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一眼就看見我臉上的痕跡,聲音頓時沉了下來:「小叔,這就過分了。」
「明知道奶奶最疼萍萍,你還將她的臉打成這樣,待會奶奶看見,心裡該多難受。」
他的話音里壓著怒火。
我們從小一起在奶奶跟前長大,他自然見不得我受委屈。
我特意在進門前補了厚厚的粉,想把那鮮明的指印遮住。
我不想讓奶奶擔心。
可一進屋,明明林斌斌和我爸媽都圍在奶奶床前,奶奶卻一眼就望向了我。
「萍萍,過來。」她聲音很虛弱,但帶著不容置疑的疼惜。
我看著她打著石膏的腿,眼淚一下子決了堤。
她上半年才做完手術,現在又摔成這樣,身體怎麼受得住?
三位伯父和他們的兒子,我的四個堂哥,都守在床邊。
我是奶奶唯一的孫女,卻也是這個爸媽眼裡最無足輕重的那一個。
「萍萍,」奶奶輕輕拉住我的手,氣若遊絲,「如果奶奶什麼都不留給你,你會怨奶奶嗎?」
我拚命搖頭,眼淚砸在她乾枯的手背上:「奶奶,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您好好的,長命百歲!」
她吃力地笑了笑,顫抖著摸出一本存摺:「這裡……有一百萬。一家二十五萬,分了吧。」
然後,她更緊地握住我:「萍萍不會怨我,那我這把老骨頭現在躺的、這不值錢的老宅子,就留給萍萍。她在這長大,留個念想……」
房間裡瞬間一片死寂。
我瞥見林斌斌立刻湊到我爸耳邊低語,我爸則搖了搖頭,嘴型無聲地說:「這破房子不值錢,就算給了她,最後也都是你的!」
林斌斌臉上頓時閃過一抹放心的、近乎得意的笑,仿佛床上那個強忍病痛為他們分配財產的奶奶,與他毫無關係。
大哥率先打破沉默:「就聽奶奶的!」
他們自小把我當親妹妹疼,現在又都在城裡混得風生水起,自然沒有異議。
伯母們臉色猶豫,但見兒子們都點了頭,也只能把話咽回去。
這時,我媽竟邀功似的插話:「要不怎麼說奶奶最疼萍萍呢?上半年那場手術,好幾萬的手術費,還是萍萍連夜去借的錢才交上的呢!」
她話音剛落,大哥眉頭瞬間鎖緊:「手術費?當時我們兄弟幾個都給小叔湊了錢,怎麼還需要萍萍去借?」
「萍萍工資不低,工作這麼多年,按理說也有積蓄。」二哥緊接著追問,目光直直看向我爸。
我臉色灰敗,下意識低了頭,我媽這才知道自己說漏了嘴。
當時,奶奶緊急手術,正好碰上三哥在外地辦婚禮,幾個堂哥都在婚禮現場,一時半會兒都趕不回來。
我因為前一天感冒不適,所以沒有去參加。
於是,我爸便讓我一個人在醫院守著。他知道我身上的錢不夠,便讓我自己想辦法去借。
我只能找張芳開口。
我爸這才尷尬地笑著說:「哎喲!什麼借錢,我想著萍萍工資高,那筆錢我幫她存著以後用!」
堂哥們交換了一個眼神,沒再當面追問。
趁奶奶休息的時候,大哥把我拉到一旁:「萍萍,聽哥一句勸,無論做什麼,都得先顧好你自己。誰榨乾你,都別傻乎乎地任由人欺負。」
我紅著眼眶點頭。
天還沒黑透,林斌斌便開著新車載著爸媽走了。
傍晚,他們打不通我的電話,便打到了大哥那裡。
電話那頭,是我爸氣急敗壞的聲音:「萍萍,怎麼回事?」
「你的卡為什麼刷不了了?」
「斌斌說不交定金了,必須交全款才能提現車,你快想想辦法!」
5
「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想著買車?」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沙啞。
奶奶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老人最怕摔,他們不是不知道。
房間裡傳來大伯母撕心裂肺的哭喊,我沒有理會電話那頭還在喋喋不休的埋怨,直接將手機塞到大哥手裡,轉身衝進房間。
奶奶嘴唇微微動著:「萍萍最乖了……萍萍不是沒人要的小孩,是奶奶的心肝……」
我跪在床邊,淚水模糊了視線:「奶奶!」
幾個堂哥在旁邊低聲抽泣,伯母們的哭聲震耳欲聾。
我卻仿佛什麼都聽不見,只看得見奶奶蒼白的臉。
小時候,堂哥到了上小學的年齡就回到了他們爸媽的身邊,只有我,還在奶奶身邊。
一年級開學那天,其他孩子都是父母送去學校,只有我是奶奶牽著手去的。
放學回來,我飯也不吃,縮成一團躺在床上哭。
奶奶急得團團轉:「怎麼一上學就哭成這樣?要不明天不去了!」
我抽噎著說:「我要上學!」
「是他們,說我是沒人要的小孩。」
那時奶奶笑了,摸著我的頭,慈愛地說:「萍萍是奶奶的心肝。」
......
奶奶還是走了。
直到她的身體漸漸變冷,爸爸也沒有趕回來。
伯父們忙著操辦喪事,大哥悄悄把房產證塞進我手裡:「明天一早就去辦過戶,千萬別耽誤!」
我緊緊攥著,這是奶奶留給我的,誰也別想搶走。
大伯母在一旁陰陽怪氣:「你這樣不是得罪你小叔小嬸嗎?咱們家何必摻和這事?」
我第一次見大哥發這麼大火:「奶奶走的時候,他們人呢?
「誰也別想搶走屬於萍萍的東西!」
話音剛落,爸媽怒氣沖沖地闖進來:「萍萍,你的卡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看向他們身後,林斌斌沒來,他們有些心虛地解釋:「斌斌女朋友生氣了,他哄好了就過來。」
爸媽遠遠瞥了奶奶一眼,就要上來拉我。
大哥擋在我面前:「小叔小嬸,有事等奶奶的後事辦完再說。」
他們自知理虧,沒再糾纏。
第二天一早,我獨自開車去辦了過戶手續。
下午林斌斌才姍姍來遲,一個人。
我沒理他,像個行屍走肉般送走了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
爸媽和林斌斌看我哭得傷心,還在旁邊冷嘲熱諷:「怪不得你奶奶能把老房子給她,這麼會拉攏人心!」
就連吃飯都躲著我。
他們把圓圓不肯來參加喪事全都怪到我頭上,說都是因為我沒出錢買車。
他們就是想通過孤立我、冷落我,然後讓我妥協。
可我的心已經麻木了。
經過這些事,我看得清清楚楚。
喪事一結束,大伯就去銀行處理奶奶的存款。
「媽這一百萬,四家人平分,每家人二十五萬,都把卡號發給我。」
林斌斌在旁邊玩遊戲,聲音開得很大。
我爸趕緊叫他:「斌斌,把你的卡號給大伯。」
所有目光都投向我,我一言不發。
收到「轉帳成功」的提示,林斌斌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他經過我身旁時,故意壓低聲音說:「沒你,我靠自己也能買車!」
我簡直要笑出聲。管這叫靠自己?
錢分完了,伯父們開始收拾行李回城。他們把鑰匙交到我手上時,我爸猛地拉住大伯:「大哥,房產證呢?」
「後天斌斌要去上面試班,明天得帶他去過戶。」
「過戶也是過給萍萍。」
「開什麼玩笑?萍萍是女兒,遲早要嫁人。媽是老糊塗了被哄騙,你們也跟著犯糊塗?」
大哥趁機掩護我從後門溜走。
「房子已經過戶給萍萍了,小叔,你們死心吧。」
大哥確認我走遠了才開口。
我搖下車窗,聽見我媽的咆哮:「萍萍絕對不可能做這種事!」
只有林斌斌反應過來,拔腿追來。
我看著氣急敗壞的他,緩緩啟動了車。
6
回宿舍的路上,委屈突然毫無徵兆地湧上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一直以為,只要我足夠努力、付出得夠多,總有一天,爸媽對我也會像對林斌斌那樣。
初中那次我發高燒,爸媽沒空理我,只是淡淡地說:「感冒發燒靠自己的免疫力扛幾天就好了,別太嬌氣。」
我信了。
整整兩天,我頂著 38.5 度的高燒去上課。
那天放學,我覺得路特別長,走一步晃三下,一路都在心裡對自己說:「再堅持一下,就快到了。」
好不容易挨到樓下,卻迎面撞見我爸背著林斌斌急匆匆往外跑。
我媽跟在後頭,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斌斌發高燒,媽媽得趕緊去醫院……」
我虛弱地喊了一聲:「媽……」
她這才猛地想起來,我也在發燒。
就這樣,我「沾光」得到了輸液吃藥的機會。
那時候,我爸摟著林斌斌,我躺在我媽腿上,竟恍惚覺得,這場病生得也挺值。
她摸著我的頭說:「是媽媽不對,沒有及時帶萍萍看醫生,都是媽媽的錯,才害得……害得你們受罪。」
我曾被奶奶全心全意地愛過,也親眼見過爸媽疼林斌斌的樣子。
所以我總以為,只要我考第一、考上 985、變成他們的驕傲,他們總有一天也會那樣愛我。
第一次發工資那天,我把工資卡交到他們手上。
他們的嘴角怎麼也壓不下去,那是他們第一次對林斌斌說:「你看你姐多出息!」
「以後要多向姐姐學習!」
從那之後,我拚命工作,每次發工資,就為了聽他們一兩句誇獎。
可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切漸漸變了味。
林斌斌高考結束後,輕而易舉就得到了蘋果大禮包。
可我那年,爸媽卻是連夜給我找好了暑假工。
林斌斌大學畢業,爸媽怕他壓力大,直接開口:「咱們不著急找工作,爸媽還是覺得,你就考家門口的單位就好。」
當初我畢業時,因為 offer 出現了小問題,導致晚一個星期才辦理入職手續,我爸冷冰冰地說:「我們林家可不養閒人。」
每次我翻起這些舊帳,他們總是說:「萍萍,你太不知足了,你看看隔壁鄰居家的小孩,爸媽離婚,幾年都拍不出一張全家福。」
「還有,你再看看樓下那家,她弟弟前幾年去玩水溺水沒了,她現在想有個弟弟照顧都沒機會!」
對這一切,我本該早一點意識到的。
可我卻總對自己說:「別計較,是他們供你讀書,給你一個家,這太不容易了!」
不知不覺開到了宿舍樓下。
我看著張芳的車,再看看自己,工作那麼多年,連個代步工具都沒有,而林斌斌已經要全款買車了。
手機震動了一下:「林萍萍,海外分公司這邊太忙了,你要儘快離職過來,我們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