!她瘋了!她就是個瘋子!」
我的箭尖還穩穩地對著他的方向,弓弦繃得緊緊的,手指勒得發白。
裴朔先奔到我身邊,見我沒受傷,才鬆了口氣,輕輕握住我拿弓的手:「阿盈,鬆手。」
父皇站在殿門外,像一座沉沉的、壓著雲的山。
他的目光掠過皇兄洇濕的衣擺,掠過地上北地大漢的屍體,掠過那些嚇得縮成一團的宮女,最後,落在我身上。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殿內死寂得令人窒息。
然後,父皇笑了。
他聲音不高,像是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朕親自教的箭法,阿盈沒丟。」
轉頭又看向皇兄,笑意一下子沒了:「封鎖東宮,嚴加看管太子,無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視。」
皇兄臉白了,想說什麼,卻被父皇的眼神釘在原地,張著嘴發不出聲。
父皇沒再看他,只對我抬了抬下巴:「阿盈,跟朕來。」
父皇沒帶我去別處,徑直帶我回了他的御書房。
御書房的燈亮了一整夜,沒有人知道我們說了什麼。
第二天一早,廢太子的旨意傳了出去。
滿朝文武都驚了,因為父皇只有皇兄一個兒子,而且他年事已高,昨晚便咳了好幾次血。
「朕這身子,不成了。原想著,他再不成器,至少……是蕭家的血脈,這江山,勉強能交……」
他話沒說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
我看著他痛苦佝僂的樣子,一臉冷漠。
他這樣,也拜我所賜。
幼年他將我養在膝下,時常感嘆:「阿盈這麼聰明,若是個皇子就好了。」
我聽了,就在他的湯羹里下了絕嗣藥,每次都只放一點點,說一回我便放一回。
那藥見效慢,卻很傷根本的。
父皇說我是他最聰明的小孩,因為他不會有更聰明的小孩了。
皇兄被侍衛拖出御書房時,掙得臉紅脖子粗,惡狠狠瞪著我罵:「蕭持盈!是你!你這個毒婦!你早就不傻了是不是?你算計我!」
我站在高台上,看著他扭曲的臉,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
那會兒他還願意把我架在脖子上,帶我去御花園摘桑葚,桑葚汁染了他新做的錦袍,他也不惱,只笑著刮我的鼻子,叫我小饞貓。
後來母后失寵了,讓我和皇兄去御書房外等父皇。父皇問起皇兄功課,皇兄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我站在旁邊,看著著急,就脆生生地接了話。
母后誇我是她的小福星,轉頭就拿尺子抽皇兄的手心,罵他「蠢笨」「廢物」「連妹妹都不如」。
從那天起,皇兄就不跟我笑了。直到我喝了德娘娘的酸梅湯,變得笨笨的,走路總摔跤,他才開始對我笑,笑我是傻子公主。
他的罵聲越來越遠,我摸出袖袋裡裴朔給的飴糖,甜絲絲的味道從舌尖漫開來。
廢太子的風波尚未平息,父皇又下了旨,封我為皇太女。
詔書宣讀完畢,朝堂瞬間炸開了鍋,全是反對的聲音。
又過了幾日,父皇冊裴朔為太女夫,擇吉日完婚。
裴朔出列,單膝跪地,聲音沉穩有力:「臣,裴朔,領旨謝恩!定當竭盡全力,輔佐太女,萬死不辭!」
他的聲音像定海神針,讓一部分騷動暫時平息,但更多的暗流在洶湧。
宮裡的人看我的眼神都變了,有敬的,有怕的。
蕭令婉就是最怕的那個,她衝進御書房,跪在父皇面前,哭得梨花帶雨:「父皇!女兒要告五皇妹!她嫉妒徐安之與我成婚,竟給徐安之下了毒!如今徐安之昏迷在府,眼看就......就不行了!」
聽見這聲悽厲的哭喊,我剛踏進殿門。
9
蕭令婉啊蕭令婉,她竟還沉溺在從前搶我布娃娃、奪我小狸奴的舊夢裡,以為這仍是姐妹間爭寵鬥氣的小把戲?
她以為父皇會像母后那般,不問青紅皂白地將心偏給她?
父皇的偏心,從來無關情由,只關乎價值。
他需要我穩住這岌岌可危的朝局,需要裴朔這把鋒利的北境之刃為他拱衛江山。
而我,亦需要他此刻絕對的支持,需要他為我掃清一切障礙,包括眼前這個哭哭啼啼、試圖用舊日把戲翻盤的你。
「夠了。」父皇打斷她,聲音里沒有怒意,只有厭倦,「朕還沒有老糊塗,你以為朕不知阿盈中毒是德妃的手筆?你以為朕不知這些年你是如何欺凌阿盈?你以為朕不知徐安之是因何昏迷?」
每說一句,蕭令婉的身體就往下矮一寸,最後幾乎要蜷縮成一團,伏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
父皇猛地一拍御案,驚得她渾身劇震:「你有什麼臉面,還敢跑到朕面前來哭訴?還敢攀誣儲君!」
蕭令婉癱軟在地,只剩下絕望的嗚咽和顫抖。
父皇的目光不再看她,轉向我:「阿盈,你說,該如何處置?」
我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德妃毒害兒臣,雖已身故,其罪難逃。蕭令婉身為德妃之女,多年來倚仗母后偏袒,屢次欺凌兒臣,奪我所愛,毀我所珍。更於徐安之遇害一事上,罔顧事實,妄圖攀誣儲君, 其心可誅。」
我頓了頓, 目光落在地上那團瑟瑟發抖的身影上:「兒臣以為, 德妃褫奪一切封號, 移出妃陵。三皇姐蕭令婉,賜鴆酒。」
「不——!」
蕭令婉手腳並用地想要爬向御案, 涕淚橫流, 狀若瘋癲。
「蕭持盈!你好狠毒!你不得好死!父皇!父皇救我!她是要殺光我們啊父皇!」
「拉下去!」父皇厲聲喝道,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厭煩。
從御書房出來,我帶著這個好消息去了鳳儀宮。
皇兄被廢黜後, 母后便一病不起,形容枯槁。
我站在離床榻幾步遠的地方, 平靜地說給她聽。
「孽障!那是你親皇兄!那是你親皇姐啊!你怎麼下得去手!你非要趕盡殺絕嗎?!」
她喘著粗氣, 胸脯劇烈起伏,眼神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
目的已達, 我轉身欲走。我來此,只為氣她, 並非聽她控訴,更不屑於與她爭辯那些早已被歲月塵封的委屈。
「阿盈!我的兒啊!」
她掙扎著從床上滾下來, 抱住了我的腿, 涕泗橫流:「母后求你,饒了你皇兄,饒了你三皇姐,給他們一條活路,母后求你了,母后給你磕頭, 母后……以前是母后錯了,對不起我的阿盈……」
聽著她的認錯,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沒有解凍,反而裂開一道更深的縫隙。
我用力, 一點一點, 掰開了她的手指。
她往後的日子, 將在這座宮殿里, 守著錐心刺骨的痛,孤寂終老。這已是我能給的最大寬容。
半月後,帝崩。
喪鐘長鳴,響徹九重宮闕。
我站在丹陛的最高處, 接受山呼海嘯般的朝拜。
裴朔身著蟒袍,腰懸寶劍,穩穩地侍立在我身側。
傍晚在御書房議完追封賢娘娘的事後,我換下龍袍,和裴朔悄悄出了宮。
還是那家河邊的烤魚攤,裴朔把烤得焦脆的魚肚夾給我,低聲揶揄:「陛下, 嘗嘗這市井煙火?」
我拿起筷子,同樣夾起一塊,放進了他的碗里。
「叫我阿盈。」我笑著說。
「好, 阿盈。」
河水潺潺,燈火如星, 喧囂的人間煙火氣包裹著我們。
這萬里江山,自此,我們將並肩同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