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萬八,不多不少,正好是我那筆彩禮的數額。
他們連拐彎抹角都省了,直接報出了價格。
我點點頭,沒再多說一個字,只含糊地應著。
「嗯,我知道了,我會儘量想辦法的。」
這頓飯剩下的時間裡,氣氛又恢復了其樂融融。
他們不停地給我夾菜,說著我小時候的趣事,仿佛剛才那場劍拔弩張的對峙從未發生過。
我面帶微笑地聽著,吃著,心裡卻像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從家裡出來,回到我租的公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張瑤的電話號碼。
7
電話接通後,我醞釀了一下情緒,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迫和為難。
「瑤姐,是我,呂婷。」
「婷婷啊,怎麼了?」
張瑤的聲音聽起來很溫和。
「姐,有點事想麻煩你。」
「我跟澤宇最近不是在準備結婚嘛,要置辦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手頭一下子有點緊。」
「你看……方不方便先借我點錢周轉一下?」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
我能想像到她的為難。
「婷婷,」她終於開口,聲音里透著疲憊。
「姐跟你說實話吧,不是我不幫你。」
「前段時間,家裡……家裡剛從我這兒借了十萬塊錢,我手上現在是一點余錢都沒有了。」
「那筆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還我。」
十萬。
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我這裡是八萬八,到她那裡,就成了十萬。
中間那一萬二的差價,想必是進了張澤宇自己的口袋。
他不僅榨乾了姐姐,還從中抽了一筆油水。
「沒關係,姐,我就是問問。你別為難。」
我故作輕鬆地說。
「實在不好意思啊婷婷。」
「沒事沒事,我再想別的辦法。謝謝你啊瑤姐。」
掛掉電話,我坐在沙發上,手裡攥著手機,久久沒有動彈。
客廳里很安靜,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里那顆心,正一點點變冷,變硬。
沒過多久,張澤宇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我看著螢幕上跳動的名字,接了起來。
「喂?」
「老婆,幹嘛呢?」
他的聲音聽起來心情很好,帶著笑意。
「我可聽我姐說了啊,你這還沒過門呢,就知道有困難找大姑姐幫忙了?可以啊,出師了!」
他的語氣那麼輕鬆,那麼理所當然,仿佛在誇獎一個學有所成的徒弟。
「不過你也體諒一下我姐,」
他繼續笑著說:
「她畢竟剛大出血了一次,你得讓她回回血。」
「別急,以後有的是時間,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
這些詞從他嘴裡說出來,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輕佻。
我突然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噁心感湧上喉嚨。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喂?婷婷?怎麼不說話了?」
電話那頭,他還在輕鬆地問著。
我猛地按下了掛斷鍵。
看著黑下去的手機螢幕,映出自己一張毫無血色的臉。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點開通訊錄,手指飛快地滑動,停在一個名字上。
然後,我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響了兩聲,被接起,一個沉穩的男聲傳來。
「喂,小呂,有事嗎?」
是我單位的直屬領導,王總。
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而堅定。
「王總,您好。」
「我想跟您打聽一下,我們公司之前那個外派杭城的名額,現在還有嗎?」
8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王總似乎在回憶。
「杭城?哦,那個項目。你之前不是說家裡有事,快結婚了,不考慮外派嗎?」
「是的。」
我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公寓樓下,幾棵半死不活的綠植在風中搖晃。
「但現在情況有變,我想清楚了。如果名額還在,我想申請。」
我沒有過多解釋,也不需要解釋。
職場上,一個改變了的決定遠比背後的家長里短更重要。
王總或許有些意外,但他是個注重效率的領導,很快就抓住了重點。
「名額還在,不過那邊催得緊,如果你確定要去,這兩天就要把手續辦好。」
「我確定。」
我回答得沒有一絲猶豫。
「行,那你明天上班來我辦公室一趟,我們具體談。」
掛掉電話,我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那口氣像是積壓在我胸口許久的沉重濁氣,吐出去之後,整個人都輕快了許多。
我沒有立刻告訴張澤宇,也沒有再去看手機里我爸媽發來的任何消息。
我知道,一旦開口,必然又是一場糾纏不清的拉扯。
第二天,我和王總的談話很順利。
他大概看出了我身上那種破釜沉舟的氣勢,沒有多問私事,只公事公辦地敲定了所有細節。
調任手續辦得異常迅速,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推著我往前走,不給我任何回頭和後悔的機會。
拿到調令的那天下午,我回了出租屋,開始收拾東西。
箱子裝滿的時候,房間也空了。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斑。
我環顧四周,沒有傷感,只有一種解脫後的平靜。
所幸,我那張存著八萬八千塊彩禮的銀行卡,還安安靜靜地躺在我的錢包里。
所幸,我和張澤宇還沒有住在一起,我的生活還沒有被他完全侵占。
所幸,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直接訂了一張第二天飛往杭城的機票。
我像一個逃兵,用最快的速度,逃離這座讓我壓抑的城市,逃離那張密不透風的網。
飛機衝上雲霄,將地面上熟悉的城市輪廓甩在身後。
我靠著舷窗,看著下方連綿的雲海,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
過去二十多年,我一直活在別人的期望里。
為父母的面子而努力,為弟弟的未來而鋪路,為愛情的長久而算計。
直到現在,我才決定要長成自己本來的樣子。
杭城用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迎接了我。
空氣裡帶著海風特有的鹹濕氣息,混雜著江南水鄉的溫潤。
吸入肺里,感覺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多。
公司為我安排了臨時的單身公寓,不大,但乾淨明亮。
我把行李箱放在牆角,沒有急著打開,而是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車水馬龍的陌生街道。
是時候做個了結。
9
我拿出手機,給張澤宇發了條微信。
【澤宇,公司突然下發了外派調令,讓我來杭城負責一個新項目。】
【事發突然,直接關係到我的職業前景,我沒有辦法拒絕。】
我編輯好文字,反覆看了兩遍,確認措辭足夠「身不由己」,然後點了發送。
手機幾乎是立刻就震動了。
不是回復的文字,而是他直接撥過來的語音通話。
我猶豫了一下,按了拒接。
緊接著,他的消息彈了出來,簡短,直接,直奔主題。
【你就這麼走了?那彩禮呢?】
沒有一句關心,沒有一句挽留,甚至沒有一句質問。
這四個字,徹底打碎了我心中所有對他殘存的幻想。
他再次打來電話,我按下了接聽鍵。
「喂?呂婷你什麼意思?外派?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跟我商量?」
電話一接通,他質問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因為沒必要商量,這是我的工作。」
我的聲音很平靜。
他似乎被我的冷靜噎了一下,隨即又回到了他最關心的問題上。
「行,工作的事先不說。我問你,那八萬八的彩禮呢?你打算怎麼辦?」
「錢啊,」
我拉長了語調,走到窗邊,看著遠方灰色的天空。
「錢已經還給它的主人了,請你放心。」
說完,不等他反應,我便乾脆地掛斷了電話。
手機立刻又瘋狂地響了起來, 是他不依不饒打來的電話。
我沒有再接,直接將他的號碼拉進了黑名單。
沒過幾分鐘, 手機螢幕再次亮起,是張澤宇的姐姐。
【婷婷,我是張瑤,澤宇的姐姐。】
【我聽澤宇說你們……你們不結婚了?怎麼這麼突然?】
【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還是我們家有哪裡做得讓你不滿意了?】
她的語氣充滿了詫異和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能想像到她此刻的困惑和不安。
這個善良的, 被自己的家庭和弟弟榨乾了的女人, 或許還在為我們這段即將破碎的「姻緣」而感到惋惜。
我的手指在螢幕上懸停了很久。
我想, 我欠她一個真相, 也欠她一個提醒。
我慢慢地打字, 每一個字都經過了深思熟慮。
【瑤姐,你很好, 是別的問題。】
【我只是突然想通了,我不希望我的幸福, 是灌溉在另一個女孩的血淚上成長的。】
【因為我的弟弟,也到了開始跟姐姐要錢的年紀了。】
我停頓了一下,繼續寫道:
【澤宇找你要的那筆錢, 他們是不會還的。】
【希望你以後把錢收好, 不要再心軟了。你的未來,比任何人的面子都重要。】
寫完最後一句,我點開手機銀行。
找到了前幾天問來的她的銀行卡號,將那筆八萬八千塊錢,一分不少地轉了過去。
然後截了一張轉帳成功的圖片,附在簡訊後面,一起發送了過去。
手機那頭, 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靜靜地站著,看著窗外的雨漸漸停了,烏雲散去, 露出一角洗過的藍天。
大概過了十分鐘,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
還是那個號碼, 只有簡短的兩個字。
【謝謝。】
10
看到這兩個字, 我的眼眶莫名有些發熱。
我沒有再回復。
我們萍水相逢, 因一場荒唐的婚事而有了短暫的交集。
如今, 也該就此別過。
我能為她做的, 也只有這些了。
我拉黑了這個號碼, 刪除了所有相關的聊天記錄。
然後, 我關掉手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 打量起我未來要生活的這個地方。
第二天, 我去公司報到。
新的辦公樓矗立在城市的 CBD,巨大的玻璃幕牆反射著天空和雲影。
我站在樓下,看著行色匆匆的人流從我身邊經過。
有西裝革履、步履如風的打工人,臉上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倦。
也有三五成群、衣著鮮妍的旅遊者,眼裡閃爍著對這座城市的好奇與驚嘆。
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目的,匯入這片城市海洋。
他們或喜或悲, 或行或停, 這座城市都以它巨大的胸懷,沉默地接納了他們。
我想, 這裡能容下這麼多人,那麼,也一定可以容下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