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說,哪裡來的匪啊,都是為了活命的百姓罷了!」
我看著他們臉上掛著質樸的笑,握緊了手心。
也跟著笑。
「但我聽說死了好些人呢?」
侍衛甩了甩手,「嗐,他們明明老實認了流匪頭子的名聲,投誠就好了,偏要指著我們一大群人說我們綁架威脅他們。
「人嘛,總是相信多數人的話。
「還有個長得怪俊的郎君,一身好本事,世子問他願不願意來侯府做府醫,他眼高於頂,死活不願意,結果……哎!
「那也沒辦法的嘛,拒絕朝廷招安,肯定不得好死撒。」
我靜靜聽著,輕聲問:「你們怎麼就那麼指鹿為馬了呢?」
侍衛撓頭,不解:「什麼叫做指鹿為馬?我們這叫識時務者為俊傑。
「現在還是侍衛,日子不比以前好過?」
我站直,扶著門,一字一句道:「你們真該死,遲早會遭報應的。」
「啪」我甩上門,隔絕他們的目光。
罵罵咧咧的聲音飄進來。
我一個字都聽不清。
小姐遠遠望著我,朝我張開雙臂。
我撲過去,嗚咽不止。
「小姐,你說,如果我沒告訴紅禾有孕,事情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如果我沒纏著李嬸兒去別苑,沒給紅禾把脈,沒有告訴小姐。
小姐就不會回娘家,不會讓李嬸兒被杖斃,不會去殺死張廚娘,也不會去找紅禾算帳。
這樣,世子就不會心煩,不會去剿匪。
或許,小姐最初就不該救我。
若我真的死在崖底,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最諷刺的是,我誰也不記得。
親人是,仇人也是。
像被一團濃霧籠罩著,除了窒息,別無他法。
19
小姐沒說話,輕輕拍著我的後背。
待我平息,才說:「不怪害人者,卻要責備自己,這是什麼道理?
「青禾,振作起來,我們還有事要做。」
我們合計了一通,大概理清了前因後果。
我不知是何原因被紅禾推下懸崖,某種意義上算死了。
爹娘和師兄找到我的屍身,發現了真相,逐紅禾出谷,並剝奪她的姓氏。
紅禾成為游醫,在江州地界救下染病的世子,有了首尾。
期間,紅禾發現有孕,和蕭允鶴一起,從江州前往上京。
路上偶爾行醫,偶遇流民,指路並指點他們如何做方能保命。
流民照做,紅禾進府,雙方里通外合,害死藥谷中人。
這一通合計下來,合情合理。
我和小姐都沉默了。
齊齊出聲:「紅禾真該死啊。」
小姐氣呼呼地準備做人偶的材料。
「我不死,她就永遠是妾。
「我死了,她也得給我我的人偶卑微行禮!」
別說拖時間了,小姐連夜製作人偶。
快到讓蕭允鶴主動開口誇她敬業的地步。
一個月後,人偶成形。
蕭允鶴驗貨,看著一絲不掛的人偶,愣了神。
人偶腰窩處,有一枚紅痣。
我也是才知道。
蕭允鶴望著那枚紅痣,紅了眼。
又收了所有畫像,細細觀摩。
看了三天,人偶學會走路說話了,他又過來了。
問小姐:「我的畫中,未曾畫過這枚紅痣。」
小姐愣住,撓頭,瞎說:「打盹的時候不小心掉了點材料,黏上去了,不然我給去掉?」
蕭允鶴盯著小姐的雙眸,良久,又挪開。
「不必,就這樣。」
小姐說:「人偶無魂,需要訓練。」
蕭允鶴問:「要怎麼做?」
小姐無語,不耐煩道:「起碼要先認識侯府的人吧?
「不然就像個假人,聽你的話,當個情愛娃娃?」
她對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偶,也是真能說得出口啊。
我敬佩地望著小姐。
真千金,從不害臊。
蕭允鶴扶額,擺手。
「我沒這個意思,長生永遠是我的正妻。
「讓她穿好衣服,我帶你們轉轉侯府。」
20
轉到主母所居院子時,我們聽到了歡聲笑語逗弄孩子的聲音。
我和小姐對視一眼,眼裡都是深邃的平靜。
蕭允鶴帶著人偶進去行禮。
說他找到假死的世子妃,帶她來給母親賠個罪。
歡聲笑語戛然而止。
主母摔了茶盞,指著蕭允鶴,手指氣得顫抖。
「你當真是入了魔!」
「我親眼見過那女人的屍骨,你上哪裡去找她?」
蕭允鶴不理會主母的質問,抬眼看向抱著孩子,泫然欲泣的紅禾。
「紅禾,你還未給世子妃行過禮。」
紅禾委屈地行禮,垂著眼皮,不看蕭允鶴。
人偶驀然勾唇,像活了一樣,「第三次見妹妹了,我還沒見過孩子呢,抱過來讓我也瞧瞧吧。」
人偶的性格,是人偶師設定的。
一般會按照買主的要求設定。
但小姐不一般。
沒有完全聽蕭允鶴的,但人偶跟本人的性格是一樣的。
人偶這麼說,主母和紅禾當然都不願。
生怕她看一眼孩子,孩子就會夭折。
人偶平靜抬眉,看向蕭允鶴,問:「你找我回來繼續做世子妃?」
言下之意是現在哪裡像?
蕭允鶴揉了揉眉,直接吩咐:「母親,你抱著麒兒,紅禾,過來賠禮道歉。
「如果不是你產前去挑釁長生,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我也不會這麼累。」
主母將孩子接過去,沒再說什麼。
紅禾咬著唇,梨花帶雨地到人偶面前道歉。
虛情假意的,沒人聽。
小姐突然伸手,指揮人偶。
「余長生,抓住那個女人。」
人偶隨令而動,控住紅禾的脖頸,袖中刃冒出,抵在她細白的脖子上。
主母大怒,幾乎跳腳。
「蕭允鶴,你就這麼看著小世子的親娘被挾持?」
蕭允鶴也是一驚,「長生,放開她!」
人偶不聽,淡漠回應:「之前我也不聽你的,現在為什麼要聽?」
蕭允鶴怔忪,回頭看向小姐。
他說:「孩子還小,是早產兒,需要母親。」
小姐聳肩,甩鍋:「人偶是按照你說的性格設定的,不關我的事。
「再說,別人家都是小妾生孩子交給正妻,你家有點怪啊?
「況且,你們這麼緊張做什麼?我們只是想問你們一些問題罷了。
「別緊張。
「我家小妹曾經被藥穀穀主夫妻救過一命,我呢,本想去感謝他們,結果整個谷被血洗了,侯府侍衛說是紅禾吩咐他們傳播匪患流言,自導自演讓世子去剿匪,世子可有什麼思路?」
蕭允鶴猛得看向紅禾,「你是故意在我面前提起匪患的?我只當你心善,憂國憂民。」
「我沒這麼吩咐過!」紅禾否認。
她掙扎,小姐好心提醒:「別動,這個世子妃跟以前一樣不知輕重,劃破了就死了。」
紅禾立馬安靜如雞,再不敢動。
小姐問:「那你是怎麼吩咐的?」
紅禾不知道侍衛們透露了多少,囁嚅許久,隻字不說。
小姐等得不耐煩,「殺了。」
人偶用力,袖中刃陷進皮肉里,血絲湧現。
主母和蕭允鶴都慌了。
「紅禾,你快說啊!允鶴是世子,他還能不護著你嗎?!」
「紅禾,你先說,我自會酌情處理。」
紅禾雙眸中,都是憤恨。
瞪著小姐,歇斯底里。
「是,我讓流民盡情利用他們,陷害他們,那又怎麼了?
「我也是他們的女兒,就因為妹妹生來身子弱,他們把所有的愛和關注都給她,對我呢?
「只有嚴厲說教,每天看不完的醫書,辨不完的藥草,我要繼承藥谷做什麼?我需要的是關心和愛!
「就連大師兄也是,分明我和他相識更早,憑什么爹娘要讓妹妹和大師兄日後成婚?憑什麼他也眼瞎歡喜地同意了?
「天天喊姐姐姐姐的,煩死了,誰要當她的姐姐?
「沒有她,一切都是我的。
「又傻又弱,早該死了,憑什麼因為一個沒用的人把我逐出谷?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為自己報仇怎麼了?」
紅禾一邊流淚,一邊問小姐:「你們不也是為了他們來找我報仇的嗎?
「我錯就錯在沒有斬草除根!
「就應該把那些流匪也殺掉。」
蕭允鶴的臉一下變得煞白,喃喃道:「所以,我殺的都是良民?」
主母厲喝:「什麼良民不良民的,你為官,他們為民,他們死不足惜!
「有此本事,卻隱居山谷,自私至極,殺了就殺了。」
蕭允鶴不可置信地看向主母,「母親,你從前教導我為官者,當為百姓謀生存,如今卻變成這般模樣……」
他走到紅禾面前。
伸手扼住她的喉嚨。
紅禾艱難道:「麒兒需要我……」
蕭允鶴慘笑搖頭,「不,麒兒不需要這麼惡毒的母親。
「我有時會想,為什麼你知道那青年會拒絕投誠,為什麼你要讓我劃瞎他的雙眼,原以為你是為了懲罰他眼高於頂,現在看來,都是私心。
「紅禾,你太讓我失望了,在江州的時候,你分明柔軟善良。」
紅禾咯咯直笑,「蕭允鶴,人是你殺的,到頭來卻只指責我?
「你沒有腦子嗎?他們求饒的時候你怎麼不聽?三人成虎的道理你不懂?
「你不過是跟世子妃置氣,無處發泄,濫殺無辜罷了,裝什麼無辜?」
聽到這裡,小姐啪啪鼓掌。
「精彩的故事,當賞。
「就是半天不動手,是等著我來嗎?
「行吧,余長生,殺了。」
人偶手隨令動,就要下手。
我攔住了。
21
「等等!
「小姐,讓我來。」
聞言,蕭允鶴怔怔鬆手,回頭緊緊盯著小姐。
沒再管紅禾。
「小姐?」
無人在意他,我走過去,與紅禾面對面。
「谷主夫妻和那些弟子的名字,告訴我。」
紅禾哈哈大笑,暢快又解氣。
「我會這麼好心?反正都要死,這輩子你們都休想知道那群人的名字。
「我要讓他們連立碑,都是無名氏!」
說完,她自己往刀刃上撞,了結了自己。
我好恨,低頭湊在她耳邊,滿是恨意道:「姐姐,你以為我死了嗎?
「你這麼輕易就自己赴死,結果我還活著,我會記起他們的,你除外。」
「你不是燒死了嗎,不——」
紅禾瞪大雙眼,滿是不甘,死不瞑目。
小妾死了,問題總歸不大。
蕭允鶴也無心在乎。
只有主母氣得顫抖,指揮侍衛抓住我和小姐。
「殺害皇親國戚,其罪當誅。」
小姐扯扯唇,閒閒道:「世子,世子妃的壽命只有一年。」
蕭允鶴驟然回神,跟主母對著干。
「放開她們。
「請母親進祠堂,替麒兒念經祈福。」
主母被強行請去祠堂,如何發怒,都無人在乎。
看吧,蕭允鶴還是可以凌駕在主母之上的。
從前,只是不想。
現在,又想了。
小姐的嘴角落下來,牽著我,轉身就走。
蕭允鶴伸手,顫抖一下,又垂落。
問:「……你要走?那世子妃呢,她需要訓練。」
小姐擺手,「我只負責最初訓練,剩下的,是世子的事。」
蕭允鶴聲線低啞,語氣帶著哀求。
「不能留下來嗎?」
小姐回頭,嫣然一笑:「你算哪根蔥,讓我留我就留?」
22
「小姐,為什麼這次沒有對紅禾手下留情了?」
我並不知道小姐會當著眾人的面發難。
我以為,還要等許久。
小姐揉了揉我的臉蛋,笑著說:「因為這次沒人認識我們,沒有後顧之憂。
「一個妾而已,死了就死了。
「還有那些侍衛,都會死的。」
我被揉得撅起嘴,不解:「那為什麼不順便把世子他們都殺了?
「世子哪能隨便殺,真殺了,我親生父母的祖墳都得被扒出來。
「雖然我不在意他們,但爹和娘的身份得守住。」
我不開心,小姐的人偶還留在侯府,好膈應。
小姐看出來了,安慰我:「別擔心,我在人偶里加了點東西。」
她捏著我的雙手,輕輕的。
「我們青禾是個乾淨的孩子,不能把手弄髒了。
「算紅禾識相,哼。」
我眨眨眼,一想,我真的一個人都沒殺。
但我沒有其他想法,只覺得小姐好厲害。
「小姐,我好崇拜你哦。
「我能變成你這樣嗎?」
小姐溫柔地看著我,「你有自己的樣子,不用變成我這樣。
「你好不容易才被養成這般模樣的。」
我抿唇,無以為報。
「小姐,我什麼都不會,只會一些醫術,我教給你吧!」
小姐笑了,「好。」
我和小姐摘下面具,隱於集市。
小姐想辦法恢復我的記憶,我到處搜刮醫書給小姐。
聽聞蕭允鶴總是去暗樓,說要見人偶師。
每一回去,面色都要比上回差幾分。
人偶師從未再露面。
後來,蕭允鶴的雙眸失去神采,頻繁帶著世子妃出門。
坊間流傳,世子妃好生厲害,竟然把英勇威猛的世子榨乾了。
我和小姐聽了,都是一陣嫌棄。
小姐說:「青禾,咱們也快到時間了,這次我給你做回娘生臉,把痛感做鈍一些。」
我抿唇笑了笑,沒說話。
去給小姐做火鍋。
我嗅覺敏感,是學李嬸兒學得最像的。
自從知道李嬸兒去了後,我和小姐都還沒吃過火鍋。
剛立了她的碑,又想起那個味道了。
這回吃,我和小姐一起辣得涕淚滿面。
「小姐,真的辣哭了。」
小姐哈著氣,瘋狂喝水。
「下次就不辣了。」
我借著辣火鍋,哭得好慘。
對不起啊小姐,沒有下一次了。
我到現在都沒想起來他們,我內疚得快要死掉了。
只要活一天,我都會痛苦不堪。
我不要一個人活著。
我要去問問他們,到底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再也沒給我託過夢。
是不是怪我了?
是不是不愛我了?
是不是,這次我早點去找他們,就願意原諒我,重新愛我了?
「小姐,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好久前就悟出了一個人生大道理。」
「沒有吧,你現在說也不遲。」
「人生三萬天,回看朝朝暮暮,總是新事埋舊事,新人換舊人。」
「哇,我家青禾真厲害,說出了人生哲理!」
【正文完】
番外—余長生
我是人偶師,我做的人偶可以以假亂真。
我做的最成功的人偶,是我的妹妹華青禾。
她不願當我妹妹。
因為害怕叫姐姐。
沒關係,我把她當妹妹就好了。
我天真活潑,傻乎乎的,什麼都不會,還要逞強照顧我。
好可愛。
我總想護著她。
不讓她的雙手沾血, 自話自說幫她報仇。
卻沒想過,她會內疚。
如果我讓她手刃仇人, 她是不是就會少些內疚?
是不是就會答應我再活一年?
至於下一年, 我再想辦法就好了。
可現實是, 她看著人偶那張熟悉的臉, 第一次哭著說:「小姐,移魂好疼啊,我不要移魂了。」
傻姑娘,我知道她想說的是:「我的心好疼, 不想活了, 想下去陪他們。」
我沒資格阻止她。
移魂,需自願。
而我,從沒逼過青禾。
我只能左右人偶的痛感, 左右不了靈魂。
我沒辦法減少她的痛苦。
是我沒用。
青禾在我懷裡失去氣息。
我將她埋在藥谷, 同家人在一處。
又把自己移魂到青禾的人偶里。
從此,我活成了她的樣子。
她好壞,教我學會醫術。
也學會了李嬸兒的獨家火鍋。
吃著吃著, 又辣哭了。
真奇怪啊, 明明, 我調低了這具身體的痛感。
怎麼還是那麼辣呢?
聽聞侯府剛出生沒幾個月的長子夭折了,主母瘋了。
蕭允鶴還沒死, 我摟著美男, 在街上遇到了他。
一個人, 形銷骨立,酒氣熏人。
世子妃的人偶到期了,枯萎了。
坊間也在沒有人夸世子了, 都在說他魔怔了。
他看到我, 眼中迸發出驚喜, 抓住我,問:「青禾, 你家小姐呢?」
「讓我見她一面吧, 求求你了。」
一個世子, 跟曾經的丫鬟下跪。
百姓們都沒眼看, 搖著頭嘆息。
「哎, 什麼世子啊, 瘋子才對。」
「難怪侯府的早產兒夭折了,生在這樣的家裡,造孽哦。」
我平靜地看著蕭允鶴,淡漠道:「小姐死了, 你再也見不到了。」
蕭允鶴眼中剛出現的一點光,滅了。
嘴角陡然溢出血絲。
抱頭髮癲, 懷疑自己,喃喃自語:「不可能,那人偶師就是長生,我認錯了嗎?」
「人偶師也會死嗎?人偶師也只能活一年嗎?不該啊……我明明給她自由了。」
他嗚嗚咽咽, 像個瘋子。
再看不出一點曾經讓我著迷的瀟洒清雋。
我沒管他的死活, 繼續遊戲人間。
爹娘曾經跟我說過,殺人不過頭點地,真要報復一個人, 應當誅心。
我人也殺過,心也誅過。
可為何,還是如此難過。
番外—蕭允鶴
我眼盲心瞎。
我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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