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嫡姐都是穿越女。
她開辦詩社,我在家中學女紅。
她進宮揮斥方遒,我在家中學看帳本。
她改革維新被弔死在城門樓子的時候,我披著大紅嫁衣坐上喜轎嫁與她的宿敵。
京城貴婦問起時,我只說。
「她不配做鄭氏婦,自以為是。險些連累全族,我很討厭她。」
1
滎陽鄭氏,出了一件大醜聞。
二小姐出嫁時,大小姐正好被弔死在城門樓子。
大紅喜轎,鑼鼓喧囂,熱熱鬧鬧地從東門走過。
那飄揚的紅喜帶,被風吹起,卷在弔死鬼的腳邊。
不知為何,硬是扯不下來。
隊伍停了,喜婆暗道一聲凶兆,掀開轎簾叫我多多擔待。
我透過簾縫,看到了嫡姐的屍體。
滿面青黑,舌頭長長地往外吊著。
身穿囚服,上頭滿是金湯糞汁子。
我的喜帶紅煞煞地糾纏在她腳邊,像她的大紅繡花鞋。
刺目,恐怖。
我想吐。
2
「了不得。」
上京城貴婦圈子裡頭,我一下就出了名。
因為我親自從喜轎裡頭走出來,用金釵劃破喜帶,將那帶子扔進了污泥裡頭。
古人自有割袍斷義一說。
我此番做法,便是同這位嫡姐恩斷義絕了。
我經過花廳時,正巧聽聞幾個夫人在討論我。
「說起來,這位滎陽二小姐還真是夠做得出來的。」
「他們全家都不承認那位了,她自然也是一樣。」
「但好歹……是親姐妹啊。」
見我過來,她們全都掩面,歇了議論的心思。
畢竟我嫁的是當朝權勢最盛之人,也是下令處死嫡姐的宿敵。
內閣首輔,博陵崔氏,崔沈。
3
我們鄭家同崔家同屬世族,素來交好。
百年來,聯姻的次數也不少。
其實以父親的安排,應該嫁給崔沈的人是嫡姐。
可惜,嫡姐是個出格的異類。
一開始她只是開辦詩社,雖不大叫父親喜歡,但也只是小打小鬧。
父親每每訓斥兩句,也就不再管了。
可到後來,嫡姐為長公主所賞識,屢次進宮,甚至於做了女官獻策魅上。
父親才發覺已經有些管不住這個女兒了。
等到父親決議將她嫁人,歇了她從政的念頭時。
嫡姐居然在陛下面前提出改革維新,剷除世家大族壟斷官場的舊曆。
一言既出,太平江面驚雷乍破。
崔沈代表世族大家,同陛下袖手相談。
半個時辰後,他手握一柄聖旨,親手勒死嫡姐,吊在城門樓子三天三夜,以儆效尤。
父親及時割席,這才保住我們鄭家不受牽連。
而我鄭螢,小小庶女,鑽了由頭,得以嫁進崔家,做了這當家主母。
貴婦們議論,這原是情理之中,我從未當回事。
可卻有那不怕事的特意問到我跟前。
「你們鄭氏死了個女兒,夫人如何想?」
說話的是嫡姐生前最要好的手帕交,陳將軍獨女,陳青驕。
她的名字不像女兒家,性格也不像,故而倒是和嫡姐狼狽為奸。
「她不配做鄭氏婦,自以為是。險些連累全族,我很討厭她。」
4
此話說出後很快傳開,當夜,崔沈終於願意推開我這個新婦的房門。
崔沈素來以嚴苛酷洌出名,若非崔鄭兩家交好,他斷然不會娶我。
我們成親半月,他沒有碰過我。
這叫我在府中過得如履薄冰,每日天不亮便要去婆母跟前跪著請安,跪到日上三竿。
我需要夫君的寵愛,才能在後宅院裡體面的活著。
我今日特意沒有梳妝,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白衣,發間簪著一朵黛色小花。
崔沈進來時,我背對著他正在撫琴。
一曲罷了,崔沈繞過屏風走到我跟前。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同你的姐姐很不一樣。」
我垂眸,嘴角勾起適當溫婉的笑容。
「妾身同那個罪婦自然不一樣。」
嫡姐在朝堂上揮斥方遒時,我在後宅耐心學習這個時代的女子應該會的事。
如何管理下人,如何溫婉賢良討好夫君,如何做一個封建社會大宅院裡完美的主母。
我學得很好,符合崔沈對女人所有的要求。
崔沈居高臨下俯視我,他冰冷的眼神涌動出幾分玩味的情愫。
「鄭螢,你可有表字?」
我抬眸,望著崔沈近乎雕刻出來的冷冽面容。
「大人知道的,我只是一個庶女,自然沒有表字。」
我儘量將自己說得可憐些。
崔沈撥弄我衣領上那枚藕粉和田紐扣,將它輕輕挑開。
「叫你阿寵如何?」
我握著他的手腕,沙啞著聲音問他。
「為何?」
崔沈的手已經摸上我的脖子,他縮緊了些,強迫我靠近他。
我能夠感受到他吐出的徐徐熱氣纏繞在我的耳邊。
「在我眼裡,你們鄭家女不過只是寵物。」
他說完,雙手攀附上我的雙肩,扯下那朵小花。
花瓣零落,我知道,嫡姐讓他很是生氣。
想要討他的歡喜並非易事,需得放下身段才行。
我勾住他,吻上他的唇瓣。
很冰冷,和他的眼神一樣。
「大人,哪怕做寵物也好,只求您別將我當做鄭玉那樣的女子。」
「我既然嫁給大人,此生此世,便是您的人了。」
我跪著求他,髮絲如瀑,抬起哭紅的雙眸。
顫抖睫毛,眼淚便簌簌落下。
這樣的招數,最惹人心疼。
5
崔沈最終還是留宿在我房中。
纏綿一夜後,他沒打招呼離開。
等我醒來,身側已經空空。
我起身,丫鬟端來茶水供我漱口。
在我拿帕子擦臉之時,丫鬟這才輕聲道。
「大人他一大早便進宮了,應當是內閣有事。」
這丫鬟是崔家的人,我仔細看她,一張鵝蛋臉大眼睛,很標誌。
崔沈的貼身丫鬟們幾乎都是這個長相,可愛又純真,也像寵物。
我沖她笑笑。
「原來是這樣,我還當他厭惡我,不樂意同我共枕。」
丫鬟安撫我。
「夫人別多想,我們家大人從不近女色,對您應當很是喜愛呢。」
「真的嗎?」
丫鬟沖我點頭。
「那我能不能請你幫我個忙。」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拉著她的衣袖,示意她低下身子。
丫鬟一臉好奇地探過頭。
「我身上疼得厲害,你可知有什麼緩解疼痛的藥膏。」
丫鬟臉漲得通紅。
「這……這個,奴才也不知道啊。」
她言辭閃爍,推說會幫我問問,隨即便急慌慌端著水盆走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勾起嘴角輕笑一聲。
不出意外的話,晚間崔沈便會親自帶著膏藥再來找我。
我垂眸,望著自己身上昨夜歡好留下的痕跡,不由想起嫡姐從前對我說的話。
「靠美色取悅男子,是最下下策。」
我扯起嘴角苦笑,她倒是上策,可怎麼死了。
還死得這麼慘。
6
我和嫡姐都是穿越女,我們是同學。
她出身優渥,是千嬌萬貴的富二代。
而我,只是一個藉助舅舅資助才能夠上得起大學的窮學生。
我們來自一個戰火紛飛的年代。
她有志向,心懷大愛。
常常掛在嘴上的是解救沉疴壞死國家的大義之言。
而我,每天思考地卻是該怎麼用五塊錢活過一個月。
我們穿越那日,她穿著白裙子,朝我伸手。
「上街遊行,還缺一個人,要和我一起嗎?」
我望著她俏皮的短髮,亮晶晶的雙眸,鬼使神差地將手遞給了她。
可我們上街後,不幸被敵人的炮彈擊中,當場身亡。
沒想到意外穿越,她成為了我的嫡姐,仍舊是身份尊貴,受人寵愛。
而我,又只是一個小小的私生女。
生母不明,大抵是外頭青樓楚館的戲子,我入府後就被打死了。
我們雖是姐妹,日子卻仍舊天差地別,和前世一樣。
若她不死,我的夫君大概會是個秀才,亦或小吏。
我嫁過去仍舊是要孝敬婆母,討生活的。
我總歸不可能像她一樣,那麼張揚,那麼豁得出去。
我羨慕她,嫉妒她,甚至於憎惡她。
不管在什麼時代,她都可以肆意追求自己的理想,不似我,永遠只是宿在陰暗角落的碩鼠。
哪怕她死了,也是橫在我心裡的一塊碎玉。
最尖銳的那頭狠狠扎在我的血管里,取不出來,疼得厲害。
7
崔沈果真帶著藥膏回來,彼時我已經睡著,感覺到自己的雙腿被人分開。
藥膏苦澀的味道將我驚醒,我睜開眼,卻見崔沈俯身正在給我擦藥。
我害羞地蜷縮起雙腿。
「疼成這樣,怎麼不說?」
崔沈面色疲倦,拉著我的雙腿迫使我靠近。
「怕大人不高興。」
我咬唇,小聲請求我可以自己來。
「你也不必過於害怕我。」
崔沈看起來心情不錯,就連同我說話的語氣也溫柔了許多。
原來是他找到了嫡姐藏在京城暗處的詩社,說是詩社,實則是她們密謀改革的窩點。
崔沈今日帶人一網打盡,只可惜沒找到實質性的證據。
他們抓到的人是陳青嬌。
崔沈想從她口中挖出更多造反的證據,只可惜陳青驕嘴巴硬得很。
再加上她是大將軍的獨女,總不好用酷刑。
故而崔沈才會耽誤到這個點。
不過雖然沒問出來,崔沈的心情仍舊不錯。
他倚靠在榻上,同我說起嫡姐。
「鄭玉那個人,空有一腔熱血罷了,很傻。」
她們兩個出生時便定下了婚約,崔沈曾經認真求娶過嫡姐。
我還記得嫡姐當著他的面撕掉婚書,一字一句同他強調。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鄭玉了。」
同崔沈青梅竹馬的那個嬌小姐,早就溺水而亡。
站在崔沈跟前的那位,是先進女學生,信仰馬克思主義的女戰士。
我猶記崔沈當時挑眉的模樣,他寵溺地望著鄭玉。
「我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你。」
那個時候,嫡姐還沒有提出推翻世家大族的主張。
她張揚熱烈,是上京城最鮮明的一抹紅,崔沈心裡的硃砂痣。
小女子的驕縱特別,在當時的崔沈眼裡,很新奇有趣,以至於叫他動了幾分真心。
只可惜,最終被崔沈做成了弔死鬼,日日夜夜睜著大眼睛看著世族如何作威作福。
「我現在覺得,還是你這樣的最讓人舒心。」
崔沈揉我的頭髮。
「陳青驕去鄭家的次數很多,你同她交情怎麼樣?」
8
我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陳青驕,她抬眼看我,那雙堅毅的雙眼中滿是恨意。
來之前,崔沈輕吻我的嘴角,在滿堂曖昧之間同我道。
「阿寵,只要你能讓陳青驕承認她們同鄭玉合謀,你便是我最好的妻子,崔家真正的主母。」
在這時代的深閨女子,掙破頭所求的不過只有一副對牌,一聲夫人。
我那尖酸刻薄的婆母拿指尖戳穿我的額頭,呵斥我不尊長輩的模樣尚在眼前。
「妾身一定不負郎君所託。」
陳青驕的手何時受傷的,我想用帕子幫她包紮,卻被她反手扇了一巴掌。
臉上疼得厲害,我抬眸看她。
「鄭螢,你怎麼會是鄭玉的親妹妹。你不配有她這麼好的姐姐。」
我用指尖輕輕摸過臉上疼痛處。
「你們都是世族,為何非要背棄親友,為了平頭百姓造反,甚至捨棄性命呢。」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們只是在作詩而已。」
陳青驕冷笑,她仰頭。
牢獄上有一塊碎瓦,目下正巧有一縷光落在她的下頜。
像一柄銳利的匕首,帶著寒光。
「鄭玉是穿越女。」
我坐到石階上,看著陳青驕錯愕的神情。
「你們詩社有一本冊子,是她親手所寫,應當就在你手裡。今日你若不承認,我便會告發冊子內容,其中要害若是說出來……」
那冊子是鄭玉嘔心瀝血之作,光革命二字,便足夠驚世駭俗。
陳青驕握拳,她顯然並不知道我也是穿越女。
「我來是想勸你,只要你認罪合謀,自己燒毀冊子,至少能保住闔府性命。」
陳青驕目眥具裂,看起來已經恨透了我。
「鄭螢,你為什麼如此自甘下賤。」
「因為我和你們不同,我只配這麼活著。」
9
陳青驕認罪後,詩社順勢被崔沈取締。
陳將軍因教女不嚴,被聖人褫奪軍權,遠調離京。
至於陳青驕,在出城的那一日,被她的父親親手斬於馬下。
熱血灑了一地,陳將軍含著熱淚,當著崔沈的面重重跪下。
他親手提起寶貝女兒的頭顱,呈給崔沈。
「勞煩崔大人轉告陛下,微臣這一顆忠君愛國之心。」
崔沈高興極了,接過頭顱,那是他的戰利品。
連帶著那顆人頭一起的,還有陳家的軍權,一併交到了崔沈手中。
我們又經過城門樓子,嫡姐的屍體早就已經被人取下丟去亂葬崗,為野狗所分食。
可崔沈像是炫耀般抬眸,對著那根空空蕩蕩的吊繩。
「鄭玉,你錯的太離譜。」
自此,嫡姐推崇的一切改革皆偃旗息鼓,像是從未發生過。
原本支持嫡姐主張的長公主更是退居上林苑,自此不問政事。
崔沈贏了,身為他正妻的我,自然也贏了。
婆母給我遞上對牌鑰匙的時候,我微微揚起嘴角,在風聲中似乎又聽到嫡姐的聲音。
「鄭螢啊鄭螢,你學這些做什麼呢?在內宅爭管家權,本質上不就是個後宅傭人,主人一句話便能將你打回原形。」
我看婆母,她的背低矮了一些,不再如同從前那般頤指氣揚。
管家權,從來都稱不上是真正的權力。
嫡姐說的對,可我們這些做女人的,沒得選。
選錯一步,便會如她一般,粉身碎骨。
10
崔沈待我很好。
床笫之事也頗為和諧。
不多時我便有了他的孩子。
因這個孩子,我在崔府地位穩固了許多。
崔沈看我的眼神變得越來越溫和,下朝後居然會親手給我帶一碗軟酪。
那軟酪溫白,像他的兩腮。
「怎麼突然想著給我帶這個。」
我故作嬌羞垂眸,崔沈幫我擦乾勺柄,親手喂給我吃。
「知道你愛吃甜的,今日正巧路過,遂想著給你帶一碗。」
我活了兩世,從無人像崔沈一樣待我。
他是我唯一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也親手給了我一切快活安逸的日子。
他還這般俊俏,甚至在我懷孕期間也沒有去找旁的女人。
「郎君待夫人可真好。」
丫鬟乖巧地應聲。
崔沈搖頭,孤高地抬起下巴輕飄飄道。
「這算什麼。」
「若一舉得男,誥命也能給你。」
我對崔沈笑,按著他的手撫摸自己慢慢腫脹起來的肚皮,輕聲道。
「希望是男孩。」
崔沈喜笑顏開,他道。
「還是你最得我心。」
我知道他話里還有旁的意思,仍舊還在拿我同那個屍骨無存的嫡姐比較。
【不像鄭玉】,這四個字透過他的眼睛散發出來,像一道黃符貼在我身上。
將我鎮做一個溫良賢淑的妻子。
11
我懷孕期間,全府上下的差事仍舊還是要經過我手。
婆母三十五歲生辰,特意找到我。
她做小伏低,慈眉善目地望著我,希望我能將壽辰的銀兩預算提的再高些。
婆母沒做過當家主母,從前在府中不過只是姨娘。
若非正室死的早,再加上崔沈眼下權勢滔天,她也沒法子享受如今的榮華富貴。
可因是姨娘出身,行事做派難免小氣。
便像如今,她要求生辰要辦的比上個月前侯府的還熱鬧。
多廢些銀錢倒也算了,無法按照舊制,要考慮的東西也就更多。
「我如今的身子支撐不起這些。」
我輕輕撫摸自己的肚子,抬眸小聲告訴婆母。
婆母臉色不大好,剛準備開口辯駁,我抬手叫她不要多說了。
「其實又不是整生日,何必那樣隆重呢?一家人吃頓飯也就得了。」
婆母一口氣堵在嗓子眼。
「我身子越來越重了,生辰過於操持,實在做不來。」
婆母聽到我說這話,一時扯起嘴角,冷聲道。
「你不過是個庶女,若非你姐姐死了,你有資格進我崔家做正頭夫人嗎?」
「不過懷個孩子便如此精貴,打量誰沒生過一樣。我可是崔郎生身母親,你敢這樣欺負我?」
我站起身,想叫她注意言辭。
「吵吵鬧鬧不像樣子,婆母說我是庶女,卻也要想想自己的身份。」
姨娘而已,擺什麼架子。
大概是這句話太刺耳,婆母抬手便給了我一巴掌。
她扇我耳光實在順手。
畢竟我剛嫁進來不得崔沈寵愛時,她便經常這般打我。
太過順手,所以才未經思考,力道又極大。
我整個人被扇得踉蹌,小腹撞上桌角,當下便見了紅。
崔沈趕回來時,孩子已經沒了。
在前世,我那做交際花的媽曾經教過我一句話。
做女人的,得學會讓男人心疼。
她成功了,所以被男人帶上出國的飛機,遠離了戰火。
她每年寄給舅舅五百塊,供我念書。
那時我在逼仄的屋檐底下用生鏽的銅盆接水,順便聽隔壁鄭玉她們排話劇。
嘀嗒嘀嗒,如今我身下的血幾乎和那水聲一樣,好多好多。
我疼得我想起我的媽來。
男人心疼她,叫她過得好。
崔沈如今的眼神,也在心疼我吧。
他心疼我,我才能好過。
12
崔沈同他的母親吵了一架。
我這一胎,是個男胎,已經成型。
可惜死掉了。
我沒看那個死掉的胚胎,崔沈卻叫人連夜打造出一個楠木棺材,裡頭鋪著極為柔軟的白綢。
他叫我別傷心,自己眼裡卻有淚光。
崔沈殺過許多人,見過好多好多的屍體,還曾經親手弔死過自己的心上人。
他這樣的人也會為了一個沒出生的孩子哭,只因為那孩子身上流著他的血。
我握著他的手,求他不要過於苛責婆母。
「我也有錯,說的話過分了些。可我想的是夫君的名聲。
母親是姨娘出身,這樣過生辰過於鋪張浪費,難免惹人非議。」
崔沈緊緊牽著我的手,末了只憋出一句話。
「母親已經不適合再呆在崔家了。」
「你放心,我們往後還會再有孩子的。」
「阿寵,你疼不疼?」
崔沈對我大抵還是有些情意的。
他看我的眼神滿是愧疚,他真心將我看做了妻子。
我側眸落淚,「疼……真的好疼。」
婆母站在屋檐下哭嚎,崔沈是她的親生孩子,她希望這從自己胯下生出的孩子能夠對她生出幾分憐憫。
可她卻沒有想到,崔沈聽到她的哭嚎只覺得厭惡。
「母親實在不像樣子。」
崔沈庶子出身,可自小放在夫人身邊教養。
他自詡世家大族,矜貴子弟。
怎麼可能瞧得上市井的潑辣做派。
婆母的哭訴反而將她離府的日子拉近,不出三日便離開了。
自此,整個崔府後宅再無掣肘,一草一木皆為我所管轄。
而目睹我沒了一個孩子的崔沈,待我愈發溫情,甚至於不再叫我阿寵。
夜半,他那雙泛著水光的眼睛總是溫柔地喚我阿螢。
他也開始害怕弄疼我,開始詢問我的喜惡,甚至於同我說起一些政務上的事情。
「我聽不懂。」
我沖崔沈笑,眼中含著小心。
「我同嫡姐不一樣,從小到大沒有夫子教我這些。夫君,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笨?」
崔沈愣住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
月色如瀑,大抵是夜深之時人的情緒會放大吧,崔沈的心疼幾乎快要溢出來。
「往後我來教你,好不好?」
「嗯。」
13
崔沈漸漸開始同我分析朝局,我也總算弄懂了當初鄭玉所涉足的一切。
眼下的帝王孱弱,身子不濟。
朝廷政務多為世家大族為首的閣臣多把持。
崔沈明面上是話事人,實則背後卻還是要聽那些老東西的。
從前有長公主和鄭玉這些政敵,世家大族需要崔沈這樣狠辣的刀刃。
可是如今,朝堂上已經沒有勢力能夠同世族分庭抗禮。
「他們又想立溫和做派,瞧不起我手上沾的血了。」
崔沈冷笑。
他這些天總是飲酒,眉眼總是蒙著一層化不開的憂愁。
「郎君,不管怎麼樣,我都始終站在你身邊。」
崔沈回握住我的手,借著醉意吻上來。
這是我頭一回在他書房睡下,他已經不再將我當做外人。
像崔沈這樣的庶子,能夠爬到如今的位置,犧牲了太多。
他戰戰兢兢應對那些表面是長輩和老師的老爺們,背地裡卻早就想把他們一個兩個全都千刀萬剮。
在我之前,崔沈沒有信任過任何人。
如今卻能夠很放心地同我吐槽那些背後的勢力。
就連稅銀一成兩成流進了哪些人的府宅,他也盡數告訴了我。
以他的話來說,我是他這一生唯一值得信任的親人。
我也鮮少再從他口中聽到鄭玉的名字。
崔沈他似乎,已經愛上了我。
兩年後,我始終沒能再有身孕,可崔沈卻還是打破舊例為我掙得了一個誥命的頭銜。
「做我的夫人,沒有誥命怎麼行。」
14
我以誥命之身進宮叩謝皇后,可剛進宮門就被小宮女叫住。
「長公主殿下想請崔夫人敘敘舊。」
我沒見過長公主,以我曾經的身份,只配遠遠跪著接駕。
只有鄭玉,有資格同長公主高談闊論。
踏進上林苑的甬道,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長公主是被崔沈打垮的。
陳青驕是被我害死的。
我們之間橫著深仇大恨,上林苑是她的地盤。
若是她想泄憤,殺了我也是有可能的。
「崔夫人?」
宮女忽而轉身,眉眼帶笑。
「啊?怎麼了?」
我倉皇抬眸,卻見她微微搖頭,輕聲提醒道。
「昨日下雨,這前頭青石板底下積了些雨水,您要當心。」
她大概是看出我在走神。
我小心翼翼頷首,牢牢跟在她身後,卻還是不可避免地濕了鞋襪。
腳滑膩的難受,寒冬臘月更是凍得刺骨。
大殿裡頭炭火燒得很旺,於我而言,卻如同冰火兩重天一般。
長公主臥在軟榻裡頭,聽到我的腳步,抬眸望過來。
只一眼,我便知曉她為何同鄭玉那般要好。
她們長得就是天之驕女,颯沓如流星。
我從她們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樣的光彩,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才氣和孤傲,同樣也是我這種後宅夫人永遠不會擁有的東西。
「你便是鄭螢?」
長公主放下手中的西洋鏡,她沒有打量我,甚至只是輕輕地掃了我一眼。
外頭又開始下起了暴雨。
我聽到竹葉被砸得簌簌作響,殿門口的海棠卻被精心地遮蓋起來。
白布在宮人們的手裡緩慢抖動,和我身上鋪著的一樣。
崔沈守在皇城外,看見我被抬出去,眸中滿是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