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來矜貴,如今卻因為我弄濕了衣裳,鞋上都是泥濘。
「長公主打你了?」
他慌了神,生怕我死了,死死捏著我的指尖。
我沒力氣,除了對他笑一笑,再無法做別的。
15
整整二十庭杖。
長公主沒有打死我。
她只是淡淡地看著我受罰,「念在你只是一個深閨婦人,罪不該死。」
「但你與虎謀皮,同崔沈沆瀣一氣。甚至不惜背叛你的姐姐。」
說起鄭玉,長公主眼中的仇恨幾乎快要溢出來。
我看得出來,她同鄭玉惺惺相惜,情深似海。
「那你便該受這樣的刑罰。」
崔沈氣壞了,當日便要啟奏陛下,請求嚴懲長公主。
可他還不曾邁出門,就被安樂侯的門人攔住。
「郎君,夫人受罰您傷心難過也是有的。可長公主已經退居上林苑,你還想怎麼懲治她?」
「過猶不及,郎君何苦要讓陛下為難。」
崔沈捏拳,只是冷笑。
「長公主打傷我的夫人,難道我就不能去討個說法?」
安樂侯也是皇親國戚,他按下崔沈的手。
「因鄭玉的事,陛下已經懲罰了長公主。你不是不知道,陛下和長公主姐弟情深,他小時候全靠長公主才能活下來。」
「如今為了世族已經妥協,可若是我們咄咄逼人,將長公主趕出京城的話。陛下那邊,難免會有意見。」
長公主和鄭玉當初能有權力做那些改革,全都因為陛下對姐姐的情誼。
崔沈進宮同陛下袖手相談是否愉快,他自己最為知曉。
陛下懦弱,他可以放權,可這並不意味著他能夠縱容臣子對他長姐不利。
世族們都明白這個道理。
更何況挨打的人又不是他們的家眷。
自然,是可以忍的。
滂沱大雨下,崔沈沒有出門。
他剛寫好的奏章就擱在我手邊,他整個人灰暗了不少。
我的腿剛被太醫包紮好,陛下也派人送來了賞賜,面子做得很足。
崔沈似乎沒有理由進宮替我伸冤。
「不要緊的。」
我沖他苦笑,一個勁地強調自己不疼。
「只是我感覺腿上似乎沒有包好,郎君,你幫我重新包一下吧。」
我輕聲道,崔沈起身很聽話地掀開了最外層的紗布。
紗布底下鮮紅一片,我忍著疼沒有出聲,可汗珠子卻如雨般一下抖落。
「郎君,太醫說這庭杖不僅壞了我的腿,日後恐怕還難以生育。」
崔沈的手開始發抖。
「我不能生孩子倒也沒什麼,只是不能叫郎君絕了後。我想,過兩日便物色些良妾進府,好為你開枝散葉。」
崔沈聽到我這麼說,居然落下兩滴眼淚。
那眼淚冰涼,說話間更是抑制不住哭腔。
「你怎麼如此乖巧,為何不質問我,怎麼不給你伸冤做主。」
崔沈的父親,有許多的女人,也有太多的孩子。
崔沈這樣的庶子,根本不受重視。
所以他暗暗發誓,自己絕不會步父親的後塵。
往後只要嫡子,更會加倍疼愛。
這些話,是崔沈向鄭玉剖白心意時親口說的。
可惜如今,他的夢想破碎了。
我身為他珍視的正妻,從今往後不能再生育,與他而言,實在是天大的打擊。
「郎君,我說過的,嫁給你便以你為先。我知道你有許許多多的難處,所以我不怪你,真的。」
我的溫良淑德,讓崔沈直接淚崩。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雙眸通紅。
鄭玉臨死前曾說過,崔沈他是個君子,只是同她政見不合立場不一,否則她們會是朋友。
16
在我睡熟後,崔沈冒雨出門。
據下人稟報,他於長街外叩門,強行將陛下叫醒。
為何不白日裡去呢,大概是因為崔府門口守了太多世族的門客。
有他們在,崔沈的馬車出不了這條街。
崔沈以閣臣身份彈劾長公主,濫用私刑,打傷誥命夫人。
大雨傾盆,崔沈就這麼站著質問,要求大殿中的天子給他一個說法。
「夫人,郎君真的是太愛你了。」
丫鬟在一旁聽完,淚眼簌簌。
「跟話本子裡寫的一樣,郎君的感情實在叫人動容。」
就連年近半百的管家婆也不由嗚咽,表示自己從未見過小公子如此在乎一個女人。
我躺在榻上,只是問。
「那陛下怎麼說?」
「陛下道。」
「崔卿想叫朕怎麼做?難不成將二十庭杖還給朕的親姐姐嗎?」
陛下鮮少有那樣正色厲聲的時刻。
他再無能,也是天子。
以崔沈平日審時度勢的性子,必然知道此刻不宜再逼。
但他仍舊說了。
「煩請陛下將長公主送回封地,以儆效尤。」
電閃雷鳴,扯出崔沈慘白的臉。
他何嘗不知道這麼做的危害,但他仍舊義無反顧地做了。
陛下氣得發抖,問崔沈是否真的要這麼逼他。
「陛下,天下萬民犯法都該懲治。您怎麼能因為長公主是皇親就任由她作姦犯科,實在有礙陛下英明!」
17
崔沈回家後就病了,卻仍舊堅持陪在我身邊。
他幫我擦去臉上的眼淚,「長公主不日就要被趕出京城,阿螢,你的仇我幫你報了。」
「為什麼要為了我得罪陛下,那些閣臣恐怕也會對你不滿的。」
我哭得直發抖,緊緊握著崔沈的手。
「我不值得你這麼做。」
崔沈溫柔地吻去我臉上的淚痕,堅定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你值得,阿螢。」
我這些年小心翼翼的經營,果真換來了他的真情。
長公主離開京城後,陛下對崔沈的不滿日益顯現。
他在朝堂上逐漸失去了支持,那些原本站在他身後的世家大族也在考慮換一個話事人。
可崔沈做了這麼多年的權臣,也不會任人宰割。
他越來越忙了,雖然每日都會抽出時間來陪我。
可每每不曾說完話便困得睡了過去。
我只知道崔沈收了不少年輕世族在麾下,更是借著三年一度的春闈拿捏住了那些老頭。
當朝科舉,只要有世族舉薦者,都很容易入朝為官。
老頭們雖然已經隱退,可他們的兒孫還是需要看崔沈這個主考官的臉色的。
崔沈身為首輔,只要舉薦,那人必定平步青雲。
科舉之後,朝堂重臣幾乎全都換了一遍血,崔沈舉薦的人都被他安插在了重要的位置。
至於非世族者,沒有一個能做官。
他們信奉的青雲路,不過只是崔沈用來控制世族的墊腳石。
辛辛苦苦寒窗多年的普通人,散盡家財趕赴京城,最終都只是一場空。
當初鄭玉要改變的便是這一點。
這屆科舉之後,有不少寒門學子在太學院擊鼓鳴冤。
我正巧陪崔沈辦公,出門時碰到一個學子被人按在地上打。
他滿身是血,仍舊高喊著不公。
「當初鄭玉女官不是說過:只要認真讀書就有機會!我的文章難道還比不過那些酒囊飯袋,無恥紈絝嗎!」
崔沈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鄭玉的名字了。
他的神情已經不再有波動,似乎忘記了當年和鄭玉之間的恩怨。
「阿螢,你別看,太血腥了。」
他側身幫我擋住眼睛,揮袖示意奴才把人拖下去。
「再將地板洗乾淨,別髒了我夫人的鞋襪。」
崔沈摟著我的肩膀往前走,我卻沒忍住轉頭看了那學子一眼。
學子滿眼悲憤,看起來好生的可憐。
「不要殺了他。」
我小聲同崔沈說道。
崔沈歪頭微笑,如今的他已經不會因為我插手政務而生氣了。
「好,都依你。」
18
可即便崔沈沒有對鬧事的學子動手,那位擊鼓鳴冤被打的學子還是橫死街頭了。
春和景明,桃花開了滿街。
他卻死相慘烈,全身上下都是血窟窿。血水流到桃花樹下,好生恐怖。
崔沈下令調查究竟是何人所為,可卻沒能查到兇手,全國各地的學子便都開始抗議。
鄭玉當初的那些理論,也不知被誰編做了童謠,傳遍了大街小巷。
門閥世族把控朝堂,壟斷科舉,甚至於挾令天子。
這些從前除了鄭玉沒有人敢說的話,居然被印成無數份,日夜撒在京城上空。
每個字都有鄭玉的影子,就好像她死而復生一般。
崔沈也因為事情鬧得太大暫時居家,不再上朝。
他精神有些恍惚。
「當初鄭玉的黨羽不是都已經殺了?除了長公主!可長公主遠在涼州封地,不可能在京城攪動風雲。難不成鄭玉真的復活了?」
崔沈想不明白。
他更不懂,怎麼他的手下連個私印傳謠的人都抓不出來。
我親自在小廚房燉了燕窩,一口一口喂給他吃。
「學子們大多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至多只能叫喊兩句而已,郎君只要熬過這一陣,什麼都好了。」
崔沈頷首,張嘴喝我喂過去的燕窩。
「這燕窩的味道……」
我抿唇,「怎麼了?難道不好喝嗎?」
崔沈微微一笑,親了親我的臉頰。
「很甜,不愧是阿螢親手做的。」
「喜歡吃的話就多吃一些,這段時間你太操勞了。」
我幫他掖好被角,身後屏風晃了晃,有人通傳。
可是崔沈喝了燕窩已經開始昏昏欲睡。
「不然叫他等下再來說吧。」
「讓他告訴你就行,等我醒來你再同我講。」
「不好吧,若是我不能聽的……」
崔沈沖我搖頭,他困得抬不起眼皮。
「我同阿螢沒有秘密。你我夫妻本是一體。」
19
崔沈這一覺睡了很久,等到他醒過來的時候,闔府上下燈火通明。
他瞧我面色緊張,不知發生了何事。
「長公主帶兵起義了。」
崔沈眉頭緊皺,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她一個女子如何帶兵。」
長公主金尊玉貴,又是皇親,無論如何都沒有起兵的理由。
「陛下怎麼說。」
崔沈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可他卻沒能站起來,反而一個踉蹌跌到我懷中。
「我的腿怎麼了。」
「郎君,是不是氣血上涌導致站不穩?還是先坐下吧。」
我慌忙將他扶回床榻。
緊接著將長公主以清君側的名義起兵的事告訴了崔沈。
「清的是誰?」
崔沈仍舊糊塗,他的神色也沒了往常的精明。
「自然是你啊,郎君。」
外頭忽而扯出一道驚雷,崔沈眼瞳瞪得渾圓。
赤色輕紗被閃電劈得發亮,崔沈緊緊握著我的手。
「她這是公報私仇!」
我嘆了口氣。
「天下學子皆為那位枉死的王柏伸冤,全國各地更是已經有不少人起義。天子下令徹查,可郎君手底下的御林軍卻遲遲沒能找出兇手。」
「再加上近日京城一直飄散著郎君把控朝堂的紙張,更有郎君您禍亂朝廷的童謠傳遍大街小巷,就連黃口小兒都已經知曉。」
「如今坊間都將你比作蛀蟲,連帶著世族們一起罵。長公主師出有名,算不上公報私仇。」
其實以崔沈現在的心力,根本聽不了這麼多。
我說的話太直白,竟將崔沈說得平白咳嗽了好幾下。
最後一聲咳嗽裡頭帶著血絲,他呆呆地望著我。
「阿螢,我要見幾位叔伯,還有岳父大人。」
「好。」
我垂眸,示意崔沈不要驚慌。
「家中事務有我操勞,我現在就去各府下帖子,請他們過來。」
崔沈頷首。
「阿螢,辛苦了。」
我帶著人去書房,拿出崔沈的私印。
叫下人寫好拜帖,蓋上印章送出去。
至於崔沈,我又叫小廚房燉了參湯。
「你如今心神不寧,這麼撐著對身子無異,再喝些藥吧。」
崔沈很信任我,順著我的手將一整碗參湯盡數喝完。
「還好有你在,否則我竟不知該去叫誰幫忙。」
偌大的崔府里,只有我算得上崔沈的家人。
「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對了,御林軍怎麼還沒找到印發謠言的人!」
我幫他拍了拍後背,把他的氣息理順。
「會找到的,再等等看。」
20
崔沈又睡下了,不多時前廳有人來報,原來是終於找到了這些天在京城傳謠的人。
只是他們都不敢處置,一個兩個面面相覷。
瞧見是我,都不願意吭聲。
「我們要見大人。」
有些話,他們只敢親自和崔沈說。
「他嗓子沒法子說話,身子也不大好。你們去書房見他可以,但要隔著屏風,他自然會寫字回應的。」
「可我們怎麼確定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