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
廣播里播放著慣常的進行曲,各班學生正慢吞吞地往操場上挪動。
在上周五的鬧劇發生後,我向班主任和年級主任提交了國旗下講話的申請。
理由寫得冠冕堂皇。
「臨近期末,就本班本學期的紀律情況進行總結,宣讀違紀案例,以儆效尤。」
申請很快就被批准了。
沒有人會拒絕一個年級第一、模範紀律委員提出的、如此「正當」的請求。
我脾氣好,懂禮貌,從來不公報私仇。
沒有人想到我會做什麼。
我站在升旗台的一側等待著。
隊列中,曾薛熠和王思琪並肩站在一起,正旁若無人地說著笑。
王思琪似乎注意到了台上的我,她用手肘碰了碰曾薛熠,兩人一起朝我看來。
隔著幾十米的距離,我依然能清晰地讀懂他們眼神里的情緒。
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帶著一絲戲謔的輕蔑。
他們可能以為我只是在故作姿態。
以為這又是一場我自導自演的、圍繞著他們的無聊鬧劇。
國歌奏響,升旗儀式結束。
主持人清了清嗓子,用標準的播音腔說道:
「下面,有請高二(三)班紀律委員,周知心同學,上台講話。」
我邁開腳步,迎著全校師生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到了旗台中央。
我沒有去看隊列前方那兩道尤其扎眼的視線,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遠方灰濛濛的天空。
年級主任在我身後遞過話筒,低聲囑咐了一句「好好講,別緊張」。
我接過話筒,沉甸甸的,如同握著一枚即將拉開引信的手雷。
台下,王思琪正和曾薛熠兩人交頭接耳。
她朝我投來一個輕飄飄的、帶著憐憫的眼神。
曾薛熠則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仿佛在看一場與他無關的、註定乏味的獨角戲。
我舉起手中那沓 A4 紙,紙張在風中微微顫動。
我對著話筒,聲音通過廣播傳遍了操場的每一個角落。
「今天,我作為高二(三)班的紀律委員,針對我們身邊對校規校紀踐踏的行為進行點名批評,希望同學們引以為戒。」
台下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
許多人直起了身子,好奇地望向我。
王思琪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曾薛熠也終於正眼看向了我,眉頭微蹙,似乎覺得事情的發展有些偏離他的預想。
我沒有給他們太多反應的時間,將第一張紙翻了過去,目光落在列印的宋體字上。
「高二(三)班,曾薛熠。」
我一字一句,念出這個名字。
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瞬間激起千層漣漪。台下的議論聲陡然變大。
曾薛熠的身體明顯一震,臉上的慵懶瞬間褪去,換上了一種錯愕和難以置信。
王思琪也一臉呆愣地看著我。
5
我無視他們的反應,繼續不疾不徐地念下去。
「九月三日,晚自習第一節課。十九點三十五分至十九點五十分,在教室後排睡覺,時長十五分鐘。經當值老師提醒後,仍未改正。」
「九月七日,上午十點,數學隨堂測驗睡覺十五分鐘。睡醒後與鄰座趙昊同學頻繁進行眼神交流,並試圖偷看對方試卷,被監考老師口頭警告一次。」
我看到他的臉頰開始漲紅,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像是要噴出火來。
我停頓了一下,然後翻開了下一頁。
「九月十二日,大課間。在三號教學樓二樓走廊追逐打鬧,撞倒高一(七)班一名女生,致其手中書本散落一地。在對方要求道歉時,態度輕慢,不予理會。」
「九月十六日,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在籃球場與外班同學發生口角,故意用籃球砸向對方,引發衝突。事後調查,起因是對方無意中踩到你的限量款球鞋。」
「九月二十三日,午休時間。翻越學校南側圍牆外出上網,時長一小時四十分鐘,於下午第一節課上課後十分鐘返回教室。」
「九月二十六日,曾薛熠同學和王思琪同學搶走我的紀律本,非說是我暗戀曾薛熠同學。」
……
整整十分鐘,我念完後,將手中的稿紙對摺,放好。
對著話筒,用與開頭一般無二的平靜聲音做了結尾。
「我的講話結束了,謝謝大家。」
我放下話筒,對身後的教導主任微微點頭致意,轉身走下台。
我沒有選擇從側面繞回,而是徑直穿過主席台正前方的空地,走向我們班的隊列。
那條路,正好要經過曾薛熠和王思琪的身邊。
全場的目光都跟隨著我的腳步。
我走得很穩,每一步都像踩在實地上。
在與他們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我停下腳步,微微側過頭。
用只有我們三個人能清晰聽見,而周圍人或許只能捕捉到一絲氣音的音量,低聲開口:
「刺激嗎?兩個傻逼性緣腦。」
我看著他們驟然收縮的瞳孔,補上了最後一句:
「你們是不是忘了,老子是紀律委員。」
說完,我不再看他們一眼,邁開步子,從他們僵直的身體旁走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站得筆直。
他們呆立在原地,成為了全校師生目光的焦點,和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最大的笑柄。
曾薛熠這個名字,成了全校師生心照不宣的笑料。
他從雲端跌落,摔得狼狽不堪。
昔日簇擁在他身邊的兄弟,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閃躲。
那些為他尖叫的女生,如今的竊竊私語裡,也摻雜了鄙夷和憐憫。
他成了學校的名人。
6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奇怪的事情開始發生。
曾薛熠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我的視線內。
走廊盡頭的飲水機旁,我接水,他就在不遠處靠著牆,眼神飄忽。
食堂里,無論我選擇多麼偏僻的角落,幾分鐘後,他總能和我坐到一桌。
他像一隻笨拙的、不懂得收斂氣息的捕獵者,意圖明顯,技巧拙劣。
起初我並不在意,直到那天下午,我抱著一摞剛收齊的、沉甸甸的化學作業本走出教室,手臂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
一隻手忽然從旁邊伸過來,不由分說地托住了作業本的底部。
是曾薛熠。
他穿著松垮的校服,頭髮亂糟糟的,眼下還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沒睡好。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分擔了那一摞作業本大半的重量,和我並肩朝辦公室走去。
走廊里人來人往,無數道曖昧或驚奇的目光在我們之間來回掃射。
我停下腳步,側過頭,冷淡地搶回作業本:「不用。」
他沒料到我的反應,愣了一下,手懸在半空。
那雙總是盛著散漫和不羈的眼睛裡,此刻翻湧著煩躁、迷茫,還有一絲……委屈。
莫名其妙。
「我……」
他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煩躁地抓了抓頭髮,把手插回了褲兜。
莫名其妙第二次。
我沒有再理會他,抱著作業本徑直走向辦公室。
但他的「開屏」並未就此收斂。
他會在我值日掃地時,一聲不吭地拿起另一個掃帚。
會在體育課自由活動,我獨自在跑道上慢跑時,遠遠地跟在後面。
他依然不怎麼聽課,作業也還是應付了事。
但他用一種全新的、同樣令人不適的方式,強行擠進來。
終於,在一個晚自習前,他又一次「碰巧」出現在我座位旁,將一瓶擰開瓶蓋的礦泉水放在我桌上時,我的忍耐抵達了極限。
我沒有看那瓶水,而是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
「曾薛熠。」
我叫他的名字,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道物理公理。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主動開口,身體甚至僵硬了一瞬。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麼,也沒興趣知道。」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表達我的立場。
「我不會和一個不愛學習還三心二意的人浪費時間。」
「我的目標是考上理想的大學,你只會是我的阻礙。」
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了下去。
「我只是……」他想辯解。
「你的任何行為,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
我打斷他,拿起桌上的紀律登記本,公事公辦地翻開。
「現在是晚自習預備時間,請你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不要影響其他同學。」
他死死地盯了我幾秒,最終什麼也沒說,抓起那瓶水,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背影里滿是挫敗和怒火。
7
而這一幕,被教室另一端的王思琪盡收眼底。
她黏上了情緒低落的曾薛熠,和以前那種若即若離的高傲樣子不同。
我時常能看到她在課間安慰他,替他打抱不平。
曾薛熠也很快出現了變化。
周五下午,自由活動的時間,我正在安靜的角落裡整理筆記,為周末的競賽做準備。
教室里靜得能聽見筆尖划過紙張的沙沙聲,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十分鐘後,曾薛熠手裡捧著一束用廉價玻璃紙包著的玫瑰,出現在我面前。
他站在我桌前,神情很不自然。
「周知心,」
他把花往前一遞,聲音壓得很低,卻依然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送你。」
周圍立刻有幾道目光被吸引了過來。
我甚至懶得抬頭,只是淡淡地吐出兩個字:「拿走。」
他似乎預料到我的拒絕,臉上閃過一絲難堪,但還是堅持著,把花放在了我的桌子上。
那動作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執拗。
就在這時,教導主任那張嚴肅的臉出現在後門。
她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聲音嚴厲地響徹整個教室。
「那邊那個同學,誰讓你帶花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