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噁心。
祁熠早朝也不去了,一門心思只為找到我。
他抗旨不尊被皇帝打了三十大板後又拖著身子來到了亂葬崗。
他的指節斷了,十指呈現出一個扭曲的姿態。
一圈一圈的紗布被血浸染,大夫斷言,繼續這樣下去,他的手便廢了。
曾經他身上的每一道傷口都令我心頭隱隱作痛,而今我再聽到這樣的消息,卻不再有任何感覺。
我想我大概真的放下了。
秀禾來了。
她問他:「你還記得你小姐死在哪一天嗎?」
祁熠痛苦地閉上眼。
「四月十一。」
秀禾平靜地搖搖頭:「不是。」
「是四月初九,她的生辰。」
祁熠呆住了。
我知道他想起來了。
彼時我希望他能陪我度過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個生日,我央求他留下來陪我過完生辰再出發。
我要死了呀。
可他沒同意。
他說溫歌體弱,需要牟邊草,他不願耽擱。
也許是他自己都覺得這番話太過冷淡,還補了句:「明年,明年我一定陪你過。」
我不是死皮賴臉糾纏不休的人。
我目送他離開。
他不知道,這一走便是永別。
祁熠,我們沒有以後了。
他渾身一震,嘔出一口鮮血。
香禾眸光輕柔卻不帶一絲感情。
「祁熠,你負她至深,她不願意見你,更何況和你死同穴?」
「別髒了她的輪迴路。」
「你真的不配。」
秀禾走了。
臨走時她似乎聽到了劇烈的咳嗽聲,隨後是什麼東西落下的聲響。
她一直向前走,沒有回頭。
21
系統說我靈魂快消散了。
不知道是不是人死前總會回顧往生,我想起了曾經那些往事。
其實很早之前我就猜到這個任務會失敗。
早在六年前,祁熠和溫歌初見那日。
入夜後爹咳得很厲害,我準備去找大夫,但我沒錢。
我想起了溫歌給祁熠的那塊銀兩,我以為他會拿出來,但他沒有。
「你真的沒有銀兩嗎?」
祁熠偏了偏頭,避開了我的目光。
「沒有。」
他不知道我看到了,他在騙我。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當時的感受,仿佛五雷轟頂,過往信仰一瞬間傾塌。
我的質問幾乎要脫口而出之際,一雙乾枯的手捏了捏我的掌心。
是爹爹。
爹笑了,笑聲洪亮,他的精氣神仿佛一瞬間起來了。
他把我們的手交疊在一起,雙目熠熠生輝。
「熠兒,我把鈺兒託付給你了,你們倆都要好好的。」
爹的掌心很燙,又很涼。
我哭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點頭。
再後來我燒了一晚上,隱隱約約記不起事,直到我死,才拾回這些記憶。
這何嘗不是另一種陰差陽錯?
如果我記得,以我的性子,我絕不會同祁熠再有交集。
一個背信棄義的白眼狼有什麼好攻略的?
可偏生我忘了,於是命運輪盤轉動,我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那塊也許能救爹爹的銀兩被祁熠縫製裝進囊袋中,隨身攜帶。
或許在他眼裡,那是他同溫歌的定情的信物,相愛的痕跡。
可在我眼裡,那是斷送我至親希望的鐮刀。
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抵不過鬧市街頭、白瓦青磚下的阡然一笑。
何其可笑!
22
祁熠快把我的屋子翻遍了,他試圖尋找我曾存在過的證明。
然而屋子空蕩蕩的,那些東西我早燒了。
說來可笑,這是兩年來他頭一回來我院中。
他又跑去了書房翻桌倒櫃,然而掉出來的都是他和溫歌之間的信物。
他們逛街會時寫下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的花燈,他們結伴同遊摘下的柳葉,她親手為他編織的劍穗和香袋,踏青時尋回的茸果。
還有窗外那株探頭來的桃枝。
昔日我在許府做工時,也曾幻想成婚後我也要做這些。
然而我們成親後,陪在他身側做這些的人卻不是我了。
永遠的諾言也是有期限的,人呀,不能輕信旁人。
祁熠似乎找到了什麼,瞳孔閃爍著光亮,這是這些天以來他第一次這麼高興。
我湊近一看,也愣住了。
這隻壓在柜子最底層的紙鳶很薄很舊,上面的塗料和花紋都褪色了,混合成了老舊的焦褐。
這大概是十年前我親手所制。
當時我似乎覺得自己畫得很好,放紙鳶時還摔了一跤,是祁熠背著我回家。
然而當祁熠望著紙鳶喜極而泣,正準備拿起它的那一瞬,破舊泛黃的紙鳶瞬間化為齏粉。
風一吹,粉末四下散開,眼前空無一物。
仿佛方才一切,只是水中月,鏡中花。
空夢一場。
那道光亮湮沒,滾燙的熱淚墜了下來。
「你怪我,你不原諒我。」
隨即一聲巨響,他跪在地上,痴狂了般伸手去攏那堆破碎的紙片粉末。
「姜鈺,別走,我求求你了我什麼都沒了,你別拋下我,我錯了……」
他攥著那把灰絕望地嘶吼,眼尾漫開血紅。
「別把我最後一點念想也拿走……」
話音落下,清風拂過。
帶走了他指間染血的塵埃。
23
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場夢。
沒有攻略任務,沒有仇家,沒有旁人,我和祁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們一直是彼此的唯一。
我十六歲那年,我們成婚了。
幾個月後,祁熠遠赴邊關征戰沙場,而我學著接手姜家生意。
每月寄回的家書是一封比一封濃厚的思念。
兩年後祁熠立功回京,被封了大將軍,姜家的生意愈發紅火,在我接管後成為王朝第一富商。
來年初秋,一對龍鳳胎呱呱墜地,爹娘樂得合不攏嘴。
我們一齊走過風雨漂泊,踏遍山澗野溪,望盡夏水流螢,愛意一如當年。
慶微四十三年,祁熠領兵殺敵,與敵軍交戰於絕峰谷,同歸於盡。
享年三十四歲。
而後不久,我也收到了最後一封遲來的家書。
我把孩子們撫養長大。
祁綏繼承了他爹保家衛國的信仰,成了一代名將。
姜瑜周遊天下,最後跑去當懸壺救濟的名醫。
兄妹倆鎮守邊疆,守護百姓安寧。
我放心了。
慶微四十九年,我南下江州,尋老叟買了艘舟楫。
夜涼如水。
天空繁星點點,江岸蘆葦蕩蕩。
我枕著一船星夢,安然闔上眼眸。
或許是這個夢太過真實,醒來後我都有些恍惚,渾身上下也沒什麼力氣,系統說我這是快走了。
它為我申請到了權限,可以給人託夢。
我一連兩夜去了秀禾和許蘊的夢中。
我這人沒什麼好東西,就是有錢。
我可是把小金庫的地點都告訴她們了,至於怎麼分就看她們自己了。
第三天系統問我要還要找誰,我搖搖頭,去看許蘊她們分元寶了。
傳聞祁熠忽然提劍去溫家大鬧了一場,他殺紅了眼,拿劍抵著溫歌說她是妖女,毀了他的幸福,可疑的是溫歌臉色慘白,居然沒有否認,她被當場捅了兩劍。
與此同時溫家大小姐疑似會邪術的說法甚囂塵上,溫相唯恐落人口實,匆匆將她嫁去北地。
而祁熠也因此和溫家結下了梁子,被溫相參了一本,罰了二十鞭,聖上又以養傷為由收了他的兵權,他只得在府中鬱郁度日。
不過祁熠也沒機會上戰場了。
太醫診斷他筋骨受損,往後都拿不起銀槍了。
據說積憂成疾,眼睛也瞎了半隻,再上戰場那就是送命。
但這些都與我無關了。
和系統告別後我輕輕閉上了眼睛。
飄渺虛空中,我恍若看到了爹娘的面容。
是你們來接我了嗎?
爹娘朝我笑。
他們拉起我的手,說要帶我去看海棠花。
嗯!
是極艷極盛的那朵!
24系統番外
我是攻略系統,我曾綁定過一個很特殊的宿主。
尋常宿主要麼騙人感情,要麼戀愛腦,但她都不是。
她坦坦蕩蕩告訴我她喜歡這個任務目標,她要認真談戀愛。
我沒有告訴她,系統不僅能檢測到任務目標的好感值,也能檢測到她的。
她爹離世那夜似乎對她的打擊很大,她的好感值近乎呈直線狀下滑跌破零點,這是我頭一回碰到這種情況,我慌了。
於是我犯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過錯,我把她部分記憶清除了。
她回到了攻略的路上,費盡心思討好,奉獻自我式付出。
最後攻略失敗,我也始終覺得——
不應該。
她明明付出了那麼多,憑什麼得到這樣的結局?
以至於我都懷疑老天爺偏心。
可我同樣愧疚。
如果我不摻和,大概她也不會一條路走到黑。
是我欠了她的。
我又回去找她了,這次我滿足了她許多願望,我不想她有遺憾。
可我又想,死亡本身就是一種遺憾。
於是我送了她最後一份禮物。
我進入了任務目標的夢境,誘導他自願獻上生命,以命換命。
他似乎也很高興,但他想再看看她。
我同意了,我們來到了宿主的下一世。
扎著兩個沖天辮的女童正騎在父親背上,臉上洋溢著天真的笑容。
光陰荏苒,她也漸漸長成了自信陽光的大姑娘。
又是多少年過去,她和愛人共赴婚姻殿堂,他們熱情接吻,彼此相擁。
任務目標哭了。
他試圖在虛空中接住那束捧花。
但捧花仍舊順應主人的心意落在了一位伴娘手中。
他看著空無一物的手心呆了好一會兒,跟我走了。
送宿主投胎轉世的時候,我想——
希望她會喜歡這份禮物。
還有,對不起。
25溫歌番外
溫家倒了。
父親結黨營私惹怒聖上,男丁斬首,女眷流放邊關,我從高高在上的千金淪為階下囚。
流放邊關的路上,我腳底磨出了血泡。
遠方馬蹄聲陣陣。
白馬銀鞍的男子飛速馳過,他胸口處攬了一捧海棠花。
我曾在宴席上見過他,他是大將軍祁熠。
一旁將領滿臉敬佩。
「大將軍又打了勝仗,這是趕著班師回朝麼。」
另一個將領瞥他一眼:「這你都不知道?將軍夫人極愛海棠,將軍估計是沿途路上摘了花,趕著回去見夫人,想給她一個驚喜。」
聞言我心底瀰漫著陌生的滋味。
我鬼使神差地回頭望了眼。
以至於我到邊關後不堪受辱自盡時,腦海中浮現的也是那道不遠萬里為心上人送上一支海棠的身影。
如果是我就好了。
再度睜眼,我回到了五年前,我知道這是上蒼給我的機會。
既然姜鈺可以,為什麼不能是我?
我精心策劃了完美的初遇,當他看著我攥緊了手裡的銀兩時,我知道,我贏定了。
事情也如同我預料中的發展。
祁熠對我很好,甚至為我冷落了姜鈺。
可我始終還是覺得差一點。
那種被全心全意偏愛的感覺,我還是沒有找到。
但是人生還長,我有的是時間。
我不覺得對不起姜鈺,她軟弱可欺,活該,我只是爭取屬於自己的東西,有什麼錯?
於是我繼續回憶前世姜鈺的習性,模仿她,替代她。
久而久之我也會懷疑自己,祁熠喜歡的真的是我嗎?
但不喜歡也沒關係,只要他能庇護我不受到溫家牽連就夠了。
姜鈺死了,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為她準備後事時碰巧撞上了一個老道士。
他說姜鈺和祁熠有三世情緣,如果我不處理掉她的屍體,她會借屍還魂。
我自己就是重生之人,我不得不信。
我把她的屍體拋去了亂葬崗,我承認我就是故意噁心她。
她占了祁熠一世還不夠嗎?
憑什麼還是她?
真是令人討厭。
事情敗露得很快,祁熠好像討厭我了。
他憑什麼罵我?
我壞他又是什麼好東西嗎?
我想活下去,我沒錯。
祁熠瘋了嗎?
他剛剛差點殺了我。
可他眼裡澎湃的愛意卻令我想起前世的他。
策馬奔騰的男子眼中似乎也是這抹熱切。
活人鬥不過死人,姜鈺,我認輸了。
祁熠為什麼會知道上一世的事?
他們本該幸福?
所以是我破壞了他們的幸福嗎?
我真的沒錯嗎?
當刀子沒入血肉。
我忘了,血債血償,天經地義。
父親貪心,溫家仍舊倒了。
我被抹去了籍貫送到北地給富商當妾,我以為我終於逃離了那一切。
可是好疼,好疼。
這些家僕不把我當人看,我真的要死在這裡了。
他們好像把我拋到了亂葬崗,這是因果報應嗎?
算了,下輩子當個好人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