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太后垂眸望著我,柔聲道:
「承淵那孩子,母妃自生產後便去了,什麼事都自己扛著,哀家瞧著心疼。」
「哀家也知道,你曾是小三宮中的人,他在哀家院內跪了三日,只求將你要回來,可是令你為難?」
我錯愕地看著她,明白她在問我,有沒有為難。
可,趙景珩卻從沒有替我想過,他這般來宮中要人,會將我推到什麼樣的境地。
「奴婢沒什麼的,只是羞愧,恐怕、要給太子殿下招來非議。」
馮太后頷首,已然明白了我的選擇。
她拉起我的手,將自己腕上的一隻羊脂玉鐲子褪了下來。
又望了很久那鐲子,仿佛在回憶:
「哀家做事,絕不含糊,便是這整個東宮也不敢非議,你對承淵好,哀家與大燕都不會虧待了你。」
「若你為他傳嗣,你便是哀家心尖尖上的孩子。」
12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
恍惚著回到東宮,迎我的是趙承淵眉間的陰鷙。
第一次發覺,他原來如此端肅。
「皇祖母要你如何?」
「在這東宮你不必為他人折腰,孤能護你。」
我沒法回答。
不過三日,我便被幾個教習嬤嬤從暖閣里請了出來,沐浴薰香,換上了一身輕薄如蟬翼的緋色紗衣。
面色緋紅,眼含水汽。
胸脯和腰際用金線繡了纏枝蓮的紋樣。
鏡中女子的嫵媚讓我自己都感到心驚。
不知等了多久,久到身上的熱氣都快被這空曠的宮殿消磨殆盡時,寢殿的門被推開了。
趙承淵走了進來。
他只穿著一件玄色的寢衣,墨發披散下來,少了幾分平日的威嚴。
目光在觸及到我的一瞬間,明顯地頓住了:
「孤說過,在東宮無人能強迫你。」
那雙清冷的鳳眸里,翻湧起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有驚愕,有無奈,更多的卻是憤怒。
我緊張得幾乎無法呼吸,下意識地想從床上下來,朝他行禮:
「殿下,阿辛願意。」
「阿辛,你不怕嗎?」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那笑容很輕,帶著一絲自嘲。
「可是孤怕。」他坦誠道。
他俯下身,不是吻我的唇,而是將一個極輕、極珍重的吻,印在了我的額頭。
「孤怕嚇著你。」他啞聲說,「也怕……你把孤當成他。」
我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我將臉埋在他的胸前,悶悶地說:「您就是您……絕不是他。」
趙承淵沒再說話。
他只是彎腰,將裹在狐裘里的我,連人帶被地抱了起來,輕輕放在了柔軟的錦被之上。
紅燭的燭淚一滴滴落下,凝固在金色的燭台上。
我蹙著眉尖,眼角的淚來不及擦。
為何月亮奔我而來。
可我的月亮,他仿佛早有預謀,實在太過孟浪……
傳聞中清清冷冷的月亮,埋在我身上,像是嗅足了我身上的香氣,啞聲道:
「孤沒做過那事,今日有些不夠端莊,可是傷了你?」
「嗯,沒……」
「太醫署藏著秘製藥膏,明日你且用些。」
阿辛也想應聲,可是嗓子已經啞了,又變回了那個小結巴。
……
潮水浮沉。
床幔緩緩放下,遮蔽了東宮一室春光。
13
頤華宮內。
趙景珩將所有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個粉碎。
無人看管,整個頤華宮都是兄長的眼線,他被氣得病了一場。
病中,他翻來覆去地做夢。
夢裡全是阿辛。
夢到八歲那年,他從雪地里把女孩撿回來,她怯生生地攥著他的衣角,像只受驚的小鹿。
夢到她笨手笨腳地給他煮茶,燙到了手,疼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敢哭出聲。
夢到他把那隻翠鳥掐死,她抱著鳥兒冰冷的屍體,沒有哭,眼神空洞得可怕。
他驚醒過來,一身冷汗。
柳鶯鶯端著藥碗進來,嬌滴滴地說:「殿下,您怎麼了?可是夢魘了?」
他揮手打翻了藥碗。
「滾出去!」
趙景珩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明明只是一個他看不上的物件而已,玩了便也玩了,甚至沒想過給她個姬妾的名分。
不過是想像往常那樣玩玩,膩了就換一個,壞了就扔出去。
這世道怎麼了?
他才是皇子。
為何連一向疼愛他的皇兄都攔著他?
直到那年的上元節。
宮中設宴,君臣同樂。
席間,微醺的趙景珩突然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大殿中央,直直地看著趙承淵身後的我。
「父皇,兒臣有罪!」他跪了下去,聲音悲愴,「兒臣……弄丟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如今追悔莫及,求父皇成全!」
皇帝皺了皺眉:「哦?你丟了何物?」
「朕的太子素有厚德,難道還會奪妻?」
趙景珩的目光穿過人群,依舊固執地落在我身上。
「兒臣弄丟了……我的心。」
滿座譁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憐憫。
我端著酒壺的手,微微發抖。
趙承淵不動聲色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趙景珩瘦了很多,眼窩深陷,再不見當初的意氣風發。
他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跟我回去,我娶你為正妃。此生此世,只你一人。」
若是十五歲的我聽到這句話,一定會欣喜若狂。
可如今,我只覺得悲涼。
我看著他,平靜地開口:
「三殿下,您沒有弄丟任何東西。」
「因為,我從來就不曾屬於過您。」
「您撿回我的性命,這份恩情,阿辛此生不忘。但您也曾將我的尊嚴踩在腳下,這份傷痛,同樣刻骨銘心。」
「您喜歡的是那個對您言聽計從、逆來順受的小結巴,可她已經死在了您將翠鳥掐死的那天,死在了您為了柳樂瑤,要挖平它墳冢的那天。」
「如今活著的,是太子殿下的阿辛。」
「殿下的厚愛,阿辛……受不起。」
我的聲音在大殿中迴響,清晰,決絕。
趙景珩怔怔地看著我,眼淚從他通紅的眼眶中滾落。
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
可惜,太晚了。
我對他拜了三拜。
一拜,還他救命之恩。
二拜,斷我舊日痴念。
三拜,願君此後,各自安好,再不相干。
14
大燕慶元三十六年,春三月,雨濛濛。
太子趙承淵繼承大統。
北涼王趙景珩不思恪守禮法,心性乖張,府中姬妾柳樂瑤受其凌虐,痛苦不堪。
醉酒後於御花園內冒犯中宮,言語悖逆,行止無狀。
聖上念及手足之情,禁足頤華宮三月,不得擅出。
他沒有再納任何妃嬪,他說,有我一個,就夠了。
我們的皇子,被立為太子。
小傢伙和他父親一樣,性子沉靜,小小年紀,便喜歡捧著書卷看。
偶爾,我也會想起趙景珩。
趙承淵擔憂我孕中受了驚擾,罕見地發了盛怒,將他遠封於蜀地,成了一個閒散王爺,終身不得回京。
聽說他終日與酒為伴,身邊再無任何女子。
也有人說,他府里有一座空置的院子,裡面搭著一個精巧的鞦韆架,還種滿了名貴的蘭草,只是再也無人打理,任其荒蕪。
那些,都已經是前塵往事了。
我贈趙嬤嬤一座在京城養老的宅子,輔以金銀財寶,感念她曾在三皇子府中挂念我的恩情。
一個陽光和煦的午後,我靠在御花園的軟榻上小憩。
趙承淵處理完政務,悄悄走到我身邊,為我蓋上薄毯。
我睜開眼,便對上他溫柔的視線。
「吵醒你了?」他低聲問。
我搖搖頭,拉著他的手,放在我的腹部。
他微微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狂喜。
「阿辛……」
我笑著點頭:「陛下,您又要當父親了。」
他將我緊緊擁入懷中,力道大得幾乎要將我揉進骨血里:
「朕要你與朕的孩子,做這天下最敬愛的太子。」
「若為女兒,便是這世間最尊貴的長公主,她不必婚配,只需做她自己,享一世平安福祿。」
我靠在他的胸膛,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心中一片安寧。
我曾以為,自己是爛在泥里的塵埃,永遠見不得光。
可他卻將我從泥淖中捧起,擦去我滿身的污濁,告訴我,我也是值得被愛的珍寶。
何其有幸,此生能遇見他。
那輪皎皎明月,被我摘下。
月照溝渠,終究也照亮了我整個荒蕪的人生。
(完。)
15
【趙承淵番外】
孤第一次注意到楚阿辛,並非是在東宮選秀,也不是在她被罰跪雪地。
而是在一個尋常的午後。
那日我從太傅處下課,路過三弟的府邸,恰逢他心情不悅,正對著一個下人發火。
「一個結巴也配養只畜生?你倒是越來越有出息了。」
孤看見他身前跪著一個瘦弱的女孩,懷裡抱著一隻羽毛翠綠的死鳥,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可她沒有哭,也沒有求饒。
她只是死死地抱著那隻鳥,那雙漂亮的狐狸眼裡,沒有怨恨, 只有一片死寂的絕望。
那一刻,心中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
三弟向來如此, 暴躁、易怒,視人命如草芥。
他撿回她,不過是得了個新奇的玩意兒。
孤看見她被罰不許用膳, 餓到暈倒在院中, 三弟卻只嫌她礙眼。
孤看見她被柳樂瑤當眾羞辱,折斷了頭上唯一的木簪, 她也只是默默撿起斷簪,一言不發。
她就像一株生在陰溝里的韌草,無論被如何踐踏,都沉默地承受著一切。
吾曾想過, 要不要將她帶走。
以她當時的性子,只會覺得是從一個牢籠換到了另一個牢籠。
她對吾,也只有畏懼。
三弟永遠不會懂,孤見的京中貴女太多了, 她們的儀態無可挑剔, 擁有的美麗也千篇一律。
宦官們去請她時。
果不其然,她嚇得躲進了醬缸里, 哭著說不來。
吾並不意外,只給了她三日時間。
吾篤定, 三弟會讓她徹底失望。
那封要她為柳樂瑤騰屋子、備菜肴、熏艾草的信, 三弟不過一酒囊飯袋,是孤派人加急送去江南, 再藉由三弟的信使送回來的。
那座建在她埋葬翠鳥之地的鞦韆架,也是孤提醒了三弟的管家, 柳樂瑤似乎喜愛此物。
孤要讓她看清楚, 在趙景珩心中, 她到底算什麼。
孤要讓她自己斬斷所有念想, 心甘情願地走向我。
第三日,她來了。
穿著一身素凈的衣裙, 描了精緻的眉眼, 襯得腰身細軟,像一朵終於肯為自己綻放的春日桃花。
孤為她掀開車簾, 護著她的頭,看見她眼中殘存的怯意和新生的決然。
孤知道孤等到了。
她問孤,殿下為何對她這麼好。
孤沒有告訴她全部的真相。
回過神時,她已經含淚躺在孤的身下了。
吾怕她覺得, 自己不過是我與三弟博弈的一枚棋子。
吾只想讓她知道,在孤眼中, 她從不是溝渠里的污泥。
她是那株不肯折斷的春桃, 是那朵迎風盛開的野花, 也是吾尋覓多年, 唯一想摘下的那輪明月。
孤做太子時,天資岐嶷, 聖敬日躋。
先皇夸孤素有厚德,賢名四海屬望,風頭無二。
然則孤要這史書如實記載,趙承淵千古一帝, 喜奪弟妻,從不是什麼清風霽月的君子。
吾之皇后,實為吾之逆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