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我剛回國偷偷去市警局外蹲守時看到的他。
他披著警服外套,衣服的尾擺微揚。
就那樣下了台階,從我眼前走過。
暗戀就是,就算他不認識我,他也已經在我心裡走過了千道萬道。
這真是件苦差事。
酸澀得時常讓人想要流眼淚。
但想到明天就能見到他,我還是欣喜的。
心臟在胸腔里砰跳,我想著明天要以怎樣的藉口去解釋那夜我的越軌。
我想了無數個藉口,但實際上,一個都沒有用上。
15
世事無常。
在我們要離村的那天夜裡,青萍村爆發了十年罕有的雷暴雨。
暴雨如注,洪水傾盆,山泥塌陷。
整個老舊的青萍村都淪陷在這場暴雨里。
而由於青萍村實在太過偏僻落後。
暴雨下了半夜,第二天才有官兵前來救助。
那天夜裡,我為扯住一名差點被洪水沖走小孩,跟她一起被衝到了處山坑裡。
坑洞裡漆黑又潮濕,周邊都是厚重黃泥,我能感受到巨流滾滾從頭頂過。
小女孩害怕地瑟縮在我懷裡哭。
我只能安撫地抱緊她,拍著她的後背。
只能祈求暴雨不會將這處山洞衝垮。
山洞漆黑,讓我對時間的輪換沒有意識。
好久過去,外面的雨停了。
隱約的光線透過砂石縫隙透進來。
我試探著往外攀爬。
但洞太深,泥太滑。
我什麼工具也沒有,往上爬只是加速身體能量的消耗。
洪水衝出來的速度太快。
我都不知道我們有沒有被衝出村寨範圍。
飢餓、高燒、受傷傷口的發炎,讓我跟小女孩始終都是渾噩狀態。
我是真的以為自己要在這裡喪命。
小女孩偎在我懷裡連哭都沒勁哭了。
暗黑的時間沒有盡頭。
在我又一次夢到陸知文,隨即被喉嚨刀割般的劇痛喚醒時。
我似乎真的聽到了他的聲音。
透過距離和深度,像是就在地上。
我努力地撿起碎石往上拋擲,努力地,讓他們能發現我。
15
洞口的巨石被搬開,天光泄露進來時。
我被刺激得眯了眯眼。
再回神,腰間繫著掛繩的陸知文已經從天而降,出現在面前。
他一身利落黑衣,衣服上全是黃泥,髮絲凌亂,嘴唇乾裂。
看起來的狀態也並不好。
看見他我就沒忍住哭了。
喉嚨啞得說不出話,我只能哭著看他,然後將懷裡已經昏迷的小孩遞給他。
陸知文第二趟下來,才終於將我帶上去。
重見天日,死而復生。
我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
好在我面前是陸知文,他手臂如鑄鐵,緊緊地攬住了我。
周圍許多人,官兵、村民、甚至還有同事。
但陸知文沒將我交給任何別的人。
他攔腰將我抱起來。
我的身上全是髒污的泥水與汗。
但他就靠在我耳邊,埋在我頸間。
人群嘈雜,我只聽見他的聲音。
他說:「我來了,別害怕了。」
他說:「沒有事了。」
陸知文抱著我上了醫療車,我意外看到了緊隨其後的陸知曜。
他也在這裡。
意識將昏未昏。
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
我聽到陸知曜的聲音。
「你嚇死人了。」
「我哥找你都找瘋了。」
16
再次醒過來,我是在鎮上的醫院。
渾身無力,像是被巨石碾過的劇痛。
一偏頭,就看到枕在我病床側邊微合眼睡著的男人。
他短髮凌亂,新冒出來青黑的胡茬,臉有種病態的消瘦。
或許是太忙亂,他的發間甚至還有干硬的泥塊。
我費勁抬手,想將那泥塊從他頭髮上摘下來。
但我一動,他就驚醒睜眼了。
醒來他就先看向旁側醫療器械上的指數,然後他才轉頭看向我。
他替我掩了掩被角,問我:「瞎動什麼?」
他的語氣有種疲累過後的倦怠,絕對稱不上冷漠。
但大難不死剛醒過的我格外矯情。
他一出聲,我就開始流眼淚。
「你凶我幹什麼?」我將自己掌心裡的泥塊展示給他看:「你頭髮太亂了。」
陸知文或許是沒遇到過這種一說就哭的情況。
扯了旁邊的紙低頭給我擦眼淚。
「沒凶你。」他乾巴巴地解釋,話音有些干啞。
「掛著液體,別亂動,不然回血了。」
我又問他跟我一起救出來的那個小女孩的情況。
他說小女孩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上午就醒過來了。
陸知文的手捏著我的手腕,明明是給我調整液體流速,但我卻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我握住他手指的那刻,他的動作頓了頓。
然後他轉過頭來看向我。
我吸吸鼻子:「嚇死我了。」
「真以為我要死在那裡了。」
陸知文的手指捏住了我的兩側臉,不算輕的力道,但也不痛。
他叫我的名:「宋桐,你膽是真大。」
他眼裡帶著明晃晃的嚴肅,居高臨下直朝我撲來。
「一聲招呼不打跑這來,要不是媽哭著給我打電話,你是真會在這丟命。」
他不說還好,一說我是更委屈的。
「我不敢給你發消息。」
他垂眼看向我。
陸知文在男人堆里混跡多年,或許他是真的不理解我偶有的矯情。
所以我不要臉地講清楚了些。
「出差前那天晚上,我……親你你不讓,我以為你生我氣以後都不想理我了。」
「我不敢給你發消息。」
陸知文皺起了眉。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皺眉的模樣。
他捏住我臉的力道加大了。
「我有說過生氣?有說過不想搭理你?」
「沒有。」我在他的掌下說。
他捏著我臉讓我不好說話,我微仰頭用唇親了他的掌心。
他像是被燙到了般收回手。
然後轉頭問我:「我是不是收拾不了你了。」
他按住我肩膀:「身上還纏著綁帶,別動,待會傷口又要開裂。」
17
「我親你,你害怕。」
我說:「你不想要我親你。」
或許是高燒的緣故,或許是瀕臨死亡看淡一切的緣故。
我現在只跟陸知文攤開了說。
什麼不要臉就說什麼。
陸知文眉心沒鬆開,只淡淡一句:「沒完沒了是吧。」
我看著他的眼睛:「你在轉移話題,你不想跟我說這些,你討厭我嗎?」
這全然是在無理取鬧了。
陸知文手也不按我的肩膀了。
他徹底靠到座椅里。
身上搭著件黑色的皮衣,同色牛仔褲褶皺得沾滿濕泥。
動作懶洋洋的,渾身顯出種以往沒有的落拓來。
低眼看著我:「討厭你?」
「宋桐,討厭你我不會跟你結婚。」
「討厭你,我不會接了你媽的電話,連喘口氣都沒敢,調著直升機一刻不停往這趕。」
「討厭你,我不會山上山下找你兩天三夜,直到終於找到你才敢鬆開那口氣。」
窗外是暗沉的夕陽,陸知文的臉籠在暗影里,讓我越發看不分明。
他的聲音也逐漸低下去。
「宋桐,我生下來就沒有過害怕的情緒。」
「從來沒有過。」他淡淡地強調。
「但這一次,我體會到了。」
陸知文歷來就是個話少的人。
但我這才發現,他真正拋心說話的時候,我是一句都插不上話的。
他沒給我說話的機會。
只自己淡淡地、平靜地往下說下去。
「上一次,你喝多了酒。」
「這一次,你發高燒剛從昏迷里醒過來。」
陸知文抬指朝我比了個二:「兩次,你兩次都不是清醒狀態。」
他長長緩緩地吐了口氣。
「宋桐,我比你大很多,這段關係里我是該讓著你的那個,我也該是負責的那個。」
「所以,我希望你想清楚。」
「昏沉時說的話、做出來的事,是不作數的。」
陸知文偏頭望我一眼。
他像是給了那晚拒絕我的吻的解釋:「我不接受你不清醒時做出來的任何事,我也怕你醒過來後悔。」
學生時代許多人追崇陸知文。
她們說他那張罕見鋒利英俊的臉。
他們說他那逆天霸道的成績。
他們還說他那如虎添翼的家室。
此刻我仰躺在床上望他,確如他們所說。
陸知文那雙眼是真的漂亮。
形狀優美,眼瞳沉黑。
像汪安靜的湖。
我自始至終,都深陷在那汪湖水裡。
迎著陸知文的目光,我咽了咽乾澀的喉嚨。
「那次我是裝醉,酒醉慫人膽,才敢親你。」
「這一次,我也很清醒,100 以內加減乘除我馬上就能算出來。」
18
陸知文笑了。
不是往常那種淺淡的哼笑。
連唇角都彎了起來,眼角也微彎下垂了。
尤其好看,尤其抓人眼睛。
但很快他又緩緩收斂起來笑容。
「我沒談過戀愛,宋桐。」
「我不知道該如何去處理一段情愛關係,但我清楚的只有一點。」
陸知文看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跟我說:「一旦我做下決定, 是不會再輕易放手了。」
強悍如陸知文,他的掌控欲當然也獨樹一幟。
他現在是在給我警告。
警告我此刻還有猶豫喝後悔的餘地。
但我什麼話都沒有再說, 再一次起身摟住他後頸。
再一次朝他的唇吻上去。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我,並且很快就控住主動權。
兩片乾裂冰冷的唇貼合,逐漸變得溫熱潮濕。
最後停下, 是因為我手上的輸液管回血了。
陸知文再次將我整回了床上。
這一次,我沒再亂動了。
那天夜裡,陸知文守夜。
睡在我床側的陪護床上。
他睡下的時候,我還挺不情願。
我就想趁著病多在陸知文那裡占點便宜, 他現在是對我最有耐心和容忍度的了。
我想讓他睡上來, 睡到我的病床上來。
陸知文當然是拒絕了。
他大我快六歲, 四捨五入的算法,我們之間已經有代溝了。
他在我面前是有年長者的自居的。
他只讓我消停, 讓我安分。
我不情不願地消停了。
但可能是昏迷時睡太多,清醒時反而不睏了。
我在床上睡不著, 輕輕一翻身,陸知文敏感地察覺到了。
他在黑暗裡問我怎麼了。
挺溫柔的一聲。
我眼睛在黑暗裡一眨:「我冷得很。」
對面的空調在黑暗中發出亮度,溫度指向了 27℃。
陸知文必定識破了我的拙劣謊言。
他翻身從陪護床上起來,坐到我床邊。
他仍然沒上床, 但手卻探進被裡,摸到了我的手掌。
手指貼合交握, 傳來另一個人的體溫。
陸知文在黑暗裡, 就這樣坐著陪我。
我也側著身體偏向他。
月亮掛在窗外, 月光映了他半張臉。
他低眸看了我一會。
突然說:「陸知曜這次哭了。」
我詫異抬眼:「什麼意思?」
「我們搜完整個村, 是你消失的第 60 個小時,他以為找不到你了,就急哭了。」
我笑笑:「他提早給我哭喪呢。」
陸知文卻突然加大捏住我掌心的力道。
我試探問他:「……怎麼了啊?」
「你跟他關係挺好的?」陸知文問我。
他這是在算帳……還是吃醋?
我眼睛一彎,笑著說:「是好,他中學時還跟我表過白呢。」
病房的光線偏暗,暗影里, 是陸知文輪廓深刻的臉。
「表白?」他淡淡重複, 語調極涼。
我被他這樣子唬得一愣,不敢再惹他, 老實交代了。
「他那會青春期, 跟學校里長得好看的都表過白, 我拒絕他的第二周,他已經跟 3 班班花拉手逛校園了。」
我在他手底下求饒:「你弟那個吊兒郎當的, 你還不清楚嗎?」
又朝他做保證:「他並不喜歡我, 我也根本不喜歡他,我倆純粹是臭味相投的死黨。」
陸知文仍涼浸浸地盯著我。
我抓著他的領口湊上去親他一口:「我只喜歡你。」
他抬手摟住我後背, 我枕在他肩窩:「還不懂什麼是喜歡的時候就只喜歡你了。」
陸知文眼裡有非常明顯的詫異。
我捧著他的臉, 湊近他唇邊:「陸知文,你終於看到我了。」
因為靠得太近。
我清楚看到陸知文喉嚨動了動。
他一掌按在我背心托著我,另只手掌住我後頸。
但最後也沒做什麼。
只輕輕按著我,將我按到他懷裡。
低聲說:「我知道了。」
他問我:「會很辛苦嗎?」
畢竟,他從前是真的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思。
我獨自喜歡了他很久,很久。
我也抬手摟住陸知文。
很奇怪, 此時此刻我一點都哭不出來。
我一點都想不起來曾經那些追著他的無望歲月。
只笑著說:「有這一刻,以前的所有都值得了。」
是的。
暗戀是生長在石縫裡的嫩芽。
混雜著苦與澀。
但終於探出頭開出凌霄花的那一天。
那時,就只剩下了無盡的甜與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