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一萬塊給媽媽買了貂皮大衣後,媽媽總說衣服顏色太單調,顯得老氣。
十次電話八次都要提起這個讓她不滿意的大衣,話里話外都是自己實在不喜歡,一次也沒穿過,只能閒置了。
我便想帶她去商場換一個她喜歡的色號。
沒想到卻看見,她身穿貂皮,喜滋滋地朝鄰居炫耀。
「瞧見沒?就我身上這件皮子,一萬多呢。小超給我買的。我說不要不要的,架不住這孩子有孝心。」
小超並不是我,而是我弟弟。
鄰居果然艷羨不已,不停追問我媽在哪買的,自己也想去買一件同款。
然後坐在車裡的我,就收到了我媽的信息。
【你是在哪買的?和我說一下地址,回頭我也和我的朋友們避避雷,以後這家購物中心,我們再不去了。價格虛高,衣服根本不值這個價。】
1
我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感覺。
空洞、茫然。
甚至有些走神地想起一些其他的事。
比如說我給我媽買的東西,無論是電器還是生活用品,質量似乎總是不太行,她用不了多久就會宣告報廢。
然後她會充滿埋怨地找到我,嫌我不捨得給她花錢,凈買些破爛貨敷衍她。
我感覺很委屈,就拿出我在大商場買的發票給她看。
「媽,照理說不應該啊,我自己的燒水壺也是在這家超市買的,用了也快兩年了,一直都沒壞。你這個沒道理不到兩個周就壞一個啊。」
我在連鎖超市買的,一個兩三百,價格那麼貴,沒道理質量那麼差。
可我連著給她買了三個,都很快壞了。
而弟弟隨手在路邊攤花五十塊錢買的,她卻一用就用了好幾年。
她總念叨我除了讀書行,是個書呆子,其他方面處處不如我弟。
連買燒水壺都不會買。
這樣的生活片段,這樣瑣碎的日常埋怨,幾乎貫穿了我和我媽所有的相處時間。
可我就如被溫水煮透的青蛙,總是毫無知覺地傻笑著,迎合著我媽的指點和訓話。
直到此刻。
明明是極不相干的事。
我卻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心臟深處傳來的悶痛。
我媽進屋沒多久,我就下車跟了進去。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她身上的大衣還沒脫,哼著歌站在鏡子前自我沉醉著。
直到她從鏡子中看到了我。
她的笑容飛快地冷掉了。
幾乎在同時,她的眉頭皺緊,仿佛能夾死一隻蒼蠅。
「太難看了,布料也不好,摸著一點都不順滑。」
「還不如你弟買的那件,這讓我往哪穿呢。」
我有些苦笑。
我弟何曾給她買過貂皮來著?
哦,她大概指的是他在集市上?ū?花了六七十塊買來的那件毛茸茸的短上衣吧。
每和我媽走一次集市,她總會得意洋洋地指著那件展示衣夸弟弟。
「都說女兒是貼心小棉襖,咱家卻不同,你弟弟呀,才是暖和實用的皮夾克。他怕我立冬了冷,特意給我添了一件小襖。連你都沒想到吧?有時候啊,論孝心,你弟弟頂你三個,哦,不,十個。」
我媽的語氣誇張極了。
她好像完全忘記了,我一年四季給她添置的衣服,她每天輪換著穿都不會重樣。
更不必說我沒有一件衣服低於五百。
那時,她說的話雖然讓我難過,但我並沒有深究。
我只是想,可能是因為我總是買不到她心坎上吧,所以不愛穿就等於沒買。
所以我下定決心,一定要買個她喜歡的。
會買貂皮,是因為前段時間,她看見大姨穿了件貂皮,艷羨的不得了。
直夸那件衣服很典雅,很有氣質。
「就是顏色我不大喜歡,藏藍色有點孩子氣了,要是鐵鏽紅就好了,低調大氣,我壓得住。」
她只是隨口一說。
我卻記在了心裡。
特意找大姨要的店鋪地址,店裡沒有鐵鏽紅,又專門請店員碾轉了好幾家店鋪調的貨。
即使在今天,在來之前,準確地說在撞見我媽興高采烈地穿著這件衣服同鄰居炫耀之前,對於我媽諸多嫌棄和不喜的態度,我依舊沒有想太多。
2
我天真的以為,是色號的問題。
我以為我辛苦調來的色號,不是她腦海里想要的那種鐵鏽紅而已。
所以我急匆匆跑來,不惜請假也想帶她早點換到她喜歡的。
見我毫無反應。
我媽憤憤脫掉衣服,隨手就扔在了地上。
那滿是泥污,從來都不幹凈的水泥地。
我快步上前,心疼地撿起來。
「媽,你怎麼隨手往地上扔呢。這樣的大衣要好好脫下來,用衣鉤掛著才不會變形,連折都不能折,這不都是你教我的嗎?」
明明我媽最懂衣服的保養之道的。
她不止一次得意地告訴我,二十多年前的大衣,她都保存的好好的,現在拿出來還和新的一樣。
我滿心無力地看著她。
又委屈又難受。
可是她只是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至於這麼大反應嗎?小家子氣?ū?。」
「你有時候實在是太庸俗了,一件衣服的好壞,不以價格而定,而要看這件衣服的本身價值,別看你是一萬多買的,但是論實用性和美觀性,甚至不如你弟弟花七十塊給我買的那件。」
「你真是有錢燒的,買這麼件衣服。你這麼能亂花錢,不會過日子,將來啊,苦日子在後面。」
她喋喋不休地又開始說教起我來。
而我又開始走神。
這一次我的眼睛、思緒都飄飛在屋裡開著的空調上面。
從剛一進屋我就覺得家裡很溫暖,不像往常年,一進來就又潮又冷,讓人連大衣都無法脫下。
只是當時我的注意力不在這上面,所以沒有發現。
農村的冬天太冷,開空調取暖原本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可是,對於我媽來說,卻不是這樣。
從七八年前開始,每到冬天,她和我爸總會大病一場。
因為燒炕只有炕上是熱的,空氣依然寒涼。
他們年紀大了,抵抗力又差。
幾乎每年冬天都要住一次院,花銷個幾千塊錢。
雖然我一早就給他們買了空調。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媽就是不肯開著用。
寧可每年到醫院去遭罪,為此我和她吵了一次又一次,但都沒用。
可是今年她卻開了。
在我連著給他們交了幾年醫藥費,唯獨去年沒給他們交之後。
我實在不想故意去想多,但是這一樁樁一件件偏偏就這麼巧,而且拼了命地往我腦子裡鑽,讓我不想都不行。
我彎了彎唇角,狀似無意地開口。
「媽,真是難得啊,今年怎麼捨得開空調了?」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不開也不行啊,去年住院我和你爸兩個人花了六千多,我們一年才賺幾個錢。比不得你,一萬的大衣隨便買。我們的日子緊著呢。」
我聽她話里若有似無的埋怨,立即有些不願意了。
「媽,我不是一萬的大衣隨便買,這不是給你買的嗎?要是我自己,自然是捨不得的。」
我最貴的衣服也沒超過一千。
這句話梗在嘴邊,遲遲沒法出口。
我性格含蓄內斂,不擅長替自己邀功。
可我媽卻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樣子。
「算了吧,你要不是平時大手大腳慣了,怎麼可能捨得給我買?」
3
「不是我說你,有錢也別光想著自己花,多照顧照顧你弟弟。一個娘胎里出來的,他沒本事沒出息,你做姐姐的不扶持一把說得過去嗎?」
「你與其一萬塊給我買件衣服,倒不如直接把錢給你弟弟,我看著你們姐弟感情好,我會更高興。」
我媽拖長了語調,意味深長道。
而我從進門到現在一直在忍,不停地忍。
我終於不想再忍下去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又慢慢呼出去。
然後語調?ū??平靜鎮定地開口:「媽,這件衣服,你確定不喜歡是嗎?」
我媽愣了愣,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而我沒給她思考的機會,就將大衣掛在臂彎,決斷開口。
「那就退掉吧。」
「省得你這麼心疼這筆錢。」
「忘了告訴媽媽,像是這種高檔貨,都是七天內無理由可退的。既然媽媽這麼勉強,我就不難為你了。」
「這都賣出去了,人怎麼可能給退,算了算了,我就湊合穿吧。」
我媽試圖越過我,伸手拿回來。
但是我往後退了一步,笑意極淡地拒絕。
「沒關係,我去試試,就算退不了。」
「我也可以穿,這麼貴的衣服,我還沒穿過呢。」
我媽的眼神一直跟著衣服走。
???能看得出是真的捨不得。
但是一時間她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只能眼睜睜看著我拿走。
回家路上,我難以克制地傷心。
也勾起了許多本來早已遺忘多年的往事。
也許是工作以後的自己真的過得太順利了。
錢不少賺,公婆和善,老公溫柔,孩子懂事聽話。
我在其他方面得到的愛和關注足夠多,所以並不缺愛。
所以我鈍感力太滿。
反而逐漸忘記了,我媽原本就是一個疼兒子多於疼女兒的人。
高中我明明考上了市重點,但為了照顧弟弟,卻不得不去上縣裡的普高。
高三學習壓力那麼大,我同班同學大多在外面補課,而我從來沒有過。
我媽總說:「是學習那塊料,不用補也能考上大學。不是的話,丟錢也沒用。」
「有那時間,不如教教你弟弟功課,也權當你複習了。」
不僅沒有額外的輔導班,還要給弟弟洗衣做飯。
因為媽媽在醫院做護士,是兩邊倒。
忙起來的時候根本顧不上弟弟。
而弟弟連煮方便麵都不會。
媽媽總說,弟弟比我小,所以我照顧他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
她說多了,念多了,我也習以為常地接受了。
而完全忘記,其實我們是一母同胞的雙胞胎,我只是比他早出來一分鐘而已。
只是因為他成績不好,所以留讀了一年。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弟弟也到了高三,媽媽卻給他的周末報滿輔導班,各個學科都涵蓋了。
生怕他考不上大學。
我在公立的 985 大學讀大二,他沒考上大學,被媽媽找關係塞進了一所私立專科學校,光是學費每年都要將近十萬。
我媽埋怨我上大學的學費生活費太高了,她負擔不起,她極力勸我半工半讀,或是貸款讀書,等畢業工作以後自己還。
而對弟弟,卻毫無怨言地供著。
4
那時,其實我也感覺到不對了。
我也會覺得莫名委屈,覺得媽媽對我和對弟弟完全不同,也曾一次次哭著找媽媽談話。
可是每一次我都能被媽媽勸服。
她總是有一車話等著我。
「你是姐姐,你本來就要替媽媽承擔保護弟弟的責任。」
「你念書那麼多,人那麼聰明,連能者多勞的道理都不懂嗎?今天如果成才的是你弟弟,想來不需要媽媽說,他就會主動幫扶你這個弟弟。」
「你幫幫他,等他成器了再幫幫你,你們姐弟倆互相照顧,這樣就算哪一天媽媽發生意外走了,也能放心不是?」
說到最後,總會將我整得淚眼婆娑得,哭著求媽媽別說這樣倒霉喪氣的話。
我回回戰敗,偶爾僥倖能說贏我媽一次。
她就會瞪著大眼吼我。
「你也不想想你身嬌體弱的,每年住院花了我多少錢,用不用我把繳費單子拿給你看看?」
「同樣是住院,你弟弟花兩三百就夠,而你呢,你動輒幾千,我說你什麼來了?你還好意思和你弟弟攀比。」
我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時的我,完全不懂。
其實我媽是占據著天然的年齡和身份優勢,對我進行著閱歷碾壓。
她說得那麼理直氣壯,語氣又那麼凶,我便下意識以為是自己錯了。
不敢再犟。
直到後來,我結婚生子,給自己的孩子買保險時。
我才恍然大悟。
並不是弟弟真的花得比我少。
而是我媽為了省那兩百塊錢,沒給我買保險。
年年如此。
她在賭一個我不會生病的僥倖。
所以弟弟住院花的錢能夠報銷回來,花的就少。
而我沒有保險,無從報銷。
這些事,明明在我的刻意下,已經遺忘在腦海深處了。
可是此刻他們就像被什麼喚醒了一般,爭先恐後地跑出來。
我的淚,一顆又一顆地落下來。
完全失去了控制。
我媽到底是捨不得那件衣服。
不到晚上她就給我發來消息。
【怎麼樣?人家給退嗎?】
【如果不給退就算了,可別鬧得太難看了,招人笑話。】
她現在覺得在大庭廣眾下拉扯退貨讓人笑話了。
好像隨著年紀的增長,她的體面也跟著長出來了。
以至於她完全地忘記了。
我小的時候,她帶著我在衣服店裡,是怎麼為了幾塊錢和服務員爭講,甚至吵起來。
服務員的聲音嘲諷又兇狠地罵著我們滾」,要我們買不起就不要看。
我媽氣勢洶洶地與對方對罵。
完全顧不上已經被嚇哭的我。
當時圍觀的人那麼多。
都在對著我們指指點點。
我那點微薄的、幾乎不曾存在過的自尊心,一遍又一遍地被人踩在腳下摩擦碾軋。
而為的,也不過是幾塊錢的零頭而已。
我忍著心底讓人窒息的疼痛給她回:【沒有關係,已經退掉了。】
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
我把一萬塊原路返回的截圖發給她看。
我媽應該是生氣了。
因為她沒有再給我回一個字。
第三天,我媽再度給我發來消息。
5
是一張燒水壺的圖片。
還有她怒氣沖沖的語音。
「你看看,你買的燒水壺又壞了。」
「根本就不好使。」
「你回家把這個破玩意拿走,不夠給我惹氣生的。」
我放大她發來的圖片。
察覺到連著水壺的線路上有些水漬,頓時火大。
「媽,你是不是又把水倒得太滿,燒水過程中沸騰了就溢出來了,淋到了電路上?」
「上一次我不是告訴過你,?ū??很有可能是這個原因,讓你不要再把水倒得太滿嗎?」
我媽先是不承認,說自己根本沒倒滿。
我把水漬圈出來發給她。
她憤怒地打來電話。
「根本就不是這個原因,就是你買的東西質量不行,你捨不得花錢給我買好的,就總拿破爛搪塞我!」
「你下班就趕緊過來把東西拿走。」
「你和孩子好好說,孩子給你買東西,一片心意,難道還做錯了?」
我聽見我爸在旁邊無奈地勸和著。
晚上丈夫領著女兒去公園遛彎的時候,我去了我媽那。
我媽把東西像垃圾一樣丟在門口。
我滿心怒火,抬手敲門。
我媽卻不肯開。
只嗓音尖銳地在門內喊道:「東西在門口了,你拿著就走,我不想看見你。」
「開門!我要進去!」
我的鑰匙從我結婚後就被我媽收走了。
理由是出嫁的女兒不能拿娘家的鑰匙,會對娘家不利。
可笑的是。
明明是這樣奇葩封建的習俗,我卻曾經真的對它深信不疑。
最後是我爸把門打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