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起頭,習慣性地笑著回應溫柳的話。
「好啊,我們走吧。」
——即便什麼都知道了,我也依舊時不時放棄自我,全身心地淪陷於溫柳的圈禁中。
9
溫柳的生辰快到了,我瞞著他,偷偷讓人買了材料,為他編織幾條絡子掛著玩。
我自然而然地去想,他見過的好東西很多,所以得用心。
我會因編織得不滿意,而廢棄重做。
我發獃的時候也會想,他收到禮物的時候,會不會有一分一毫的喜悅。
我安靜地等待著一天又一天過去,等著他的生辰到來。
那天,我屋中燈火燃了又滅。
溫柳徹夜未歸。
我問了下人許多次,答案都是溫柳在御書房商議國事,不知何時能歸。
忙於國事。
可他今日忙於國事,昨日忙於國事……這一個月以來,溫柳一直在忙於國事。
我恍然回首,溫柳已經快兩個月未曾對我上心。
我像個調教得當的玩物,即便被放置在一邊,也會安心等待主人歸來。
所以溫柳覺得無聊了,便能將我丟棄了。
我平靜地吩咐下人,今日是丞相的生辰,即便丞相不回來,也要顯出符合禮儀的熱鬧氣派。
下人連連稱讚我對溫柳的用心。
而我回到房間,換上了一套平平無奇的夜行衣。
我將換下的錦衣,泄憤地同原本要送給溫柳的絡子扔在一處,而後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溫家沒有慶生的習慣,我本想陪溫柳過完這個生日再離開。
可惜溫柳比我想像中還要鬆懈,以至於讓他枕邊的寵物,有了以牙還牙的絕好時機。
10
從丞相府的歌舞昇平,到皇城根下的一片死寂,也不過半個時辰腳程。
一路上,擦臉而過的微風帶來了旁人的閒言碎語,多是說著溫柳為江氏一脈翻案的傳聞。
有人說,江家曾經與謀逆一事扯上關係。
有人說,皇宮裡那位發了好大的脾氣。
有人說,溫柳這次惹怒了聖上,未必能活著從皇宮裡出來。
我匆匆從他們身邊掠過,未曾停下腳步。
溫柳其人看似謹小慎微,實則膽大妄為,惹急了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
就算沒有江家的事,以他這種個性,惹怒皇帝也是遲早的事。
更何況以他的手腕,政事上根本用不著我這個下三濫瞎操心。
直到護城河畔,傳來了悲涼的告別之曲。
「思君此去,何日來歸……」
夜風似水,將嗚嗚咽咽的歌聲灌入我耳中。
我後來才知道,這是溫柳為了阻止像我一樣身份複雜的人隨意離開皇城,特意設下的精神城牆。
他成功了。
這做法很有效。
11
御書房中,溫柳不卑不亢地跪在皇帝面前。
他面前散了一地的摺子。
摺子上盡數寫著,請求皇帝為江家翻案的事宜。
威嚴的九五之尊,在經歷了幾夜的軟硬兼施後,終於對這個跪在他面前的年輕丞相沒了脾氣。
他坐在龍椅上,微微發怔:「江家涉嫌參與禹王謀逆,為其提供物資,板上釘釘,如何更改?」
溫柳垂眸,收拾好地上的摺子。
「江家無意中與反賊交易,不知者無罪,擅斷謀逆已是錯判。江家發配亦是錯罰。發配錯亂,人丁散落,是為錯處。」
皇帝已沒了前幾日的氣性,沉著臉思索溫柳言語中的意思。
錯,並非職責,而是偏差。
「江家當年幾乎全部覆滅,此事疑點重重。但未斷絕的江家脈絡仍存於世,此事不能長久掩埋,更不可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
「皇上為江家翻案,不僅是為了仁善之道,更為了滅除尚未引燃的隱患。」
皇帝聽著,忽然輕呵:「若我殺了江家遺孤,同樣可以斬草除根!」
溫柳垂著頭,身體卻已緊繃起來,仿佛下一刻便要暴起。
他陰冷道:「陛下殺不了她。」
皇帝看了他半宿,狐疑地問:「聽聞你近月來收了個人,養在府中不讓人見,便是她?」
溫柳不願作答:「這是臣的私事。」
皇帝又看了他許久,終於頹然坐回椅中,喃喃道:「就按你說的去辦吧……當心禹王殘黨,他們近日,又有回歸皇城的動向了。你若要徹查,他們必然有所動靜。」
「只是沒想到,冷漠如你,也有為愛人鋌而走險之時。」
「謝聖上。」溫柳跪在地上,領旨謝恩。
良久,溫柳抬起眸子,淡淡道:「陛下有一點說錯了。」
「我不愛她。」
13
溫柳回到丞相府時,已經是後半夜。
一路上萬籟俱寂,卻無端讓人生出些惶惑。
聯想起近日,自己查辦江家舊案一事被人莫名捅破,傳得沸沸揚揚之事,溫柳更覺危險迫近。
他帶著一身肅殺回府,無視了府中為他祝壽的喜慶不知,徑直去尋我的影蹤。
他又哪裡能找得到呢?
我離開了,就斷不會再自投羅網。
他面色冷凝,捏著一個個手工精細的絡子,與那件被主人無情丟棄的錦衣。
他竟不知道,自己圈養多月的人其實並不在意錦衣華服的好生活。
他更不知道,自己錯過了多少那人百轉千回的心意。
而他能找到的,只剩下一屋燭影,與冰涼夜風。
當夜,丞相府重歸燈火通明。
一向沉穩寡言的丞相,宛如一頭暴怒的雄獅,吩咐著丞相府所有能用的人。
「找——!!」
「全都給我去找!!!」
14
與此同時,在皇宮前貓著的我打了個噴嚏。
在被錦衣衛發現前,我趕緊換了條隱秘的小巷待著。
偌大的皇宮我並不熟,找到離御書房最近的門就花了不少工夫。
也不知道溫柳有沒有出來,別叫我白跑一趟。
不過,救人就是要賭最壞的結果。我盯著守衛換班的間隙,操起輕功往屋檐上沖。
沖……沒沖成。
攔著我的人身著夜行衣,撤下面巾時,我有些驚喜。
「師父!」
當初我舉家西遷遇到驛館走水,一片混亂中是路過的他救了我。
自那以後,我便拜他為師,學了些三腳貓功夫,回到皇城中當了個偷子。
師父敲了一下我的腦袋,恨鐵不成鋼:「還往裡沖呢,溫柳回丞相府發現你不在,待會就要來搬救兵。」
「你現在往裡沖,找死呢?」
我捧著頭,小聲地哎呦呦叫喚。
師父一巴掌把我推轉了向:「走走,此地不宜久留,我帶你出城。」
我一邊跟上師父的步伐,一邊撓撓腦袋問:「師父,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啊?」
師父哼了一聲:「你和溫柳的事,還嫌知道的人不夠多?我的徒弟,就算做個下三濫,也不能被困在那三寸之地枯坐等死。」
我感動得眼淚汪汪,雖然感覺他好像在罵我。
於是我也不再計較,自己原本想問的是,他怎麼會如此恰巧地出現在我身邊,將我從溫柳手中救走。
這個問題的答案,直到我某日看到師父手裡的禹王信物才懂。
14
整個丞相府的人都知道,溫柳發了瘋。
他不眠不休三個日夜,奔走於丞相府和皇城之中,調查我來去的行跡。
他甚至向皇上請旨,嚴格了皇城內外的通行要求,以確保無人能挾持我過關。
可無論怎麼調查,結果都是一樣的。
我的足跡分成了兩條,一條消失在了城牆邊,一條止步於皇宮。
除非他能搜索廣闊的山河,亦或是敢於搜查皇宮。
否則,就代表著我已經離開了他的視線範圍。
開始幾日,溫柳尚能保持理智。
半個月後,仍不知我死活的他,眼睛紅得宛如一條餓極了的鬣狗。
對於攻敵人之短的事,禹王的殘部不介意摻一手。
他們為溫柳送來了一個染了血的香囊。
一個裝了溫柳書房牆土的,並不怎麼好聞的香囊。
這是我離開後,溫柳第一次得到我的消息。
他一把從禹王使者手中奪走絡子,放在面前細細端詳。
沒過多久,他笑了:「這不是她的氣息,不是她的血——她人在哪?」
他身上的氣息幾乎凝練成殺意,便是禹王的人,也不敢在他面前託大。
使者冷笑一聲:「丞相若想見她,不若今夜子時,終南山左見。」
面對這直截了當的圈套,溫柳反而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勾起了一個淡淡的笑。
「你們最好多來點人,好讓我殺得夠爽。」
他身上殺氣凜然,使者忽然有些懷疑,他們的選擇是不是錯了。
這尊瘋子殺神……他們是否真能惹得起?
16
溫柳是莽,但不是傻。
在禹王使者走後,他第一時間進宮面聖。
對於如今的事態,皇帝的不滿掛在了臉上。
但溫柳已然渾不在乎,筆直往地上一跪,啞聲道:「我錯了。」
皇帝已隱約察覺到溫柳藏在堅硬外殼下的懊悔,順水推舟地問:「你錯在何處?」
溫柳深深垂下眸子。
「我不該讓自己覺得……我不愛她。」
17
我並不知道,對我來說如夢似幻的童年,對溫柳來說也是同樣的感觸。
沒有複雜的鬥爭,沒有不斷的修行,只要圍著一個小孩轉。
小姑娘奶聲奶氣地對他說:「你以後只能當我的僕人!」
結果卻是逗樂了周圍的一圈人。
溫柳忍俊不禁地走過去,卻記著自己的身份,不能讓自己顯得太得意忘形。
隨行保護、喂食喝水,逐漸成了溫柳每日的樂趣。
若是不考慮後來發生的事,江家說是桃花源也不為過。
那日,溫柳攏著年幼的我,站在後山看溪水流過,甚至趁著沒人,向我要了個承諾。
「以後再也不讓別人親近你,好不好?」
我以為他在向我服軟,哼哼唧唧地答應了,不知道自己尾巴翹得老高。
但好景不長,江家的生意惹上了天家的麻煩,我的爹娘一直在為此焦頭爛額,爭吵不斷。
溫柳在我身邊,什麼都聽了個一清二楚。
卻也在那時候,他決定將這份愛意藏在心底。
天家位高遠,他需要勢力來保護我。
他不敢心軟,於是告知自己並不愛我。不顧身後我的哭喊,頭也不回地離開江家。
短短几年,他成為當前官場最傑出的青年才俊。
至於丞相之位,當然不止是憑政務才能,還有一些手段,以及高深武功的護持。
這樣的人,要麼成為得力幹將,要麼成為可怕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