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我,母親是個商戶。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夫君,和婆母一樣。
一直瞧不起我。
我生下沈灝後,再無所出。
侯府嫡系這一脈,人丁稀薄。
杜稚這麼一懷孕,舉家歡騰。
直到有一日,杜稚在我這裡喝了一盞茶。
回去之後下腹疼痛,迅速見了紅。
我的院子,再次浩浩蕩蕩地坐滿了人。
「崔氏,想不到你竟如此狠毒!」
婆母為首,將留有藥物殘渣的茶盞往桌上一放:
「我侯府念在你嫁來十四年,兢兢業業恪守本分,給過你多次機會!」
「這半年你不去我西廂房,不侍奉夫君,不管理內務,連灝兒都不顧……」
「這些都罷了!」
「今日,你竟連未出生的孩子都下得去狠手!」
我並未將主座讓給婆母,環視眾人:
「所以,你們打算如何?」
婆母一揮手:「淮之,寫休書!」
果然。
我笑了笑。
馬上有人遞紙筆給沈淮之。
沈淮之深深地看我一眼:「妙儀,是你欺人太甚,怪不得我。」
提筆便要成字。
「夫君,未免太急了些。」
我站起身。
雲芝馬上跪下:
「老夫人、侯爺,今早杜夫人過來之前,公子來過一趟。」
「不只是杜夫人的茶盞,清儀苑所有茶壺都被下了藥。」
「請老夫人、侯爺查驗。」
雲芝端出來幾個茶壺。
接著又有下人跪下:
「這是剛剛從公子房中搜出的藥包,請老夫人、侯爺查驗。」
話音剛落,帶著郎中的下人進院,行禮:
「此人稱公子的藥是從他手中購得,請老夫人、侯爺,查問!」
沈灝當即抖著腿跪坐在地上。
我抬腳便往外走。
16
事後長公主問我如何能算得那般精準。
知道杜稚會借沈灝之手陷害便罷,竟還知道他下的是何種藥。
又是在哪裡買的藥。
無它。
我經歷過一次罷了。
上輩子就是如此。
杜稚進門沒多久,就收攏了全部人心。
借著懷孕之際向我發難。
那時的我怎麼會想到呢,我十月懷胎,看著長大的兒子。
竟聯合外人來害我?
婆母當著眾人的面:「娶妻如你,有辱門楣!」
沈淮之一紙休書:「娶妻如你,有辱門楣!」
沈灝親自將我關入別院:「娶妻如你,有辱門楣!」
一人一句,將我踩入泥潭。
再未起身過。
我徑直往衙門去。
待眾人反應過來,追上來時,我已經敲響了衙門前的堂鼓。
「崔妙儀你瘋了?!」沈淮之抓住我的手,「你想幹什麼?!」
「報官!」我咬著牙,「陷害生母,不孝,不仁,不義,按律……」
「他是你兒子!」
「他何曾將我當作母親?」
我作勢要再敲。
「崔妙儀!」沈淮之咬牙切齒,「你到底想怎樣?!」
衙門前的動靜已經引起了路人的圍觀。
跟在沈淮之身後的人也已經趕上前來。
那兩聲鼓響,引得兩個衙役出來查看。
我握緊鼓槌,挺直脊背,朗聲道:
「侯爺既有新歡,何不一別兩寬?」
「我要和離。」
17
一時竟無人在意杜稚腹中的孩子。
畢竟比起還未成形的,眼前人更重要。
婆母護沈灝,慣來像護眼睛珠子似ṭù₇的。
一聽我要報官告他,氣得險些倒地。
可她不敢賭。
杜稚進門時,她賭過一次了。
輸了。
這次若再輸,就不只是侯府的臉面,而是整個侯府的將來。
我跟她算了筆清楚帳,將這些年補貼進侯府的嫁妝,盡數要了過來。
沈淮之一聽我開口閉口都是銀子,十分不齒。
甩下和離書就離開。
倒是杜稚,離府那日,親自來送我。
大抵是這半年我「與世無爭」,讓她覺得我對她的威脅沒那麼大。
她對自己沒上輩子那麼狠。
孩子保住了。
送我時,她挺著還什麼都看不見的肚子,掛著一臉笑:
「姐姐就這麼走,妹妹真是捨不得。」
「你一介女子,灝兒又不在身邊,將來遇上什麼難處,一定記得回侯府啊。」
她大約覺得,我走了,等著她的,都是好日子了。
我亦望著她笑:
「妹妹也一定要與侯爺,恩愛長久,兩相不離。」
可千萬別,大難臨頭,各自飛。
18
我開始光明正大地為長公主做事。
「衡先生」在京城已有根基,我又開始辯學。
隨著越來越多的文人才子加入,「衡先生」的名諱,幾乎無人不知。
長公主趁熱打鐵,向陛下請願:
「衡先生能學有所成,為何天下其他女子,不可?」
「陛下,我為天下女子請願,求父皇為女子開設學堂,允女子入學讀書!」
但凡朝中有守舊派反對,她一語回懟:
「女子不能成事?」
「你不妨去與衡先生辯一辯,贏了再來說話!」
在長公主的極力推進下,一年不到,京城第一間女子學堂落成。
這一年間,我輾轉在各種講學和辯學中,用身埋書海來形容都不為過。
無暇關注外界。
但也不妨礙,有些事情,悄然地發生著。
首先杜稚的孩子出生了。
是個小公子。
侯府歡喜不已,大擺宴席。
其次沈灝該議親了。
可他近兩年跟著一幫紈絝子弟眠花宿柳,風評不佳。
從小帶他的嬤嬤來找過我兩次,想叫我管管他,至少親事議定之前,莫要胡鬧。
我並未搭理。
快入冬時,侯府又發生了件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的事兒。
沈灝帶著家中幾房子侄,大鬧祠堂。
起因是杜稚將各房例銀減半,府上人員清減,伙食也清減。
沈灝認為是杜稚有意剋扣,中飽私囊。
杜稚卻嚷著是婆母有意藏私。
她手中的家當,根本不夠一大家子鋪張用度。
雲芝說給我聽時,我一點都不意外。
一年半了。
我苦心經營起來的那些鋪子,也該被杜稚敗光了。
杜稚趕走我,又生了兒子,自然不用再巴巴地討好眾人。
尤其是沈灝。
恐怕她正挖空心思,想把沈灝的世子之位,弄到自己兒子身上。
沈灝快十六了,也不是傻的。
自然與她針鋒相對。
我沒空看那一家子的熱鬧。
開春之後,我會入學堂,成為首間女子學堂的首位女先生。
但入冬後,長公主特地傳我過去,跟我聊了一些侯府的事。
「欽天監斷言,今年南方會有大雪,讓朝廷早做準備。」
「今日朝堂上,沈淮之毛遂自薦,願一力負責此事。」
「妙儀,你怎麼看?」
長公主一直看重我。
她這麼一問,我就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福禍兩相依。
南方若真有大雪,是挑戰,卻也是機遇。
沈淮之若能抓住這次機遇,又要再上一層樓。
但同為女子,長公主懂我。
我的付出,我的委屈,我的不忿。
長公主在暗示,若我不願,這樣的機遇,她可以不給沈淮之。
上一世的確。
南方雪災,沈淮之想常人所不能想。
在朝廷的銀子下來之前,墊用府上私銀,及時送上大量禦寒物資,大大減少了傷亡人數。
因此大功,隔年他就被陛下破格升為工部尚書。
成為開朝以來,最年輕的一位尚書。
上一世我為了湊那些銀子,幾乎變賣了全部嫁妝。
也是在這件事後,我的私產全成了侯府私產,手中再無倚仗。
這一世,沒有我,沒有我那些嫁妝,我不確定沈淮之會怎麼做。
但無論如何,百姓的身家性命是大事。
不該裹挾我的私心。
因此我對著長公主,感激跪地:
「朝事為重,殿下無需考慮妙儀,甄選最合適的人選為宜。」
最終朝廷還是將這件事交給了沈淮之。
但這一世的結局,與上一世,並不相同。
19
沈淮之的決策倒還是與上一世一樣。
為了仕途也好,為了百姓也罷,豪賭一把。
在雪災真正來臨之前,就用府上私銀,囤積了大量禦寒物資,送往南方。
侯府沒有我的嫁妝,卻還有婆母私藏的那麼些家當。
婆母看不慣我而已,對這個兒子,向來聽信。
因此剛開始,我以為,他要和上輩子一樣,加官晉爵了。
可這一世,還有一個杜稚。
沈淮之聽了枕邊風,起用了杜稚身邊的家奴。
那家奴看起來忠厚可靠,實則包藏禍心。
一面做出運送物資南下的假象,一面捲款潛逃。
朝廷的銀子下來後,沈淮之仍如上輩子一樣,自信滿滿地認為物資已到,並未再用那筆銀子採購。
直到南方刺骨的冰雪,澆了他一身。
拿了朝廷的銀子,卻沒辦事。
雪災死傷無數。
陛下震怒。
回京第一日,就削了他的爵位,革了他的官職。
若不是有幾個老臣求情,他當即就要下獄。
據聞這個凜冬,侯府過得格外寒磣。
石炭都供不起。
所有銀錢,老夫人都省去活動周轉,想為沈淮之免去牢獄之災。
再次見到沈淮之,就是在長公主府前。
我以為他是要找長公主替他說情,卻不想,他攔在了我的轎子前:
「衡先生,可否有幸,請先生品茶?」
我一直掩面示人,他又不曾聽過我的講學。
並不知道「衡先生」就是我。
我不想理他。
他步步跟上:「衡先生,衡先生得長公主寵信,能否在長公主面前替沈某美言幾句,沈某必定……」
我停下步子。
揭開面巾。
望著他。
沈淮之的臉一瞬變得煞白。
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你……你……衡先生竟然……」
「是你?」
20
沈淮之失魂落魄地走了。
走時整張臉黯淡無光,嘴裡呢喃著「怎麼會」。
成親十四載。
他大抵也不記得,我當年的模樣了。
可惜他的失魂落魄,只維持了幾個時辰。
傍晚時分,他又來家中找我了。
「妙儀,既然你就是衡先生,事情便更好辦了!」
與晨間的黯淡不同,他的雙眼又黑又亮:
「只要你向長公主求求情,讓長公主在陛下面前替我說話。」
「妙儀,只要你助我渡過這次難關,你還是我侯府的侯夫人!」
「今後我們恩恩愛愛,和和美美,再也不分開了!」
我涼涼地望著他,嗤笑:
「沈淮之,我是犯賤嗎?」
沈淮之一愣。
「你的侯夫人,是鑲金了嗎?」
沈淮之的唇抖了抖。
「你的臉面呢?你的自尊呢?誰給你的底氣,在我面前說這種話?!」
沈淮之突然怒了:
「崔妙儀!你以為我為了誰?」
「我沒了爵位,沒了官位,你以為倒霉的是誰?還不是你兒子!」
「我兒子?」我又笑了,「他跟我姓嗎?」
「你……」
「妙儀。」沈淮之聲色軟下來。
「妙儀,你我夫妻十餘載,你明知這次不是我的錯……」
「我不是沒有購買物資,我甚至用自己的私產先行墊資,我只是識人不清,怎麼能將罪責全都算在我身上?」
「這些話,沈公子就不必跟我說了,去向陛下稟明罷。」
「該如何定奪,陛下自有主意。」
我不欲再與他爭執。
甩開他的手。
臨到門口時,我回頭:「沈淮之。」
「識人不清,也是罪。」
這罪果,上輩子,我吃過了。
這輩子,該輪到他了。
21
沈淮之到底被下了獄。
雪災死傷那麼多,要給百姓一個交代。
判決下來之前,婆母來求我,沈灝來求我。
侯府里但凡從前與我關係好一些的,都來求我。
我一概不見。
他們在門外喊:
「侯夫人,您管了十幾年的家,不能就這麼不管了啊!」
我讓雲芝將那份和離書放大,拓印,裱在Ṱü₊了門口。
他們又說:
「即便和離了,那也是孩子的父親啊!」
我再將官府緝拿沈淮之的告示拓了一份,貼在門口。
他們還在說:
「夫妻十餘載,夫人就這麼絕情嗎?!」
我直接讓人將他們都轟出去,搬去了公主府。
一個月後,沈淮之的審判下來。
陛下念在他祖上有護國之功,此次他又的確為人所害。
削爵,革職,坐監兩年。
終於沒有人再來找我。
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忠勇侯府人、財,皆散了個乾淨。
這時才傳出來,杜稚早在這之前,就帶著孩子跑了。
我坐在茶館,聽了半個下午的八卦。
有說杜稚卷了所剩不多的財物跑掉的。
也有說此前的「家奴」,本就是杜稚蓄意安排,為了侯府的銀子的。
甚至還有人說,杜稚早與那家奴有染,忠勇侯府的綠帽子,早就戴到天上去了。
眾說紛紜,雲芝都沒打聽出個所以然來。
但我最終,還是知道真相了。
那是在一年後。
杜稚與那家奴被朝廷抓捕,連著那個孩子一起。
據說被押入大牢時,路過沈淮之的牢房。
只一眼,沈淮之就瘋了般地嘶吼。
我第一時間趕去茶館聽八卦。
實料沒聽到,倒是碰到了同樣第一時間趕去聽八卦的,杜稚的前夫。
「沒想到先生也有此愛好。」
此時我已經名滿京城,人人尊稱一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