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和保安很快就來了。
小姨卻不死心,伸手拽我輸液器:
「你把整個班都毀了,現在所有上級領導都在調查這件事,林倩都三天沒去上課了。」
「我聽說你們學校尖子班的老師來找過你,說你恢復之後可以跟著尖子班學習。」
「反正你現在也癱了讀不了書,把名額讓給林倩吧,她是你表妹,你跟學校老師說說,他們肯定能理解的。」
自從媽媽客氣說表妹聰明,是讀書的料。
小姨就總做著讓表妹上清華的夢,說有個清華女兒就能賺大錢。
護士看小姨使勁抓我針頭,厲喝著想阻止她,被小姨狠狠踹了一腳。
「你們誰敢碰我!誰動我一下,我把你們這副嘴臉都髮網上去!」
小姨慌忙拿出手機,對著在場保安護士大叫。
手背的針頭因為她的扯動而扎出鮮血,身邊的保安護士都因此躁動起來。
害怕他們被小姨訛錢,我要護士幫我把包里的本子拿出來。
勉強能動之後,尖子班的學生便自發給我錄上課的視頻,將當晚的作業一起發到我的手機。
我把自己手抄的題目翻到其中一頁,放在小姨面前:
「只要表妹能在五分鐘完成這個大題,我立馬打電話給尖子班班主任,說我願意把進尖子班名額讓給表妹。」
小姨盯著我,眼裡寫滿不信任。
於是我乾脆給尖子班班主任打了視頻通話。
「喂,楊老師,我想跟你說說換班的事。」
簡明扼要地闡述了情況,楊老師很快就同意了。
「既然你說你表妹數學是最差的,那她要是能做出這道題,我們當然可以破例讓她一起進入尖子班。」
我把手機轉過去對著小姨。
蓬頭垢面的小姨看到楊老師,盯著她乾淨利落的丸子頭和滿桌子的試卷,一時有些發愣。
旁邊的護士趁機擠進她和我之間,掰開她緊緊抓著我的手。
扎著針頭的手背已經滿是鮮血。
我把卷子扔給表妹,倒數三秒就開始計時。
保安和護士攔在我面前,楊老師又死死盯著,小姨不好再發瘋,只能一個勁催促表妹趕緊把題做出來。
在小姨眼裡,那不是一張試卷。
而是決定她後半輩子是否能繼續坐享其成的生死券。
表妹盯著那道題,眼裡茫然肉眼可見。
不用五分鐘,這場考試從開始就有了結局。
「趕緊做啊,你看我幹什麼?」
小姨急得使勁把表妹的腦袋往試卷上摁,力氣很大,差點讓表妹從凳子上摔下去。
表妹罵了句髒話,扔筆直接甩了小姨一巴掌:
「你有病吧,你再跟我動手試試!」
在場人都懵了,小姨捂著臉,看錶妹的表情像是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你打我?我好吃好喝把你養這麼大,你居然敢跟我動手!」
表妹看慣媽媽對我動手的樣子,照葫蘆畫瓢就做出這些動作。
小姨幾乎是氣瘋了,她抓起旁邊能抓的所有東西,不顧一切要給表妹一個教訓。
保安趕緊抓著她的手,用力把她往外拖,嘴裡一個勁念叨:
「算了算了。」
護士攔在我面前,也被這景象嚇得不輕。
「賤種!怪不得你小小年紀就被男人玩懷了孕,你就是個離不開男人的畜生!」
「咚!」
表妹抓起袋子裡的物件,不管不顧地往小姨身上撲過去。
「你他媽才是賤人!死婊子!老子撕了你的嘴!」
「幹什麼!要出人命的,別砍了!」
「她是你媽媽——救命啊!快來人啊,殺人了!」
現場一片混亂,護士衝出去時鎖了門。
我躺在床上發抖,看著表妹手上的紅刀子,分不清自己是害怕還是興奮。
那大概是她帶過來準備殺死我的。
結果用到她自己親媽身上。
8.
小姨死了。
不僅因為她身體多處所受均為致命傷。
更因為在醫院詢問我這個唯一的病人家屬救治意見時,我毫不客氣地選擇了放棄治療。
「小姨沒有工作,在外面欠債高達二十萬。」
「我媽媽進了監獄,我也半癱,家裡實在沒有更多的錢了。」
我哭得真情實感,讓醫生都忍不住出聲安慰。
可等到我坐著輪椅去探監看望媽媽時,她卻暴跳如雷。
「你說什麼,我妹妹死了?!」
渾濁的眼淚從她臉頰掉下,那種不願相信的悲哀讓我心中一陣陣泛起酸水。
「是表妹殺的她。」
「為什麼!」
媽媽使勁拍著玻璃,被旁邊的獄警大聲警告。
「倩兒那麼好的孩子,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
我剛嘆了口氣,沒來得及講前因後果,她就大罵起來。
「是不是你乾了什麼!你恨我打了你,就把怒火發泄到她們身上!」
她全身顫慄,整張臉都因憤怒而扭曲。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愛你嗎!不可能,你只會讓我更恨你,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
我靜靜聽著她大罵,等她發泄完,精疲力盡地喘氣,才淡淡地開口:
「有個很好的人告訴我,我可以慢慢消化十六年的戒斷反應。」
「不必了,就算我把小姨和表妹最骯髒的那面給你看,你依舊愛她們勝過我。」
失望地把電話挪開耳朵。
我準備掛斷時,媽媽突然大叫:
「林倩現在怎麼樣,她有沒有被關進監獄?」
「你趕緊去看看她,就說她是最近受了刺激才殺人的,她不是故意的。」
媽媽慌忙地抓著電話線,呼吸急促到我都有些難受。
「這樣,你去求李昕穎,讓她幫著想想辦法,林倩是我妹妹最後的孩子了,我絕對不能讓她出事……」
又是這種熟悉的感覺。
熟悉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呼吸,熟悉的控制不住去想過去的事。
「肚子疼不能忍忍嗎?」
「媽媽要是讓你請假,其他同學就都會這麼做,媽媽不能對任何人特殊照顧。」
不是的。
其他女生來月事不舒服,媽媽都會讓人扶著去辦公室休息。
「難受就自己去醫院啊,你小姨今天要抓姦,媽媽不放心她一個人去酒店。」
可捉姦的時間明明在兩個小時後,為什麼媽媽不能先陪陪我?
她好像永遠活在別人的稱讚里。
為了一句好老師,一句好姐姐好姨媽,就能把整顆心都交出去。
只有我。
她的血肉至親,從未享受過她哪怕一點點的偏愛。
媽媽心中有一桿秤,我是那顆最不被看重的砝碼。
「林海棠,探監的時間要到了,你到底有沒有聽清我說的話?!」
媽媽急促的呼喚讓我清醒過來,緩過神,冷汗已經打濕我整片後背。
我摁著有些呼吸不暢的胸口,長長深呼吸後,沖媽媽擠出一個冷笑:
「小姨搶救的時候,放棄治療協議是我親手簽的。」
「那套你幫她們買的房子,我也以抵債為由賣了,現在大概已經被人拆得不成樣子了。」
所有她們存在過的痕跡,我都毀了。
「媽媽,你常說的幸福一家,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9.
媽媽直接撞在玻璃上,她額頭出了血,口中的大罵讓旁邊的獄警橫眉怒斥。
「你會遭報應的!」
「林海棠,你這種對親人下手的畜生,會下十八層地獄的!」
她似乎還在大叫著什麼,但我掛掉了電話,沒有去聽。
回到醫院,唐阿姨在等我。
「怎麼樣?」
我離開時曾問過她,如果我又心軟,又想原諒媽媽怎麼辦?
「所有疾病都有復發的可能。」
她的笑於我而言,溫暖得就像是通宵後溫暖的被窩。
柔軟而溫暖的善意包裹住全身,她握住我的手,堅定道:
「只要你還有自救的念頭,我不介意一遍遍陪你從頭開始。」
像是被她的積極感動,原本最遲也需一年恢復的傷,我只花了六個月就徹底恢復。
除了左手會時不時顫抖,幾乎沒有任何後遺症。
我第一次從康復室走出來,面對那所熟悉又陌生的學校。
「我真的能重新融入這裡嗎?」
想起被開除的校長,還有清算處理過的班級。
我的腳沉重萬分,看著往校園裡走的學生,心跳不自覺地快了起來。
「林海棠!」
楊老師拎著早餐,熱情地從後面摟住我的胳膊。
「馬上早讀了,你怎麼還站在這呢?」
她同唐阿姨點點頭,去班上的路上抽查了我幾道公式,發現我都答對後,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說說笑笑, 我頓足在教室門口,發現裡面小聲的議論戛然而止。
目光。
陌生的、熟悉的目光, 全部集中在我身上。
我趕緊和楊老師拉開距離,胳膊微微發抖,害怕下一秒就會有棍子抽到身上。
「林海棠來了,學神, 你能坐我同桌嗎?」
靠門的女生突然叫起來, 旁邊趴著的男生爬起來, 從書包里掏出熱乎乎的包子。
「跟我坐, 學神, 我家早餐店你隨便吃。」
「學神跟我坐,我媽早就想讓你給我補課了。」
「都別吵!我把我同桌踹了, 學神跟我坐!」
楊老師笑著讓大家安靜,讓我坐到第三排一個女生旁邊。
她笑著幫我搬書:「你左手還沒好吧, 正好我是左撇子,右手你怎麼碰都行。」
我鼻子酸酸的。
「會不會太區別對待了,我還是隨便找個後排坐吧?」
她歪著頭:「你的特權是你用努力換來的, 你幹嘛要覺得不好意思?」
她說完把作業本推過來, 指著楊老師剛剛問過我的題目哀求:
「學神,你幫我看看這道題,我算了十分鐘,算出的答案都不在選項!」
從頭到尾堅守全校第一寶座,在私立高中考出能上清北的成績。
不是因為我是班主任的孩子。
而是我的獨立,我的優秀,本該配得上任何人的偏愛。
日子過得飛快, 我的成績在尖子班突飛猛進。
無論老師同學,看到我的努力和天賦,都會忍不住感慨。
最終到了高考出分的日子。
我的成績被屏蔽, 清北的招生辦一個勁地來電。
我成了母校的驕傲。
很多記者爭著採訪,我嘗試婉拒, 無意間看到了她。
也就是這時我才陡然記起來, 今天是媽媽出獄的日子。
那種浮在海上, 四肢無力, 無時無刻不擔心自己即將墮落的恐慌感瞬間翻湧而來。
但我還是走過去, 看著她被剃短的頭髮, 淡淡地說了句:
「餓嗎?我請你吃飯。」
她就像小時候的我, 因一句吃飯就不敢再有其他奢求,惶恐地跟在我的身後。
「他們說你是全省第一。」
平板菜單的滑動中, 她突然開口說了這麼一句。
我把平板扔在了桌上:「畢竟我媽媽是優秀班主任嘛。」
明明只是輕輕一扔, 平板卻發出啪的一聲,嚇得媽媽渾身一激靈。
「對不起。」
她下意識地給我道歉,讓我手指捏得更緊。
「你何必給我道歉?想讓別人覺得我虐待你嗎?」
「不是,我只是……」
「行了,吃飯吧。」
那場飯我們吃得很不好。
我問什麼她都說好,侷促的樣子愈發讓我想起小時候的自己。
「我送你去養老院吧。」
回去的路上,我長吁短嘆。
「這家風評很不錯, 有照顧不到位的地方, 你隨時給我打電話。」
一直聽話的媽媽突然掉下了眼淚。
她聲音嘶啞地問我:「海棠,你小姨還有你表妹都走了, 我們是彼此最後的親人了。」
我的目光從手機上抬了起來:
「你想要個隨時隨地動手打人的女兒嗎?」
最後希望被我親口斬斷。
媽媽坐上我幫忙叫的車,此後,我們不會再有更多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