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撿到娘那天下著大雪。
她被人像塊抹布從馬⻋⾥扔出來。
⾦尊玉貴的大⼈掀著⻋簾,「既然你不知錯,就在外面好好靜靜心。」
「什麼時候知道錯了什麼時候回來給夫人磕頭。」
他膝上的小人臉色亦很冰冷,「你連妾都不算,怎麼敢肖想做我的母親。」
「不准再來偷偷瞧我。」
馬⻋⾛了許久,娘親都沒動。
我連拖帶拽把她帶回了家。
「爹!我撿到了別⼈不要的娘親!」
「我有娘了!」
1
爹爹抄起⽊棍打我,「劉小棗!你又亂撿了什麼回來!」
我不得不放下娘先逃竄,「爹!我沒亂撿!我給⾃己撿了娘!」
⼤雪落了半⽉,北風刮在身上像⼩刀⼦。
我要是不撿娘回來,她肯定凍死了。
這可是做好事!
我氣喘吁吁地躲在桌後,「劉⼤舟!官府都說不可虐打孩童!明日我就去官府告你去!」
劉大舟氣得眉毛都吊起來了。
地上的娘忽地嚶嚀一聲。
「溪兒...」
我撲了過去,「娘!娘你沒事吧!」
劉大舟打我的頭,「別亂叫!」
他小心地把人挪到床上,指揮我給她擦臉和手。
娘親的臉高高腫起,血凍成冰片凝在臉上。
一雙手裂了許多小口子,身上的衣裳又薄又少。
我憤慨,「那對父子自己穿得厚厚的,還在馬車裡燒炭!就給娘親穿這麼些!」
「還把人丟在雪裡,娘會死的!」
劉大舟沉默一瞬,「你在哪裡撿著的,明日我們將人送回去。」
我抱緊娘親的手臂,「路上的貓兒狗兒是野生的,路上的娘親怎麼不是野生的?」
「我就要,劉大舟!你不准把她送回去!」
劉大舟這個壞人。
從前我撿回來的小貓兒,他總是趁我不在家丟出去。
他說貓兒會弄壞他的貨物。
這回我可不能讓劉大舟再偷偷丟掉我的娘親了。
我縮在她身側,緊緊攥住她的衣袖。
隔壁大丫每晚都是和她娘這樣睡的嘞。
劉大舟嘆了幾口氣,還是出去了。
我興奮地爬了起來。
身側的女人睡得很沉。
我好奇地摸摸她的臉。
好軟,和劉大舟的不一樣。
她的手也好小。
我激動地翻了幾圈,小聲喊了幾句娘。
娘沒理我。
娘睡著了。
我也不知不覺睡著了。
2
大夫說娘受了很多苦。
體寒體虛,常年勞累,膝蓋也不好。
劉大舟從他的寶貝罐子裡拿了好大一角銀子出來:
「您給開點好藥,我們有錢。」
我心疼壞了。
所以娘親睜眼,我就湊過去發誓。
「娘!以後我和爹一定好好對你!」
「衣服爹洗,飯爹做,小棗每天給你捶背捏腿!」
「我們一家一輩子幸福就完事了!」
娘親嚇壞了。
她拿起剪子,「你們是誰!」
我怕娘扎到手,「我叫劉小棗!」
劉大舟站在門外,也驚得連連擺手,「妹子!你別傷到自己!」
「是我家姑娘昨晚撿到你的,衣裳是隔壁大丫她娘幫你換的,你別怕!」
娘親單薄的胸脯起起伏伏。
她很美,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和神仙娘娘似的。
劉大舟勸了又勸,大丫娘也幫忙來安撫。
娘親才半信半疑放下了手裡的剪刀。
我把捨不得吃的飴糖全放在桌上,「娘,你吃!」
娘親的眉眼柔軟了些,「謝謝你,小姑娘,你叫什麼?」
娘親的記性可真不好,不過我不介意。
「我叫小棗!」
娘親說她叫胡泠。
胡鈴?這名字可真好,脆脆的。
她說自己是江南人,跟著表哥來京尋親,不慎走丟。
我大喜過望。
昨晚那小孩果然不是娘的孩子。
那我就是娘唯一的孩子了!
3
爹在院裡熬藥,我拿傷藥給娘親塗手。
我塗得很認真,「這藥塗上去涼涼的,不疼呢,小棗再幫你吹吹。」
我鼓起腮幫子給娘吹。
胡泠面色很複雜,眼裡全是淚。
我歸結為是太疼了。
胡泠問我:「小棗,你親娘呢?」
我討好,「我以前沒娘,現在娘來了,我就有了。」
劉大舟捧著藥進來,聽見這話有點不好意思。
他告訴胡泠,我是他在乞丐廟撿來的棄兒。
「跟著我這個漢子這麼多年,見著誰都叫娘,讓你見笑了。」
我氣憤,「劉大舟!不是告訴你!和外人要說我是你用屁股生的嗎!」
「別人都笑我是野種!」
回應我的又是劉大舟的拳頭。
胡泠沒地方去。
她家裡人都過世了。
劉大舟搬到廚房,讓她借住下來。
「我幫你去街上尋尋,哪裡要做工,等你攢到銀子,再幫你賃個屋子。」
我問劉大舟:「為什麼不讓她做我娘?」
劉大舟說自己家窮人丑,我又調皮不聽話,配不上胡泠。
而且人家也沒提,不可以挾恩圖報。
他不能糟蹋了好姑娘。
真是個蠢材!
這是大丫娘教我罵的。
「好不容易有個不要聘禮的娘子送上門,你還不要!」
劉大舟擔著貨物唯唯諾諾,「她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識文斷字的,我怎麼配得上人家。」
4
娘親在,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
每次回家,她會用熱毛巾給我擦手擦臉,桌上總有熱乎乎的飯菜。
更重要的是,她還給我做了件新花襖。
大丫羨慕得很,鬧著要試穿。
我不肯,倆人在外頭圍著棗樹轉起來。
大丫娘在院裡喊,「大丫,回家吃飯啦!」
大丫脆生生應了,「來了,娘!」
她給我做鬼臉,「我才不穿你的破衣裳,我娘會給我做。」
她把娘字咬的很重。
我高漲的心情落了回去。
胡泠拉開院門。
她很溫柔地喊我,「小棗,回家吃飯了。」
我眼裡的淚立刻收了回去。
喊得比大丫還大聲,「娘!小棗來了!」
劉大舟也回來了。
他買了件簇新的夾襖,裡頭厚厚的都是棉。
胡泠推拒著不要,「住在這已經麻煩大哥了,怎麼還能收東西。」
劉大舟碰到胡泠的指尖,鬧了個紅臉。
他擺著手往外跑,「你幫我收拾屋子,還照顧小棗,應該的應該的。」
即便快到年下,生意好做得很。
劉大舟還抽時間去山上拾柴火給胡泠燒水梳洗。
他怕胡泠有負擔,偷偷放在窗下。
在山上跌了一跤,磕得頭破血流,捨不得去瞧大夫。
被胡泠勸過去,走了一圈,手裡只拎著胡泠用的凍瘡膏回來。
他悶不做聲砍柴,「我是男人,這點疼算什麼,你手上紅紅紫紫的,小棗說你夜裡都癢得睡不著。」
我也不能被劉大舟比下去。
劉大舟去歲買了漂亮的紅頭繩給我。
上頭編著小花呢,我都捨不得戴。
大丫可喜歡了。
我和大丫娘換,讓她給胡泠做了雙厚襪。
我偷偷藏在被窩裡。
胡泠睡前瞧見了,「小棗,你哪來的兔毛?」
我心裡美滋滋的,得意漲滿胸腔,「我讓大丫娘給娘做的。」
「娘腳冷,穿厚襪。」
豆大的燭火里,胡泠的眼睛又閃閃的。
5
有個賣首飾的小經紀路過。
胡泠要了對銀手鐲。
她套在我手腕上,「別人家的姑娘都有,我們家小棗也有。」
那銀手鐲可漂亮了,晃起來叮叮響。
我趴在胡泠懷裡,「小棗就和娘一樣脆了。」
胡泠不解,「什麼脆?」
我說像風鈴一樣脆。
胡泠啞然失笑,「好小棗,不是這個鈴呀。」
劉大舟回來,瞧我戴了對新鐲子,又把我抄起來打屁股。
「你又犯渾是不是!纏著胡姨要這要那!」
我哭嚎,「是娘給我買的!」
胡泠連忙搶了我過去護在身後,「別打孩子呀!」
我抱著胡泠的腿,她死死摟著我不讓劉大舟拉過去。
劉大舟氣得臉都紅了,「她整日就是要糖要糕餅,如今還哄得你將耳環賣了買這個!我非揍她一頓不可!」
聽了劉大舟的話,我才發現娘耳朵上那對漂亮的玉耳環不見了。
我忙不迭把鐲子脫了,「我不要了!」
娘親戴著那耳環可好看了。
我手又黑又短,戴著銀手鐲也不好看。
胡泠握住我的手,第一次說話聲音有些大,「劉大哥,怎麼能不分青紅皂白打孩子呢?」
「她如今也是個六歲的大姑娘,你要好好同她說才是,怎麼還打她屁股呢!」
「真是我自願給小棗買的,你們救我一場,她還喊我娘,我給孩子買對手鐲怎麼了?」
劉大舟呼哧呼哧說不出話。
他背著背簍又去拾柴了。
我哭得更大聲,「爹對我一點都不好,我不要爹了!」
胡泠用手帕給我擦臉,「好小棗,別哭了,這麼冷的天,臉哭花了,長大可不能嫁給二牛了。」
我連忙吸吸鼻涕。
胡泠被逗笑了。
她笑起來可真好看。
胡泠摸摸我的頭,和我很小聲商量,「你願意我留在你家嗎?」
我願意嗎?
我太願意啦!
我抱住她的脖子,小聲喊了句娘。
從前胡泠都沒應過我。
她今日笑眯眯應了句,「哎。」
6
劉大舟知道胡泠自願留下來,吧嗒吧嗒抽了一宿煙。
天沒亮,我察覺到胡泠悄悄出了門。
肯定給我蒸棗糕去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起來燒火。
卻聽見窗前的兩道聲音。
「你不嫌棄我是個小商販嗎?」粗粗的,是劉大舟的聲音。
「我也不是跟著表哥來尋親的,其實我……」甜甜的,是娘的聲音。
「我是得罪了主母,被主家丟棄的妾室,還生過一個孩子,你會不會嫌棄我?」
我急死了。
劉大舟終於說話,「他們不要你,是他們的損失,你是個頂好的姑娘,我和小棗都喜歡你。」
「我劉大舟發誓,全心全意照顧你和小棗一輩子,絕無二心。」
嗬!這劉大舟,說話還挺好聽的!
良久,我聽見娘親帶著笑的聲音,「我願意。」
日頭正好起來,透過窗紙,照得屋內亮堂堂的。
和我的心一樣。
村裡成婚簡單。
大家來喝口酒,就算禮成。
胡泠領著我上街,「快過年了,咱們買幾塊紅紙回來,把家裡收拾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