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裹著愧疚的春心長出帶刺的毒蔓,呼啦啦地伸展到四肢百骸。
連疼帶癢,痛不欲生。
這一世我不會再重蹈覆轍!
我們本來就不應該在一起!
此時侍衛訓練有素,唰唰從兩側包過來,讓我恍惚回過神。
緊接著長公主的鞭子就狠狠抽了過來。
謝晚凝眉眼凌厲,顯然用了十足的力氣。
蘭知彰一把扯過我。
他身量高大修長,嚴嚴實實擋在了我身前。
我卻側身過去,手背瞬間皮開肉綻,溫熱的鮮血順著手臂浸透袖口。
衣料粘連摩擦傷口,疼得我臉色瞬間蒼白。
蘭知彰看向我的臉色越發難看。
那不是我的月亮!
今生今世,我都不願和他再有半分瓜葛了!
我忍著劇痛,咚的一聲磕頭在地:
「民女有冤,還請長公主明鑑!」
見我下跪時,蘭知彰呼吸亂了幾秒,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收緊。
他垂眼看我,一雙深淵似的眸晦澀隱忍,似是傷獸。
謝晚凝噙著冷笑,拖著鞭子一步步走過來。
卻在聽到我話的下一秒,腳步驟然頓住。
「那杯酒里乾乾淨淨!」
「若長公主不信,民女願配合太醫院檢查!」
我滿心愧疚。
又怎麼會故技重施,讓別人再重蹈覆轍?
所以那壺酒早就被我偷偷調包。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蘭知彰緊繃身體,身形在半空中猛地晃動了一下。
不遠處,鍾離春的臉色卻一寸寸陰沉下去,在燈火幽暗裡死死盯著我。
7
謝晚凝雖貴為長公主,也不能隨便冤枉人,更何況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她不甘心地緊盯了我幾秒,才召來御醫查驗。
結果自然不言而喻。
謝晚凝卻不服,依舊怨毒盯著我,不依不饒地拎著鞭子上前。
蘭知彰面色發寒地低斥。
「晚凝!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謝晚凝強忍著淚意看向他,怒摔鞭子後憤憤離去。
這場宮宴因為這一場鬧劇不歡而散。
我在心底嘆息。
前生今世,他們第一次鬧矛盾竟然還是因為我。
蘭知彰,實在對不住。
我出來找馬車時發現鍾離春並沒有等我,早就讓下人駕著馬車離開了。
她本就恨不得日日折磨我,更何況這次我還惹怒了她。
我只能在黑夜裡一步步走回去了。
宮道上馬車來來往往。
其中不乏一些和長公主交好,特意來羞辱我的貴女。
謝家將軍之女掀開車簾,嘲諷道:「還以為是什麼名門貴女,天姿國色,沒想到長成這副醜樣子,還膽敢肖想蘭大人!」
同乘的人嗤一聲笑了:「就她還天姿國色?我家小廝都比她好看點!」
她們為剛才宴會上的長公主鳴不平。
哪怕我什麼都沒做。
我沒有理她們,快步往前走。
腿窩忽然一疼,我跌倒在地,手掌擦破一層皮,泛出絲絲鮮血。
踹我的丫鬟臉上都是得意。
「哈哈哈,本來就丑,現在就更丑了,你快看,她好像快要哭了——」
「怎麼?你庶妹那般水靈,你卻處處不如她?是不是勾引人成性,和你娘一樣,不招你爹待見啊!」
一陣陣女子惡意的嬌笑引來無數注視。
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種無法呼吸的窒息感。
「在皇城妄言欺辱他人,在場女眷都抄錄十份女戒送到學府去,禁步十日。」
「瞞上欺下,丫鬟拉下去打二十大板,發賣了吧。」
另一輛馬車停在我身旁,所有人頓時噤若寒蟬。
我仰頭看去,正撞進蘭知彰那雙淺薄的眸。
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我——披頭散髮,瘦骨嶙峋。
我想。我或許真的福薄,不然怎麼與他的每次見面都這般難堪?
眾人馬車迅速走近,生怕再惹上麻煩。
我禮數周全地朝他拜謝:「多謝蘭大人相救。」
我低下頭,許久都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他開口了:
「你非要和我如此生分嗎?」
相隔十載,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莫要同他生分。
我頓時全身血液倒流,僵在原地。
往前他種種異樣的跡象不是錯覺,也不是意外!
蘭知彰,和我一起重生了!!
8
我身體一僵,想要落荒而逃。
可蘭知彰並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
「我載你一程。」
我裝傻:「大人,這不合規矩。」
蘭知彰嘆氣:「婉婉,我並不想逼你。」
我和他夫妻十年,這句「婉婉」,儼然是前世他喚我的語氣了。
他從來精明,最能知道怎麼能夠威脅我。
裝傻也矇混不過去了,只能同他說個清楚。
我抿了抿唇,苦惱地嘆了一口氣,終於認命彎腰上了馬車。
我朝他疏離地行禮。
他始終蹙眉看著我,臉色越發難看:「你為什麼不把酒……敬給我?」
我詫異他首先問我的竟然是這種問題。
我下定決心將所有都和他講清楚,好斷得乾乾淨淨。
「前世,給那杯酒下藥我並不是出於自願,在花園假山給你敬酒卻是我藏有私心,讓你被迫和我將就十年,我感到十分愧疚……」
「並非被迫!」他緊抿薄唇,「也並非將就。」
我驚訝看他。
蘭知彰那雙風雪化成的眼似乎化成幾分水色,又靜靜垂下,替我在手掌上敷上傷藥。
被溫熱的大掌包裹時,他的指尖還隱約帶著顫抖。
指腹沾了藥膏揉在我的傷口,順著掌心一路疼進到我的心臟。
我掙脫不開,只能任由他動作。
「你教我認字識禮,騎馬射箭,為我撐腰立威,我萬分感激,可我知道,你只是盡該有的責任。
「我人微志小,只想與心上人兩情相悅度過一生,前世我們相互折磨,實屬不該。」
想起那些過往,因為愧疚,那些鋪天蓋地的反胃感又席捲而上。
我深吸一口氣,終於鼓起勇氣直視他。
「前世孽緣一場,你我都不好過,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他似是傷獸:「這次你又不想要我了,對嗎?」
我一時失神。
蘭知彰在成親時獨留我一個人整夜,輕撫旁人畫像,讓我成為京城笑柄。
謝晚凝趁他不在時將我綁進公主府,一鞭鞭抽在我的小臂上。
她說:「他一聲聲叫你『婉婉』,是因為我名字中有個『晚』字。」
我才知道,原來是菀菀類卿。
直到雪夜中我親耳聽到他的那句「並非良人」。
我才敢真正篤定謝晚凝的話。
他卻和我說,是我不要他。
我和娘親一樣,總想著將就過去就算了。
那十年里學著她,將蘭知彰淺薄的愛意拼湊起來,努力安慰自己。
以為憑藉這點可憐的光亮就能過好餘生。
可實際上餘生太長了,我和蘭知彰都沒能熬得過去。
我得放過他了。
我沖他堅定點了點頭。
我下馬車時,他突然扯住我的衣角。
用力到指節泛白,青筋凸起。
我看到了他顫抖的肩膀,眼中有隱藏不掉的頹廢。
他喉結隱忍地滾了滾,啞著嗓子問:
「可婉婉,我們那十年又算什麼?」
「算我的償還吧。」
下馬車時蘭香浮動,撩過耳側一縷散發。
我沒再回頭。
9
我沒有像意料之中那樣走回去。
虞子安在路上碰到了我。
馬車上,他視線落在我塗過藥膏的傷口處:「婉婉,人人都知道,長公主喜歡蘭知彰,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我輕輕點頭。
「你不要怨恨阿公逼迫你娘親嫁人、病死,還不管你被處處針對嘲笑。他得考慮家族利益,你是他的外孫女,要更加體諒他。」
我沉默攥緊了手。
「我知道你事事困窘,但你挺一挺,嫁人之後未嘗不能過去,我會多替你出頭,不會讓你總受人欺負……」
我眼眶通紅,抬頭希冀問他:「可兄長明知我現在已是進退維谷,兄長可不可以……」
拉我一把?
虞子安嘴唇翕動良久,我最終還是沒有把話說盡。
表哥哥純良,看我多有不忍。
我大抵明白他是讓我多自珍重。
直到我下了虞子安的馬車。
他都沒有再說話。
所有人都不曾善待我。
哪怕純良、對我多有不忍的表哥哥。
在進入房門的那一刻,忽然有人拽住我的頭髮。
將我一路拖行到已經奄奄一息的乳娘眼前。
她嘴角流血,滿臉都是淤青,倒在地上無力爬起。
乳娘哭著讓我救她:
「大小姐,我全身都好疼啊!你快像之前一樣跪下磕頭,把二小姐哄高興了,就能放過我們了。」
「你快學狗爬過來啊!難道你不想活著了嗎!?」
頭皮的刺痛讓我恍惚了幾秒。
娘親死後,乳母為報恩,一直撫養我長大。
教的卻是讓我折斷脊樑,向欺負我的每一個人搖尾乞憐,好為我們的生存求得一時安穩。
每次我被打得神志不清。
她都會一邊抱著我哭,一邊期待地望著屋內的一豆燈火。
「小姐,這只是一時的,等你嫁給哪位貴人,我們就安穩了。
「你熬一熬,熬熬吧,熬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般語重心長,那般情深意切。
我想的卻是……
憑什麼呢?
娘親一生端莊善良,爹爹卻寵妾滅妻,讓阿娘纏綿病榻,含恨而終。
憑什麼我要用清白在蘭知彰面前做籌碼,才能在夾縫中求得一線生機?
憑什麼同是貴為嫡女,只有我得卑躬屈膝,如狗一樣過活?
究竟要熬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
「真是個小賤蹄子!給人下藥這點事都辦不好。
「要不是你,榮華富貴就都該輪到我身上了,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鍾離春惡狠狠踹向我的小腹,還在尖酸諷刺。
燭心輕輕噼啪炸開。
我抬手拔下頭上鎏金簪子。
「啊啊啊!!」
鍾離春捂著自己的胸口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不敢相信一向乖順的人也能奮起反擊,她跌倒在地,不斷後退。
她指著我:「你竟敢失手害我,你等著爹爹責罰你吧!」
而我靜靜站在原地,鮮血順著右手流淌嘀嗒濺落在地上。
「不是。」
鍾離春愣住,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說:「不是失手。」
是故意傷她。
乳母趴在地上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心裡陡然升起一股快意。
做蘭知彰十年正妻,被扶正的傲氣像是燎起的野火,焚燒不盡。
我再也彎不下半寸腰身。
早該這樣的。
10
我以為爹爹會怒氣沖沖替庶妹出氣,我會被打得半死。
可府內毫無動靜,仿佛從未發生過什麼一樣。
從那夜以後,找我的麻煩的人也一改常態,都畢恭畢敬地稱我「大小姐」。
還沒等我想個明白,送來的拜帖就替我解釋了所有。
蘭知彰邀約鍾家長女花燈節同游。
當朝民風開放,男子邀約女子在花燈節夜遊是常事,甚至可稱得上是樁美談。
每每花燈節前後都有數不盡的眷侶相攜。
後來逐漸演化成貴女相互攀比的藉口。
可讓全京城都炙手可熱的人親自下帖來請的,只有我一人。
鍾離春站在後母身邊,臉色已是鐵青。
爹爹雖是朝中老臣,卻是誠惶誠恐地迎了上去。
不難猜,這兩日都是蘭知彰替我在背後威懾。
有他撐腰,沒人會敢為難我。
我也知道,他這是替我在京城貴女中開路。
而不識好歹拒絕這樣帖子的,應該也只有我一人了。
我躲開他的視線,禮數周全拜他。
「我已有邀約,蘭大人還是請回吧。」
蘭知彰低頭看向我的眼神像是深潭。
他的手懸停在我的肩頭,卻在即將觸及時收回了。
「無妨,我可以陪同。」
周圍人瞠目結舌。
我擰起眉頭,實在是想不到蘭知彰何時這麼死皮賴臉了。
他不應該去找心上人謝晚凝嗎?
我沒起身,深吸口氣:「恐怕多有不便。」
蘭知彰語氣隱有笑意:「本官正好辦公,需要借住在府內幾日,沒有不便。
「鍾員外,您說呢?」
「自然,自然。」
爹爹喜不自禁,自然不會拒絕這個巴結的機會。
「那婉婉呢?」
我當然不能做主。
我站直看向蘭知彰。
暖風吹散他冷凝的眉眼,融了一池春水。
眼中明晃晃的,僅我一人。
11
自從在府里住下,蘭知彰總是能以各種方式和我偶遇。
每每看到我,只淡淡說一聲「巧遇」。
本想和他保持距離,卻躲也躲不過去。
甚至前世我為他做過的各種糕點,都被他學了個遍。
我煩不勝煩,和他說過很多次他只是覺得不習慣而已。
並非真的喜歡我。
他卻樂在其中,淺笑不答,推過一碟栗子糕道:「婉婉,你快嘗嘗甜不甜。」
簡直幼稚!
我和他說已有旁人,實則根本沒有,只能找到虞子安來湊數。
花燈節熱鬧,滿街燦爛輝煌,精美暖色花燈交錯,煙火妍麗,人來人往,人聲鼎沸。
虞子安陪在我身邊,替我搜羅各種好吃好玩。
而蘭知彰也果真毫不介意站在了我身邊另一側,引得路人頻頻回頭。
偏偏他還像毫不知情,比如坐針氈的虞子安要自然得多。
我咬牙切齒道:「蘭大人真是清閒。」
前世他為了朝中事務,常常熬到深夜才回。
現在倒是有空陪人在街上閒逛。
蘭知彰拿來糖人遞過來,露出淺淡笑意:「我今夜會通宵做完,婉婉不必心疼我。」
我一時被他噎住。
更加驚嘆他的臉皮見長。
逛了許久,我實在不想再受路人異樣的眼光,索性各自支開了兩個人。
路過一個攤販時,看到了一隻漂亮的琉璃花燈。
需要射中靶心才能得到,只是難度太大,周圍並沒多少人。
我前世被蘭知彰親自教習射箭,雖然生疏,可好歹是能夠射中的。
就在我拉弓時,轉頭卻正對上謝晚凝傲慢挑釁的臉。
她也明顯愣了愣,然後嗤笑拉弓射中我中意的那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