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落成江湖偷子的第一年,我做賊被府邸主人抓住了。
看到男人臉的一瞬,我目光放空。
不為別的,只因七年前,我仍是千金小姐的時候。
眼前這位丞相,曾被我打折雙腿,逼著跪在地上當狗騎。
如今身份倒轉。
而他低著頭,似笑非笑地把我抵在牆角:
「小姐,怎麼不認識奴才了?」
1
被按住肩膀,抵在丞相府的內牆上的瞬間,我下意識回頭。
卻看見了那張熟悉而令我恐懼的臉。
「溫柳……」
就像是午夜的噩夢成了真,我毛骨悚然,只想離開。
溫柳端著眸子凝望著我,像是攝人心魂的鬼魅。
「小姐,別來無恙。」
舊主的待遇和丞相府抓到的偷子果然不同——他鬆開我的肩膀,轉而將我拖近他身前。
我下意識地去瞟他的左腿,那條腿看似健全,但我知道,它被人生生打斷過。
因為那個人是我。
我年幼時不懂事,玩慣了硬邦邦的木馬,要騎著溫柳逛花園。
他不肯,我就把他綁在柴房,讓人拿棍棒嚇唬他。
我沒想真的傷害他。
但等我回過神時,柴房裡滿是血,溫柳趴在地上,像一頭野狼盯著我,像是要把我吃掉。
就像現在一樣。
溫柳招手,丞相府的下人便為他送上了一條銹得發紅的鐵鏈。
生鏽的鎖鏈一圈圈纏住我的腰身,把我像條狗一樣拴在溫柳身邊。
從制式上看,這就是我曾經綁溫柳的那一條。
溫柳問:「還記得這條鎖鏈嗎,小姐?」
他的語氣讓人發怵,我生怕一個回答不對,他會把當年的酷刑重新施加在我身上。
「我記得,是我……」
我哽咽起來,沒有力氣說出溫柳想要的答案。
溫柳失望地揚起手。
我慌亂地向他求饒:「溫丞相,你不用對我親自動手的,我已經、已經……」
我已經活得很狼狽了。
我嗚嗚咽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溫柳似乎對此非常滿意,輕輕勾唇,扯緊了我腰間的鎖鏈把我拉起。
明明看起來是扯一條不聽話的狗,動作卻帶著無比的呵護。
他語氣里透露出藏不住的欣喜:「歡迎回家,小姐。」
2
我出生於富商江家,十二歲之前是個地地道道的跋扈千金。
十二歲時,我家道中落,家人失散。
如今七年過去,我為了生存,平日裡女扮男裝,混在一群乞丐偷子裡。
而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連同著溫柳,離開了我身邊。
再一睜眼,卻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無憂無慮的時日。
看著等在床邊的溫柳,我嫌惡地他讓滾。
可我漸漸不罵了。
因為每罵一句,溫柳都會拿著精細的鹽來,掰開我的嘴,從左到右仔仔細細地為我刷乾淨牙齒。
一遍又一遍。
眼下,溫柳堂堂丞相半跪著身子,扶住我的腰身為我調整佩環。
我有些茫然地垂眸看著他認真的發頂,忽然覺得就這樣沉湎下去也不錯。
直到溫柳抬眸,溫柔地詢問。
「小姐已經三天沒見光了,今日要不要出去走走?」
「出去?」我麻木地問。
溫柳的掌心貼著我的手腕滑下,我忍不住戰慄著想要縮成一團,卻怎麼也逃不出男人的桎梏。
「小姐太瘦了,該多走動走動,身子骨才能硬朗起來。」
他這話說得,好像他看不見我手腳上掛著的鐵鐐銬,好像我還是曾經那個囂張驕縱的千金小姐似的。
我死死揪住他的衣領,用盡全身力氣,想將聲音傳到溫柳心裡:「放我出去……」
「溫柳,你放我出去……我已經……已經不屬於這樣的生活……」
溫柳像是沒料到我突然的崩潰,臉色變了變,最終卻微微勾起一個淺淡笑容。
「怎麼會呢?這裡是溫柳的家,也就是小姐的家。」
「沒有人會不屬於自己家的。」
我忽然笑了。
我早該知道,溫柳就是個聽不進人話的畜生。
雙手顫抖著鬆開他的衣領,我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聽你安排吧。」
溫柳打橫將我抱起,仿佛對待一個嬰兒般對我呵護備至。
「小姐近日都沒下過床,恐怕腿腳有些不便,讓我帶著你到處走走。」
我麻木地被抱著四處遊蕩,間或抬頭去看溫柳。
那對漆黑瞳孔里閃著碎光,代表著他對我溫順的滿意。
腳上的鐐銬隨著溫柳的動作嘩啦作響。
和當初我用鐵鏈牽著他逛花園時一樣。
一步一響。
我害怕得全身都在打顫,緊緊抓住溫柳的衣領,生怕他把我拋下去爬著走。
「天色這麼好,不如小姐也下來走走。」
溫柳像是聽見了我的心聲,伸手一根根掰開我握緊的手指。
「不、不要……」
我拚命掙扎,溫柳的控制卻從不容我拒絕。
他不容置疑地把我放下,扭過我的腦袋,強迫我去看院落里鶯飛草長。
「我說過,這裡是小姐的家。」
溫柳從後頸,輕輕撫摸過我的脊柱,激起陣陣戰慄。
「在這裡你不用害怕。」
3
溫柳說錯了,這不是我的家。
是他圈禁羞辱我的牢籠。
要想逃出去,就得讓溫柳認清。
如今被他捏在手裡的人,不過是個油嘴滑舌、死皮賴臉的市井偷子。
於是從這一天起,我開始任性地朝著溫柳要這要那。
「聽說你書房的牆裡都有香味,我近來睡不著,要去敲一塊做香囊安神。」
溫柳為我塗上了護手的香脂,帶我親手去書房打下一塊位置最好的牆土。
「聽說皇上的筵席很好吃,我也想嘗嘗。」
第二日,溫柳帶來了御膳房熱氣騰騰的小灶,捏著我的下巴,一勺勺親手喂進我口中。
「今天是大集,我要你帶我去看廟會,再去茶館品評品評當今朝堂風雲。」
溫柳緊緊牽著我的手,走過一個又一個髒兮兮的街道,任由一身泥濘的我被老鼠嚇到時,撞到了他懷裡。
不過有著潔癖的他,隔日便扔了我和他那日所穿的衣物。
為什麼不把我也扔了呢?
最終,我沮喪地得出結論:無論我提出多麼過分的要求,溫柳都能輕而易舉地達成。
對著滿屋子的珍寶,我拚命地去想。
讓溫柳都無法招架的事情。
終於,這天溫柳開門進來時,我一改往日消極常態,主動迎了上去。
「溫柳,流逸閣的花魁飛鳶今日開盤,以你丞相的身份肯定沒人敢和你爭。實在不行我給你出面叫價,定是讓你好好鬆快鬆快。」
其實我有點緊張,連聲音都在抖。
過了好久,溫柳都沒有回應,我怯怯地抬頭去看他的臉色。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溫柳溫潤的面具破裂。
……成了。
4
這一次,終於輪到我對溫柳軟硬不吃。
我手舞足蹈地向他比划著。
「飛鳶雖是在流逸閣待了幾年,但終究還是清白姑娘,才貌名動京城。若你得了趣,一頂轎子抬回來就是。」
這是自認識以來,我見過溫柳臉色最陰沉的一次。
他上前捏住我的手腕,就連聲音都比平時冷了幾分。
「小姐,這話恐怕不符合你的身份。」
他以前這麼做,我生怕他把我的手摺了,讓我再也無法離開丞相府。
可現在我不怕他了,嬉皮笑臉地問:「我是什麼身份?」
溫柳的臉色變得更難看,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
「小姐是江家的嫡女,你……」
不知為何,聽到他如此篤定地說出這個身份,我還是會想哭。
但已經不一樣了,無論是我……還是對溫柳。
我停住了笑,悲哀地看著他:「溫柳,現在已經沒有江家了。」
「我只是個人人喊打的乞丐偷子罷了。」
「當我求求你,別再自欺欺人地玩扮演遊戲了,好不好?」
當我再無可逃之路,只能選擇不破不立。
可真是奇怪了。
明明百毒不侵的溫柳。
聽見我這句話時,眼裡的悲傷卻濃郁得快要溢出來。
5
溫柳不願意去,我男人裝扮把人接了回來。
把人帶進屋子裡,我低聲交代待會要怎麼服侍溫柳。
飛鳶含羞帶怯,低著頭扭著手帕。
或許是太緊張,我甚至沒有察覺到外面忽然變得安靜。
一股勁風從我面前閃過。
等反應過來時,溫柳已經站在我面前,眼角泛紅,雙手顫抖。
方才還美目含情的飛鳶,已經消失在門外。
溫柳幾乎咬牙切齒:「滾。」
他的語氣太危險,我恨不得多長出兩條腿,跟在飛鳶後面滾出去。
溫柳關上了門,一步步向我走來。
我拚命向後退去,慌得口不擇言:「你生氣了?你生什麼氣啊。你來得這麼早,我好多東西還沒來得及交代呢……」
溫柳越聽連越冷,一把擒住我的雙手。
完了。
他動了真火。
認識這麼多年,我都沒怎麼見過溫柳發火。
任我再怎麼鬧他都聽之任之,隨我折騰。
他如今這番模樣,我卻是第一次見。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貼上來的男人。
「你做什麼,溫柳,滾出去!!」
我薄弱的掙扎,被溫柳盡數壓制。
男人喘著粗氣,濕熱的氣息噴在我耳邊。
「交代?小姐要交代什麼?」
我拚命推他的肩膀,溫柳卻像銅牆鐵壁,堵住我所有的退路。
他眸色沉沉,洶湧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片刻後他笑了,低頭吻住了我,瘋狂掠奪著我唇腔里的水分。
直到我發狠地咬破他的唇。
我像一隻乾涸的魚,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
他撫開我鬢角濕潤的黑髮。
他用那種沙啞得聽不出是深愛還是深恨的語氣,在我的耳邊吐出讓我無法承受的字句。
「如果是小姐……那我很願意。」
6
我做了個夢。
夢回我十歲那年的生日。
人流熙熙攘攘,吵鬧聲壓住了內室里爹娘的爭吵。
小小的我扒著帘子,偷偷往裡看。
看著看著,我的眼淚都快掉下來。
什麼鋌而走險,什麼冒犯天家,什麼一時不察,什麼日後不如做平凡人,我全都聽不懂。
可這些詞語像是長了腿,一個個往我耳朵里鑽。
直到一雙溫暖濕潤的手,奪走了我的全部視野。
溫柳將我抱在懷裡,語氣生硬地問:「胡天胡地的小霸王,也有偷偷哭的時候?」
那是我罕見地沒有反駁他的一次,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全蹭在了有潔癖的溫柳的衣服上。
奇怪,他那天也沒有將我推開。
就像現在……
分明我的眼淚都糊在了他胸口,溫柳卻沒有推開我。
7
美物,美食,美景,美人都能亂人心。
而曾經是個人人喊打的江湖偷子的我,這四樣如今全都擁有。
環境能將一個人改變成連自己都不認識的模樣,我曾經經歷過第一次,如今卻還逃不過第二次。
我逐漸習慣了,以高門望族的禮儀進食。
我也逐漸記起,溫柳其實是權臣之子,身份同樣不菲。
只是當時他爹得罪了皇上被貶,才落得了和我爹這個商賈交換質子的地步。
他爹官復原職時,溫柳走得極其果斷。
少年一身素白衣衫,不顧幼小的我哭喊,登上馬車揚長而去。
從那時開始,我大抵是有些恨他的。
恨他分明並不愛我,卻並不表現出來,瞞得所有人都以為他對我一心一意。
恨到我也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像他那樣,不管不顧地揚長而去。
可我一睜眼,就會看見溫柳任勞任怨地為我布置好一切,而我只需要扮演他心目中那個驕縱小姐。
可我依舊覺得很不公平。
我明明知道,他如同我童年時那般,一點兒也不愛我。
也明明知道,這種虛偽的和平會被輕易戳破。
可我還是會忍不住去沉溺於他營造的溫柔表象。
8
這種假象的戳破,只需要一個很小的契機。
一個新來的給花園澆水的乾瘦男人,曾經與做偷子的我打過交道,眼尖地認出了獨自在涼亭乘涼的我。
他滿臉喜意地衝過來,繞著我轉了幾圈。
「你,你竟是個姑娘,我說之前你怎麼出恭都得背著人!這麼久不見,最近來丞相府發財了不成?」
「有沒有什麼門道,給哥哥介紹介紹?」他壓低聲音,怪腔怪調地道。
我努力回想著。
在一群曾經為了躲雨避寒,而在破廟裡大打出手的乞丐里,找到了眼前的這張臉。
見我沒有反應,他伸手拽住了我的衣袖。
「我當初可以幫過你,不能不認啊你!」
我本不應做出任何反抗,因為我們這些下九流,本就應當如此。
可那一瞬我只想著,弄髒了新的衣裳,溫柳會不高興。
揮開他的手後,我看見他骨骼突出的臉上寫滿了震驚。
「這位……」
我扯了扯嘴角,有心說點什麼來活躍氣氛,開口卻是文縐縐的官腔。
我退而求其次不再開口,解開身上的錢袋,往他手裡塞了一把銅板。
「你想要錢,就拿去好了。」
乾瘦男人的臉上,立馬從侷促變成了堆笑。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在打著千,對我這個曾經一同偷過雞的「戰友」道謝。
送他離開時,我瞥見了在遠處旁觀的溫柳。
男人神態自若,不知已經看了多久。
察覺到我的視線,他走過來,在光天化日下解開了那件被乾瘦男人觸碰過的昂貴外衣。
「不要了。」他道。
我悵然若失地盯著那件被隨意扔在地上的衣服,好像看見了我自己。
溫柳依舊強硬地拽過我的手腕,用手絹將我碰觸過男人的那隻手擦得乾乾淨淨,甚至到了有些痛的地步。
我沒有縮回手。
因為我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對於溫柳,還有調教修正的價值,不會被他拋棄。
而不幸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