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問蕭雲舟和衛小雲說了什麼,這是我和蕭雲舟之間的默契,再加上這件事涉及到另一個女孩的隱私,所以我不會追根究底。
知道這場談話的內容,是高考後了。
這應該算是青春時期,我和衛小雲的最後一次見面。
她其實和我剛見到她的時候變了不少,瘦了,頭髮也不再乾枯營養不良,身上有沉澱下來的安靜和成熟。
她拿著錄取通知書來找我,問我可不可以幫她一個忙,她希望我告訴蕭雲舟她考上了大學。
一所挺好的本科,和她本來剛滿 16 歲就要嫁給隔壁屠夫的命運來說,已經算是逆天改命了。
我真誠的恭喜她,問她:「你為什麼不自己去說?」
衛小雲笑了笑,我看見她眼神中的自嘲,她說:「蕭雲舟那天跟我說,希望我不要再打擾你們。」
我看著她,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我請她去吃了牛排。
我剛帶衛小雲去餐廳的時候,她大概還以為我是為了羞辱她,因為我們都知道,她應該從未涉足過這樣的地方。
仿佛是為了和我拼一口氣,她沉默不語的坐在我對面,學著我握著餐具的樣子,但她的刀叉在餐盤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我接過來,教她怎麼切牛排。
我在她驚訝的目光中抬頭對她溫和的微笑,應該和她預想中的我是為羞辱她的想法不同。
我說:「衛小雲,恭喜你有新的人生,這頓飯是我給你的禮物。」
蕭雲舟送了她新生,我也願意為她的新生獻上一點禮物。
這些東西在她成長的過程中,一定沒有人告訴過她。
我和她說去大學後和人交往的人情世故,教她怎麼和人相處,推薦她去看一些待人接物的禮儀書籍,推薦她去儘可能的通過大量的閱讀也好手機自助也好,以最低的成本去補充她對這個世界的新認識……
這些比起數學、化學這些課本知識,其實更能幫助她迅速的擴大自己的交際圈,改變自己。
因為學習課本到最後,最後出來的本質還是不停的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而人,是先看到你這個人身上的價值才會決定深交的程度,儘管人人都渴望單純純粹的人際關係,但不可否認,先敬羅衣後敬人是大部分人的通病。
這算是我對她步入新生活的祝福。
最後我對她微笑,跟她說:「衛小雲,祝福你的新生。」
她一直很認真的聽,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抬頭看了我一眼,她的神色很複雜,在我以為她會道謝的時候,她突然跟我說:「宋懷姍,你是不是覺得,你很善良?」
我愣了愣,她的眼睛迅速浮上一層淺淺的淚光,但她沒讓眼淚落下來,只是執拗的看著我,問:「你知道那天蕭雲舟把我叫出去,跟我說什麼嗎?」
她的眼神落在虛空中,她說:「蕭雲舟跟我說他只是閒來無事資助一個貧困生上學,這個人可以是張小雲、唐小雲、王小雲……只是剛好是我衛小雲而已。」
「他讓我不要把這當成一場救贖童話。」
「他讓我不要把不該有的念想寄托在他身上,他說他很抱歉,他只會一直喜歡你。」
「你看,宋懷姍,我連暗戀做場夢的資格都沒有。」
她轉過眼神,看向我,神情有些悽慘的看著我:「你今天花費時間請我吃飯,又教我這些東西,我還這個反應,你一定覺得我不識好歹吧?」
我微微蹙眉。
她繼續往下說:「可我應該怎麼感激你呢?你今天的這場禮物,在我看來不過是一場有錢人居高臨下的施捨而已。」
「你從未沒把我放在眼裡,因為你知道我不夠格,你也從未嘲諷譏笑我的暗戀,從未對我冷嘲熱諷,因為你知道,我和你,和蕭雲舟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所以你溫和、善良、願意對我說這些東西。」
「可我更寧願你是個卑劣囂張、趾高氣揚的人。」
「我知道很多人笑我不自量力,覺得我不識好歹,可我有什麼錯?宋懷姍,我只是,絕望的痴心妄想的暗戀一個我永遠配不上的人罷了。」
「我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可是這個喜歡,會讓我永遠進取想要成為更優秀的我自己。」
她的眼淚終於落下來。
她跟我說:「宋懷姍,我應該沒跟你說過吧,我真的很討厭你這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我勸你不要對我這樣好,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你的對手。」
她站起來,低頭看著我,璀璨的水晶燈在她的頭頂上方,所有的表情都無所遁形。
她看著我,笑了笑,她說:「宋懷姍,今天你教了我這麼多,我也教你一課,有些人就是我這樣的白眼狼,喂不熟的。」
6
這天之後,衛小雲就消失了。
我和蕭雲舟提了衛小雲考上大學的事情,他笑起來,仿佛是為她感到開心,他問我:「懷姍,我是不是改變了一個女孩的命運?」
我笑著點頭。
我和蕭雲舟考上了不同大學,但還好還在一個城市。
甚至是在同一個大學城。
剛進宿舍和其它幾個舍友相互熟悉的時候,有舍友就驚嘆我和蕭雲舟這青梅竹馬般的感情。
她們羨慕我和蕭雲舟這穩定的感情。
當然,與其說穩定,不如說是習慣成自然。
我和蕭雲舟從小就在一起長大,情竇初開的年紀又是人人眼裡最般配的一對,包括我們的父母,也早早的為我和蕭雲舟鋪路。
我們在一起好像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我們會在大學畢業後的兩三年內結婚,他會在蕭叔叔的安排下接手公司,我也會學著處理公司事務。
這本來是一件非常順理成章的事情。
意外出現在大四下學期的時候。
當然,我和蕭雲舟之間從來都沒有外人介入,我們兩個都是邊界感和潔癖很強的人,用我舍友的話來說,就是我和蕭雲舟,是長得不符合我們外表的純愛戰士。
可是大四下學期回家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迷茫。
這個迷茫的開端來自於我家裡人和蕭雲舟家裡人的談話。
我和蕭雲舟即將畢業,兩家人在一起商量是讓我和蕭雲舟繼續出國讀書還是回來開始繼承家業。
商量到最後,不知道怎麼的說到了我和蕭雲舟結婚後的事。
當然,這其實是長輩們開的玩笑,但這玩笑中卻帶著對我和蕭雲舟未來的安排。
蕭雲舟媽媽說不要出國了,最好畢業一年後,我和蕭雲舟就準備結婚。
再過一年後,我和蕭雲舟會有個可愛的孩子,依照我媽媽的意思,最好是生三個,兩個男孩,一個跟蕭家姓,接手蕭家的產業,一個跟我姓,接手我家的公司。
最後再生個女孩子,最小的妹妹,要被所有人捧在掌心裡疼愛。
大家談到最後都在笑,我媽和蕭雲舟的媽媽興致勃勃的約好下午去商場看嬰兒的衣服,好像我現在已經嫁人懷孕了。
我拿了罐果酒一個人走開,坐到花園的鞦韆上看日暮,晚霞像是橘黃淡粉絳紫在顏料盤裡打翻了一樣混雜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蕭雲舟過來找我。
我偏頭朝他看了一眼,他沒說話,走過來坐在我邊上,然後問我:「怎麼了?」
我頓了頓,才說:「蕭雲舟,我覺得很可怕。」
他轉頭安靜的看著我,我知道,在長輩們聊天的時候他就察覺到我情緒的不對勁了,他給了我一小會獨處的時間,然後才過來關心我。
他向來都這麼體貼。
我眼睛看著晚霞,方才還揉雜著各種色彩的天空已經肉眼可見的暗淡下去,那些橘黃淡粉絳紫也一點點變成濃墨色的藍,我語氣喃喃的問蕭雲舟:
「以前我是宋家的女兒宋懷姍,再過一年我是你的妻子蕭太太,再過一年我是你孩子蕭**的媽媽……」
我偏頭看著蕭雲舟,他一直在靜靜的聆聽,我看著他,有些悲哀的問:「可是蕭雲舟,我到底是誰呢?」
「我有點怕。」
他走下來蹲在我面前,仰頭看著我,暮色下他的眼睛中帶著璀璨的光,他握著我的手,說:「不要怕,懷姍,暫時不想結婚就不結婚,不想生孩子就不生孩子,我們一起去找答案。」
我用力的回握他的手,心裡的那種不踏實漸漸散去。
蕭雲舟懂我,我按著所有人的期許活了二十多年,我不想接受那種被安排的條條理理、餘生就在相夫教子的生活中度過剩下的幾十年。
我從現在一眼望向餘生,望向我幾乎在十幾歲就被安排到老死的路,我感到絕望。
7
時間就這樣轉瞬即逝。
大四畢業的時候,我和蕭雲舟的畢業旅行定在了非洲。
在出發前,蕭家突然有筆生意訂單出了事,蕭叔叔意思讓蕭雲舟借這個機會歷練一下,我留在國內也幫不上忙,加上我們全程的酒店都已經定好,為了不浪費,所以我一個人出了國。
我、我和蕭雲舟,甚至後來再度被捲入其中的衛小雲的命運都在此刻發生了改變,只是當時的我們一無所知。
我愛上了那片廣袤無垠的大草原。
從南非、肯亞、辛巴威到坦尚尼亞、尚比亞,我愛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很久之後,我成了所有同學口裡的「傳奇」,當然不是好的一面,人人都在為我可惜。
因為那個樣樣拔尖的宋懷姍,畢業後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跑去了非洲野生動物保護組織,成了一名動物保護志願者。
我爸媽不能接受我做的這個決定。
他們問我:
「懷姍,那有什麼好?你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每天上山下鄉穿林趟河的累的半死不活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
老實說,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那裡的高原、黎明、空氣涼爽清新的似乎能夠觸摸到,我看到數以百萬計的火烈鳥、犀牛、大象、長頸鹿,還有獵豹、河馬、獅子……
當然我也看到被挖走象牙的大象,被硬生生割下來的犀牛角,還有各種因為偷獵和捕殺大批倒在草原上的殘屍……
人類總說人是萬物之靈,可我卻覺得這是極其唯心主義的說法,地球的主人並不是人,數億千萬計的生物共同生活在同一個星球,可卻被人類仗著工具科技文明肆意虐殺。
我看過守在小象屍體旁久久盤旋不肯離開的大象,也看過孤守在被偷獵殺的雄獅屍體旁哀嚎的母獅……
在決定當志願者前,我救了一隻被遊客虐玩的猴子,它在救助站恢復健康,我臨別前去看它的時候,它將一根香蕉放在了我的手心上,然後眨著濕潤漆黑的眼睛望著我,似乎在讓我吃。
因為被虐待及長久的飢餓,它幾乎得不到食物,一旦得到就會立馬吃掉。
那根香蕉,是它偷偷藏起來等著我來的。
我無法表述自己當時的震驚。
和人的千面相比,動物似乎來的更坦誠真誠。
我就是在那刻,做了這個突然的決定。
這個念頭在我身體的每一寸血液里沸騰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好像才真正體會人生的意義。
我想,我要做點我自己很喜歡的事情。
我就去做了。
當然遭到了眾多的反對。
是蕭雲舟力排眾議,他跟我說:「去吧,懷姍,只要你喜歡。」
我家裡人不得不暫時妥協,但這妥協里其實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們以為我只是心血來潮。
當志願者的第三個月,我家裡人坐不住了,他們都沒想到我能堅持這樣久。
大概以為我吃不了苦,很快就會回心轉意。
我和蕭雲舟開始了長這麼大以來的第一次異地戀。
蕭雲舟畢業後開始慢慢接手家裡的企業,他最忙的時候我也忙,在大草原上也不是時時都有信號,我們只有在很晚很晚的時候才能通個視頻。
有時候說著說著,我就會累的睡著,醒過來一看,他抱著手機在那邊也睡著了。
但誰都沒捨得將視頻斷掉。
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問我有沒有需要補給的東西,他隔著一萬多公里遙遠的距離寄給我。
第四個月,蕭雲舟在百忙之中飛到塞倫蓋蒂找到了我。
他給我帶了很多東西,我們在日落下擁抱,他將我抱起來旋轉。
我將頭埋在他的胸膛,靜靜的聽他的心跳,覺得天地都在此時此刻安靜下來。
蕭雲舟問我:「懷姍,你開心嗎?」
我輕輕的嗯了一聲。
我帶他去看我救助下來的動物,一隻盧氏輝椋鳥飛過來停在我的肩膀上,藍紫色的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它歪著頭好奇的打量我身邊的蕭雲舟。
我靜靜的,一動都不敢動,怕驚飛了它。
蕭雲舟的聲音也是輕輕的,他斂聲屏氣的跟我說:「我可以摸摸它嗎?」
我笑,輕輕的回:「你試試。」
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隔著那隻盧氏輝椋鳥一小段距離的時候停下來,那隻鳥看了看他,然後伸長脖子,歪著頭用自己的鳥喙蹭了蹭他的指腹。
蕭雲舟驚喜的聲音還沒發出來,那隻鳥就張開翅膀,騰的一聲飛走了。
蕭雲舟的目光一直注視到它飛的再也看不見,然後才轉頭來看我,喟嘆一聲,他說:
「老實說,懷姍,我雖然一直支持你,但我其實也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做出這個選擇,可現在我有點懂了。」
我笑起來,問他:「你這次來,我爸媽有說什麼嗎?」
他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麼異樣來,他說:「沒有。」
蕭雲舟陪了我一周,他國內的事情也很多,不能陪我太久,我陪他去桑島度了兩天假,最後他從桑給巴爾飛回去,分開前我才覺得不舍。
他摸著我的頭,跟我說:「懷姍,我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