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允鶴,這一巴掌,不為我自己,只為李嬸兒。
「她從你幼時,就一門心思為侯府辛勞,不求你記她的好,但你也不該這般無情,視人命如草芥!
「她是下人不錯,我也只是富商之女,我們都不是貴人。
「如今,你還念著我們之間的情誼,對我能忍則忍,往後呢?
「蕭允鶴,你告訴我,你說的話,我還能信嗎?」
世子爺偏著臉,沒出聲。
紅禾反倒生氣了,撫著世子爺的臉,心疼極了。
怒瞪小姐,理直氣壯道:「那老婆子手腳不幹凈,偷府里的貴重物品,世子爺只是清理門戶,有什麼不對的?!
「難怪主母不喜歡你,像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亂發脾氣,還不下蛋的女人,沒人喜歡!」
小姐微微偏頭,看她。
「那是我給她的,你有意見?」
她嚇得朝世子爺懷裡一縮。
「看、看什麼看!我有意見怎麼了!」
說完,又矯揉做作地捂著肚子,一張臉皺成一團。
眼淚說來就來,在腫得像豬頭一般的臉上橫流。
「世子爺,妾身肚子又開始痛了。」
我冷不丁開口:「你不是醫女嗎?怎麼總是肚子痛?醫術不行?」
紅禾頓了一下,說:「醫者不自醫。」
「我也會醫術,那我來給你看看。」我說。
紅禾像是才認出我,頓時將世子爺抱得更緊了。
「原來你跟世子妃是一夥兒的,難怪你們這麼針對我。
「世子爺,你快讓她們走,我好害怕……」
世子爺不看小姐,吩咐侍衛:「來人,送世子妃回長生苑,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出來。」
說完,他掃了我一眼,淡漠的眼神如同刀劍。
「長生,管好你的人,有些人和話,不是她想說就能說的。」
小姐轉身,頭也沒回。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人,也不是你想說就能說的。」
12
我和小姐被關禁閉了。
我問小姐,為什麼對紅禾手下留情。
小姐將世子爺的衣服鞋子丟到長生苑外,說:「殺了她,余府就完了。」
「我爛命一條,無所謂,但爹娘是無辜的。」
我不是很懂,撓撓頭,又問:「那我們不替李嬸兒報仇嗎?她孑然一身,都沒有親人在世,好可憐。」
小姐揉了一把我的腦袋,安慰我:「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我一邊哭,一邊自責:「都怪我,要是我沒有忘記李嬸兒說的話,說不定她現在還好好的……」
小姐嘆氣,「李嬸兒跟我們不一樣,她只是回到了該回的地方,青禾,別哭了,你哭得我也鼻酸。」
最後,我在小姐懷裡放聲大哭。
小姐跟我不一樣,她哭起來沒聲音。
我總覺得哪裡不對,明明她是小姐,我是丫鬟。
但我的腦子,想不明白太複雜的問題。
許是李嬸兒的死,對我的刺激太大。
那幾晚,我總在做噩夢。
別的都記不清了,唯獨記得夢裡總有三個人在喊我的名字。
「青禾,你在哪裡?」
「青禾,我好想你。」
「青禾,對不起。」
「青禾,你來接我們了?」
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覺得他們連聲音都好悲傷。
夢裡的人在哭,夢外的我被小姐搖醒,替我抹去眼角淚痕。
跟我說:「青禾不怕,小姐在呢。」
我抓著小姐的手,說要去霧回山。
必須要去。
小姐說好,鬧著要見世子,說要回娘家。
世子沒來見她,長生苑守著的侍衛,更多了。
我們出不去。
他們告罪,說世子爺不是不想見世子妃。
只是世子爺最近心情不佳,毛遂自薦領了剿滅流匪的任務。
那些流匪是兩月前從江州過來的,占山為王,盤剝路人。
百姓苦不堪言,怨聲載道。
世子爺無處發泄的怒火,有了去處。
該是好事,可我的心臟跳得好急好慌。
我求小姐想想辦法,說我不出去會死。
小姐放下尊嚴,要見主母。
結果,來的是紅禾。
紅禾穿著正紅的衣裙,團扇遮面,輕笑。
「世子爺都不想見你,更遑論主母?
「這侯府未來的女主人是我,你們還是別白費力氣了。」
她看著我,放下團扇,臉還是青紫的,卻彎著唇。
「青禾,這次,是我贏了。」
我不懂,我的心臟冒出密密麻麻的痛。
我抱著頭,說:「我不認識你,你到底是誰?我又是誰?!」
紅禾怔愣幾許,忽然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忘了?你居然忘了!
「我親愛的妹妹,我是你的姐姐啊。
「你要不要來姐姐身邊,姐姐發誓會好好對你。」
聽到姐姐二字,我莫名顫抖,抗拒。
小姐氣得推開侍衛,快准狠,一腳踹在她肚子上。
「滾!」
這一腳,讓侯府炸開了鍋。
大家都去關心紅禾了,小姐拉著我就跑。
「青禾,我們去你想去的地方。」
小姐牽著我跑啊跑,跑了好遠。
快要進山了,被剿匪流匪的世子爺攔了路。
他的劍上、身上都是血。
馬背上還掛著兩個腦袋。
一男一女,中年模樣。
我明明不認識他們,但一下子就走不動了。
癱倒在地,哭也哭不出聲。
一股茫然支配了我,讓我像個真正的人偶一樣。
小姐抱著我,問:「他們是誰?」
世子爺抬了抬手,幾個侍衛上前押住我們,往馬車裡送。
「流匪頭子,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13
我和小姐,又被關進了長生苑。
紅禾早產,世子爺急著趕過去。
他聽望春說了個大概,冷冷地掃過我和小姐。
「等紅禾生產後,我再來找你們算帳。」
小姐懶得看他,淡淡道別:「蕭允鶴,再見了。」
侯府貴妾生產,是一件大喜事。
全府的下人,一大半都調去了別苑。
只剩少數侍衛,仍然守著長生苑。
小姐將紅木箱打開,跟我說:「青禾,打起精神,我們還有機會。」
她先給我移魂到那具完全陌生的人偶里。
我一聲不吭,在紅木箱裡睜開眼。
小姐移自己時,疼得皺眉。
也僅僅皺了皺眉。
紅木箱裡的美人睜開眼,第一句話是:「青禾,你嘴真嚴」
第二句話是:「我竟讓你疼了那麼多次。」
我笑不出來。
催小姐開始下一步。
小姐點了火,拉著我藏在一處假山後面。
火燒得很快,來不及阻止。
侍衛發現時,已成燎原之勢。
他們撲火的撲火,喊人的喊人,拎水的拎水。
等人群中出現了幾個丫鬟時,小姐拉著我出來了。
大聲嚷嚷著:「走水了,長生苑走水了!」
我低頭一看,原來,我們身上穿著的,是丫鬟的衣服。
我們出府前,跟匆忙趕去長生苑的世子擦肩而過。
他很急,差點撲進火里。
世間那麼多人讓我不解,世子算其中之最。
我跟著小姐一邊跑,一邊問:「小姐,世子分明擔憂你,為何又總是傷你的心?」
我們踏出侯府,跑進羊腸小道。
小姐回:「世人大多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
「都吃上後,又想著得不到的,或者已經失去的。
「很怪是吧?但這就是人。」
人偶不知疲憊,我們跑了很久,又好像並不久。
就到了霧回山中。
山中有一峽谷,常人難尋。
我卻輕車熟路就找到了。
谷前立石上有兩個大字,被刀痕畫得難以辨認。
我奔進谷中,放聲吶喊:「有人嗎?」
無人回應,回聲蕩漾。
越往裡走,空氣中逸散的血腥味越濃郁。
小姐同我一起找,找著找著,訝然:「青禾,這裡與我撿到你的山崖離得不遠。」
我心慌意亂,沒空理小姐。
深入谷中,找到兩個無頭屍體,再走不動半步。
他們身後,還有幾具更年輕的屍體。
是護著的姿態。
奈何,護不住。
我捂著心口,茫然落淚:「小姐,這裡好疼。
「你是不是給這具身體下了疼痛放大術啊?」
小姐朝翻過一具屍體,「青禾,冷靜點,這還有一個活人。」
那個人,玉面青冠,樣貌清雋。
雙眼有劍痕,血痕如淚,爬過臉龐。
我心臟一滯,撲過去,捂住他的腹部。
那裡也在細細冒血。
「別死,你別死……」
我想了半天,哭著喊:「大師兄,你別死!」
這句話好熟悉,好似曾經喊過。
他眼皮顫動,費力睜眼。
卻看不清任何人。
只能問:「是青禾嗎?
「青禾,你來接我了嗎?
「師兄告訴你多少次啦,遇見傷病者,要先查看傷口,止血,再把脈對症下藥,不要…上來就捂傷口,師兄小時候的傷口小,你捂得住,但有些傷口…捂不住的。」
他在笑,好似快死了是很值得開心的事。
「師兄找到你時,你都碎掉了,師兄沒用,不僅沒守住你,也沒守住藥谷。
「師父師娘趕走了紅禾,不准她用華這個姓,說她心狠手辣,有違醫德,愧對祖先,但即便這樣,你也回不來了。
「那群人突然湧進來,抓走師弟師妹們,威脅我們給他們治病療傷。
「後來朝廷來了人,我們以為有救了,但所有人都指著師父和師娘說他們是流匪頭子,沒人信我們……沒人信我們。
「流匪招安,良醫枉死……」
他笑著,卻落下血淚。
「小師妹,這世道師兄也看不懂了,還是死了好,死了…就可以見到你了。」
14
我不知道小師妹是誰。
但我知道,青禾是我。
我哭得說不出完整的話。
「小、小姐,你不是會做人偶嗎,你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
男人猛得一頓,費力抬手,一寸一寸摸過我的臉頰。
「你是青禾嗎?
「這臉…分明不是。
「可傻乎乎的樣子,分明就是。」
他似乎有很多疑問,小姐按住他。
「莫激動,是我的錯,我撿到青禾後,沒來得及處理青禾的屍身。
「我將青禾的魂魄,移到人偶中了。
「但現下,我手頭沒有人偶,你還能活多久,你自己清楚嗎?」
男人點點頭又搖頭,慶幸、苦笑交織。
「幸好,幸好青禾遇到了你。
「我沒救了,如果不是青禾回來,我大概醒不過來。
「你帶著青禾走吧,不用報仇,民鬥不過官的。
「對了,青禾,若是再碰到紅禾,你躲遠點,莫要再傻乎乎地相信她了。
「她能推你下懸崖一次,就能推你第二次。
「我們都不在,沒人再護著你了,你聽師兄的話,好嗎?」
他沒等到回答。
我無法答應他,嗓子眼被堵住了,除了嗚咽,再無其他聲音。
他死了。
我和小姐,挖了好久的墳。
小姐會做人偶,刻字也好看。
不像我歪歪扭扭的。
刻到最後,小姐問我:「青禾,你還記得名字嗎?」
我崩潰搖頭。
最後,只剩慈父慈母良兄幾個字,冷冰冰地刻在木碑上。
15
小姐牽著我回家時,一直哄我開心。
她說:「我家青禾也是被寵著養大的,難怪什麼都不會。
「你師兄說的不對,還是有人護著你的,小姐我不是人嗎?
「青禾,你別想著報仇了,那是我的事,你別忘了,他們先惹了我,報仇也分先來後到。」
說著說著,她也說不下去了。
回余府後,小姐跟老爺夫人簡單說了情況。
夫人心疼地擁住我,跟老爺說:「老頭子,我們收養青禾吧,讓長生和青禾當姐妹。」
小姐替我拒絕了。
「爹,娘,青禾不像我,生來無父無母,她有自己的爹娘。
「不准你們搶別人的寶貝閨女。」
我望著小姐,扯起嘴角:「小姐,我忘了他們。
「怎麼辦呀?」
「會想起來的,都怪我學藝不精,不怪青禾。」
小姐給我遞了一盞茶水,我喝了幾口,睡過去了。
再醒來,昨日恍若夢一場。
倒是小姐活潑許多,映襯得我越發沉默。
16
小姐為了讓我少難過,總帶我去街上聽八卦。
滿天都是侯府的流言蜚語。
侯府誕下長子,本該張燈結彩。
但世子妃被火災燒得面目全非,死無全屍,侯府喜不起來。
白的紅的,都沒掛。
聽街上茶樓里的說書人講,世子爺還沒抱過小少爺,每每看到他,都會想起世子妃的死狀,就會紅了眼眶。
世人都稱讚世子爺深情如許,說世子妃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般身份的人,三妻四妾才是常態,世子妃心胸委實狹隘,用這等惡毒的法子,讓侯府上下如喪考妣。」
小姐聽完,翻了個白眼,帶著我,去逛了京城夜市。
長街明燈千盞,恍若白晝。
小姐巧笑倩兮,進了一家裝飾清雅的小樓。
裡頭香風淡雅,美人如雲。
只是這美人,都是衣衫輕薄的男人。
我捂住眼睛,無語片刻,問小姐:「這是要做什麼?」
小姐嫣然,扒開我的手,「享受人生啊。」
「青禾,你幫我看看,哪個好?」
我隨手指了兩個,小姐就喊了人過來,讓人捏肩捶背。
嘴對嘴喂葡萄。
我望天望地,最後還是忍不住眯著眼望小姐。
小姐好會玩兒,看得我面紅耳赤。
「小姐,我總感覺有些許背德,還是回去吧?」
小姐聳肩,手伸到男人緊實的肚皮上。
「背什麼德?又不是我們原本的身子,誰都不認識我們,一年後,又是一個新人。」
說的好有道理,我無法反駁。
但我想了想山谷里那個男人,還是覺得自己不該。
看兩眼算了。
我偷偷看了好多眼。
小姐終於玩夠了,攏好衣襟,打道回府。
恰逢世子爺從隔壁青樓里出來。
我們再一次跟世子爺擦肩而過。
真奇怪,小姐好像總是跟他擦肩。
他們認識時,兩人同時回頭。
後來每次分別時,總有人忍不住回頭。
這一次,誰都沒回頭。
17
老爺說,暗樓里來活兒了。
暗樓就是南風館隔壁那個青樓。
余府的人偶活兒,是那裡的媽媽接,再傳信給老爺夫人。
老爺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長生,你猜得不錯,世子爺真的來訂做你的人偶了。
「出價很高,要求也很多。
「他說需要敲定人偶細節,必須跟你見面,但你可以戴面具。」
小姐慢悠悠喝了杯水潤喉,點頭,「行啊,頭七都過了,他才來,看來是不夠愛啊。
「爹,娘,青禾,我這麼沒有魅力?有點難過了。
「那我就把工期拖長一點,定價也定高一點吧。」
說著難過,面上卻沒半點傷心。
沖我笑了一下。
「青禾,我們去駐侯府,討生活。」
我知道,報仇的機會來了。
這一次,我們不是世子妃和陪嫁丫鬟。
18
蕭允鶴讓我們一個月後去侯府。
到了時間,我們才知道為何。
他做了一個嶄新的長生苑。
跟沒被燒毀前一模一樣。
就連擺飾,都放在從前的位置。
只是古董花瓶上,被火燒黑的痕跡還有些許留在上面。
還有一點不同,四處張貼懸掛的畫幅中,都是小姐從前的樣子。
這些東西,以前是藏在書房裡的。
蕭允鶴總愛盯著小姐,落筆成畫。
畫完也不給小姐看,紅著臉晾乾捲起來,收藏。
小姐不滿,嬌俏地說定是他畫得醜陋,不好意思示於人前。
他也不反駁,只笑著輕吻小姐,讓她莫氣。
那會兒,我看著他們,嘴角也是不自覺勾起的。
心裡再嫌棄蕭允鶴,但只要小姐開心,我都樂意。
如今,物是人非。
這些畫,倒無遮無掩出現在小姐面前了。
是好看的。
驚艷到讓人一看,就知道落筆的人滿含愛意。
小姐臉上戴著狐狸面具,半露的嘴角勾起。
絲毫不臉紅地夸自己:「夫人真絕色。」
蕭允鶴鬍子拉碴,眼下青黑。
面對誇讚,想笑,但笑不出來。
乾脆聊公事。
「你們就在這裡做人偶,務必絲毫不差。
「我隔幾天會來看看進度和細節,你們最好絕了偷奸耍滑的心思。」
小姐敷衍地哦了一聲。
要了天價材料費,然後趕走了蕭允鶴。
長生苑前,還是守著一群侍衛。
只是面生,有一股匪氣。
小姐看我一眼,見我沒動,嘆了口氣,轉身進去。
我留下,倚著門扉,笑問侍衛:「這位哥哥看著眼生,新來的嗎?」
我也戴著面具,他們見我語氣熟稔,又是侯府貴客,放鬆了警惕。
訝然道:「你怎麼知道?我們確實是新來的。
「侯府前一批護院侍衛都被殺了,我們是被招用的流民。」
「就是世子剿匪的時候招安的嗎?聽聞世子英勇非凡。」
我語氣熱烈,很是崇拜世子。
把侍衛逗得嘿嘿笑。
「對對對,世子確實英勇,而且宅心仁厚,願意給我們改過自新的機會。
「不過我們最感謝的,還是世子妃。」
我不解,問:「世子妃不是已經歿了嗎?」
侍衛扭頭,四下看了看,才低聲道:「我們說的是生下長子那位,誰不知道她以後是侯府女主人?
「世子妃之位,遲早的事。」
我點點頭,繼續問:「那你們為什麼感謝她?」
「我們是江州一帶的流民,江州瘟疫肆虐,我們背井離鄉,偶遇游醫,替我們指路,說這裡的霧回山中有藥谷,這裡的人能治我們的傷病,還給了我們能支撐到這裡的藥草。
「我們就去了霧回山,沒過多久,當真遇到世子前去剿匪,世子妃當真神女,什麼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