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前一天,我有了讀心術。
紈絝未婚夫看著我,喜滋滋地搖扇:「我娘可真漂亮啊。」
娘?
我左右看看,以為自己幻聽了,只好又坐了下來。
不料紈絝竟換了角度看我,滿目得意:「也只有這張臉,才生得出我這樣俊俏的兒子。」
我虎軀一震。
他的表情卻逐漸凝重:「我必須在娘親懷孕之前,殺了狗爹。」
1
姐姐看上了我的未婚夫。
在我成親那日,繼母趙氏偷天換日,讓她女兒,我的繼姐沈玉兒上了花轎。
而我則被五花大綁,賣進了青樓。
那是女人的地獄,多少人被賣進去,就再也沒能活著出來。
沈玉兒毒暈我的時候,獰笑著說:「如意啊,反正你也就是個下賤命,承不了多少福氣,不如成全了姐姐吧,你別怪姐姐,要怪,就怪你娘親死得早,怪你爹爹不疼你。」
下賤命,可我也曾是被嬌寵的玉娃娃呀。
自打她們來了我家,我的一切,都被她們毀掉了。
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我是被一盆水潑醒的,醒來時,身上被換上了不堪入目的艷俗衣裙。
一個油膩猥瑣的男人獰笑著,啪地抽了我一鞭子。
我胸前赫然炸開一道一尺長的鞭傷,疼得像是火在燒。
旁邊有一人,討好地笑著說:「這是今日的新貨,身上乾淨,身份也乾淨,就是弄死了,也沒人來找麻煩,特地給您送Ṫùₔ來嘗嘗鮮。」
恐懼深入骨髓,我想活下來,我不想死。
在那人蹲下來扯我衣裳的瞬間,我抓住一隻燭台,狠狠朝他頭上砸去。
燭台直直插入骨縫,汩汩鮮血滾出,那人晃了晃,死狗一樣倒了下去。
趁另一人嚇丟了魂兒,我迅速跳窗逃走。
很快,那人反應過來,尖聲叫人來抓我。
追兵如螞蟻一般從各處湧出,被抓住恐怕就是剝皮蝕骨的下場。
情急之下,我撞開一扇門,撲了進去。
卻在看見房中主人時,心尖一顫。
那人坐於床首,身著一襲墨色錦衣,面容俊朗凜冽,修長漂亮的手中,正把玩著一把鑲滿寶石的金刀。
門被我撲開的那一剎,疾風吹過,他額邊碎發拂動,鴉羽一般黑長的眼睫下,雙目如同盛滿冰雪,寒氣逼人。
瞧著便是哪家的貴公子,青樓應該不敢得罪。
門外追兵呼喊聲不斷,步步緊逼。
我略一思忖,趕緊關上房門,膝行上前,磕頭求他:「求公子救我!」
他看了看我,並無不悅,倒似乎覺得挺好玩。
「你是何人,我為何要救你?」
我想我此刻滿臉淚痕、屈辱求生的模樣,大概是有些滑稽的。
可與活下去相比,尊嚴又算什麼呢?
我抓住他的衣擺,望著他,聲音嘶啞:「若公子能救我,今後我這條命就是公子的,您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門外的追捕聲此起彼伏,我急得攥緊了他的衣擺。
他看了我一會兒。
然後俯下身,問我:「讓你做什麼都願意?」
我點頭:「什麼都行,只求您救我。」
他沉沉地看了看我,忽地將手中的刀丟在我腳下,用下巴點了點房間另一側:「那麼,便替我殺了他吧。」
我扭頭望去。
這才發現,原來房間裡還有一人。
他不知是中毒還是被點穴,正側臥在地,雙目圓睜,可憐又恐懼地望著我。
我猶豫了。
這人是好是壞,是否犯過什麼事,我一概不知,哪有殺他的道理?
「不敢?」
那人淡淡道:「連個人都不敢殺,我要你做什麼?」
我渾身驀地一涼,在他心裡,殺人是這麼容易的事嗎?
什麼法外狂徒啊?
追捕的人已經到門外了。
我咬了咬牙。
殺個錘子!
追兵踹門的前一剎,我拾起刀,猛撲向那人。
他沒有防備,突然被我撲倒在床,壓住,瞳孔有一瞬間的收縮。
「你……」
我雙手不得閒,便一口咬破他的唇,將他的話堵了回去。
他喉結動了動,沒再出聲。
倒不是因為嘴被堵了,而是我手中的刀,正抵著他的咽喉。
砰的一聲,門被踹開,幾個人沖了進來:「喂!起來!」
我微微抬起頭,盯著身下的男人,給了他一個惡狠狠的眼神。
「想活命,就讓他們走。」
一滴血自嘴角滑落,他掃了一眼我顫抖的手,壓低聲音:「你輕點,刀很快。」
我眯了眯眼,以示我耐心有限。
他無語地看著我。
然後輕輕嘆了口氣:「好。」
抬手,拍了拍掌。
突然間,房樑上應聲跳下來十個壯漢。
十個!
見鬼了!
那邊,壯漢頭子一把揪起踹門的人,冷笑道:「你們青樓的人,很豪橫啊?寧王殿下的房間也敢闖?」
寧王?
我看了看被我壓在身下的人,兩眼一抹黑,差點昏過去。
遙川城裡,誰人不知寧王蕭無歧?
他出生時災禍四起,極其不受太后喜愛,十六歲那年,便被封為王,派遣到遙川這邊塞之地來抵禦入侵的柔然部落。
在他鎮守遙川的這五年里,柔然人聞之色變,不敢越界一步。
遙川百姓極少見到他,對他的性情了解甚少。
但看柔然人對他這般恐懼,猜也能猜到,他這人肯定是暴虐殘忍,不好接近的。
我沒想到,他會來樊樓這種污穢之地。
完了,衝撞了他,我大概是活不成了。
一陣乒桌球乓的巨響過後,追捕我的那幾個人已經被揍得不省人事了。
我感覺快輪到我了。
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果然。
十個壯漢拍了拍身上的灰,齊齊轉身盯著我。
「小姑娘,你也很豪橫啊?」
2
我是被綁到王府的。
郎中給蕭無歧看傷口的時候,我就在堂下跪著。
蕭無歧陰沉沉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扭頭問郎中:「韓先生,本王還能活幾天?」
郎中愣了愣:「王爺,您只是破了點皮。」
「咦?那怎麼會流這麼多血?」
蕭無歧摸了摸脖子,一臉納悶。
郎中語塞,指了指我:「王爺,那全是她的血。」
「哦。」
蕭無歧點點頭,這才想起我來,皺眉看了看我胸前的鞭傷。
我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一直在等他動手,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趁他看我,趕緊問他:「你什麼時候殺我啊?等半天了,我急著投胎呢。」
他有一剎的愣神。
「誰要殺你了。」
聲音裡帶著幾分好笑。
我不敢相信,瞪大眼睛望著他:「那你是要,凌辱我?」
……
他噎住。
好一會兒,才道:「起來。」
我往後退了退:「我不敢。」
「你都敢拿刀抵著本王的脖子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那可多了。」
我準備掰手指細細地給他數。
「行了。」
他投來嫌棄的目光:「你叫什麼名字?」
「沈如意。」
「如意,有點意思。」
他右手拇指摸了摸被我咬破的下唇。
沉思許久,忽然說道:「你不是說,只要我救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嗎?自今日起,你便留在王府,聽候差遣。」
我訝異地看向他。
我以為他會處置我,沒想到,他竟然不追究我傷他的事,還要收留我。
郎中已經給他包好了傷口。
正收拾東西要走,又被他叫住:「慢,給她也看看。」
郎中遲疑地看了看我:「老夫一向只給您一個人……」
蕭無歧好像沒聽見一般,淡淡道:「仔細些,姑娘家身上,可不能留疤。」
那一瞬間,我有些失神,他究竟是有所圖謀,還是,單純的人很好?
但劫後餘生,還是讓我欣喜不已,我仰起頭,眼眶酸澀地望著他:「多謝王爺,王爺的恩情,如意生生世世也不敢忘。」
他身子一僵,看向我,眼神里多了些我看不懂的情緒。
「你好好養傷。」他撂下這麼一句,面無表情地走了。
3
入王府之後,蕭無歧調查了我的身世。
但趙氏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將我的來歷抹得很乾凈。
蕭無歧查到的我,就只是一個被人從外地拐來的孤女。
正合我意。
我本來也不想回沈家了,而且,趙氏和沈玉兒千方百計想弄死我,我現在回去,就是找死,不如先等等,將來再回去報仇。
只是,不知道寧知予怎麼樣了,我與他連面都沒見過,他娶錯了人,不知道能不能認出來。
不過眼下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我得好好養傷,在王府立足。
我在王府過得很好,吃穿用度,皆是上好的。還有一個丫鬟陪著我,叫秋水,人很溫柔,有幾個做噩夢的夜晚,都是她抱著我睡,總會讓我想起我娘。
我不知道蕭無歧留下我究竟有什麼目的,我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孤女,他圖我什麼呢?
不過後來,我發現王府里有許多門客,有些人,也是落難時,被他收留在府中的,他們對他很是感激,說他外冷內熱,是個極好的人。
所以,他大概也是看我可憐,順手收留罷了。
來王府沒兩天,就遇見了刺客。
我會些三腳貓功夫,只夠跟不會功夫的人打打架,本來不想出頭的,但有個迷路的刺客跑進了我房間,嚇得我一通狂奔,撞到了蕭無歧。
我撲在他面前時,他有些訝異,問我:「你是來救我的?」
來都來了,我也不好說不是,於是點頭。
「誰叫你來的?不自量力。」他臉色沉沉,卻一把將我拉到了身後護住。我被他牽著,心跳忽然就失速了。
那晚,他親自送我回了房間,還囑咐我,以後遇到這種事,自己躲好就是,不要強出頭。
說的話雖嚴厲,可在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時,卻還是抿嘴笑了。
他笑的時候,是真的有些蠱惑人心啊。
厚厚的心防,就在他這一笑里,土崩瓦解了。
4
在王府無所事事半個月後,我屋裡來了一個瞧著有些風塵的女人。
她笑盈盈地拉起我的手,說是來教我本事的。
伺候男人的本事。
她意味深長地告訴我,我要伺候的,是那最尊貴的人。
最尊貴的人。
整個遙川城裡,最尊貴的人,不就是蕭無歧?
我腦袋空了許久。
想起這些日子以來,他對我的種種。請最好的郎中,買糖糕給我吃,買上好的胭脂給我用。
還有,總是略帶憂鬱、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他是不是,也喜歡我?
越想,便越篤定,畢竟我沈某人,還是有幾分姿色的。
我開始認真學習,準備一鳴驚人。
然而半個月過去了,蕭無歧始終沒有表示。
我耐不住了,喝了壺酒,去他常常看書的涼亭,準備霸王強上弓。
誰知道喝醉了,剛想親他,就軟趴趴地倒在了他懷裡。
他輕輕嘆了口氣,將我抱了起來。
一路安靜無言,我困得眼皮子都抬不起來。
他送我回到了房間,替我掖好被角,便走了。
恍恍惚惚間,我好像聽見阿虎聲音很低地問他:「王爺,您為什麼對這個女人這麼好?您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阿虎!」他沒有否認,只低聲道,「府中處處都是太后的眼線,你是想害死我,還是想害死她?」
阿虎嘆了口氣:「屬下跟隨您這麼多年,自然一心為著您好,您遲遲不送她走,太后必定起疑心,她一心想把自己的人塞給您,哪容得下別人?」
「本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用你來提醒。」
再往後,我便已昏睡過去了。
5
我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了。
昨晚發生了什麼,我全不記得了,只記得,他似乎抱過我。
他抱我了,都到這一步了,還不表白,他不說,那我自己來!
開口說太難為情,還是寫信好了。
我花了半天時間,洋洋洒洒寫了七八頁紙。
可跑去找他時才知道,他出門了,說是要接什麼人,恐怕晚上才能回來。
我只好蔫頭耷腦地回去等著。
他一直沒有回來,直到三更時分,我聽見了大門外的一聲馬鳴。
我知道他回來了,便立刻穿鞋,將信揣在袖中,準備當面交給他。
深夜的王府,眾人都已滅燈入睡,清凈極了,只有前廳還亮著燭光。
我興沖沖地跑了過去,蕭無歧果然在,還有零星的幾個下人。
客人身量有些小,穿著斗篷,渾身都遮蔽得嚴嚴實實的。
聽見腳步聲,他們都看了過來。
我這才發現,原來客人是一個女子,一個美貌絕倫、氣質高貴的女子。
莫非是情敵?
我有點慌,現在把信給蕭無歧是不是不太合適?
蕭無歧看見我,訝異片刻,趕緊道:「如意,你到這裡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我尚未來得及回應,卻聽那女子眼睛一亮:「如意?」
她向我走來,蕭無歧想要阻止什麼,卻已經來不及了。
她欣賞地看著我,說:「你就是表哥挑選的那個,要送去刺殺柔然可汗的女子?果真清純美貌,我見猶憐。」
她執起我的手,讚嘆地拍了拍:「你有這樣的勇氣,我很佩服你。」
我?刺殺柔然可Ṱúₑ汗?
我愣在原地。
袖中的信,滑落,散了一地。
一頁紙落在蕭無歧的腳邊,他撿起看了一眼,身子瞬間僵住。
侍奉在一旁的丫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急忙彎腰去打掃。
蕭無歧忽然低聲斥道:「不許撿!」
丫鬟嚇了一跳,惶急地退了回去。
我謝謝他,給我留了最後一絲體面。
他將散落的紙張一頁頁撿起,捏在手中,用力到指節泛白。
然後看向我,深吸一口氣,平靜中隱藏著不易察覺的克制:「如意,回你的房間去。」
還能說什麼呢?我全明白了,這樣收場,已經很乾凈了。
「是。」
我垂首告退,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6
我睡不著,我知道他會來。
後半夜,他果真來了。
那時秋水已經睡得很香,我是自己去開的門,和他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
「如意。」
他喚我名字,卻不知下一句該說什麼。
我沒有回應他,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問他:「王爺,您是見我的第一天,就決定要送我去柔然嗎?」
他握了握拳,雖不願這樣直白,卻還是如實相告:「是。」
明白了。
我想起來,之前那個女人說我有膽識,有勇氣。
現在就挺諷刺的。
因為我敢拿刀抵在蕭無歧的脖子上,他便相信,這把刀同樣可以用來殺柔然可汗。
失神間,他緩緩開口:
「柔然新立的這個可汗,手腕極其了得,他上位五個月,便聯合了北方所有部族,勢力之強大,前所未有,他們一旦南下,我朝便會生靈塗炭。
「我必須儘早除掉他,但此人強悍無比,我們用了很多辦法,都沒能成功,多番刺探之後才發現,他唯一的弱點,是貪圖美色。
「若非萬不得已,我絕不會利用女人去贏得戰爭。」
說這麼多,無非是想告訴我,他有苦衷。
我自嘲地笑笑。
「可是,你為什麼沒有早點告訴我?」
「因為我……」
他想說什麼,遠處卻有一盞燈靠近,那穿著斗篷的美人,款款而來,溫聲細語地喚了一聲:「表哥?原來你在這兒,太后娘娘讓我帶了些京城小食來給你嘗嘗呢,你怎麼就走了?」
「嗯,我這就過來。」
蕭無歧看見她,臉色忽然變了,抬眸看我時,冷漠得和剛剛仿佛不是同一個人:「該說的,都說完了,你好自為之。」
我愣愣地看著他向那盞燈走去,許久,才砰地關上了院門。
我在床上睜著眼,躺到天亮。
終究是想通了。
其實沒什麼想不通的。
他也從來沒有騙過我,是我自己騙自己罷了。
我與他的相遇,就是一場註定好的互相利用。
既然是互相利用,那就利用到底,他想讓我去柔然,可以,但他必須滿足我的條件。
我起身,把凌亂的髮髻重新梳好,換上乾淨衣裳,抹上口脂,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憔悴。
我要去找他,告訴他我的條件,順便要回我的信。
到了他院裡,下人告訴我,蕭無歧在書房。
他從昨夜回去之後,便在書房坐了一夜。
我有點意外,原來他也會睡不著。
書房無人看守,我敲了敲門,沒人應,便推門走了進去。
他不在,房中空空蕩蕩。
不過,書案上,有個東西十分醒目,像是一張手帕。
我走上前,果真是手帕,上面繡著鴛鴦,針腳很粗,尚未繡完,針線懸掛在一邊。
我愣住了。
蕭無歧在書房,偷偷繡了一夜手帕?
我拿起來端詳,這鴛鴦呆頭呆腦的,好生難看。
我想像他拿著繡花針,流著淚,在燭光下繡手帕的畫面。
實在是很有衝擊力。
才想著,房梁一響,一個大漢跳了下來。
「你怎麼隨便拿人東西呢?」
他一把搶過手帕,雙足一蹬,飛上屋頂,隱匿了。
我望向空蕩蕩的房頂:「啊,這手帕是你的?」
屋頂上傳來悶悶不樂的聲音:「怎麼了?我每日看守書房,閒得無聊,給我娘子做點針線,不行?」
「行的。」
我摳摳臉,有些尷尬。
但蕭無歧繡帕子的畫面,它卡在腦袋裡出不去了。
我猛搖頭,想把一腦子的水晃蕩出去。
身後卻突然傳來蕭無歧的聲音:「如意,你怎麼來了?」
我回頭看,他眼下兩團青影,顯然是一夜沒睡了。
我的心酸疼了一下。
然後立刻壓下去。
正了正色,屈膝行禮:「昨夜掉在前廳的信,請王爺還給我。」
他一怔,
「那信,已經毀壞了。」
他微微側過身,眼神閃躲:「昨夜不慎將它落進水裡,泡壞了。不過,信上內容,我並沒有看到,你放心。」
我靜默片刻,輕聲笑笑:「沒事,就算看過,又如何呢,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
他呼吸一滯,像是被什麼刺到。
許久,才回頭問我:「你今日來,只為了這一件事?」
「不。」
我搖頭,無悲無喜地看向他:「今日前來,還要向王爺賠罪。昨夜是我失態了,王爺救我一命,讓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我不該對您不敬。」
他愕然:「如意,你不必如此。」
「不,我應當如此。王爺,我願意去刺殺柔然可汗。
「我許諾過,我的命都是您的,隨時可以交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能為我朝做些貢獻,是我的榮幸。若刺殺成功,將來青史上,說不定會有我的名字呢,對嗎?王爺。」
我望著他,他也看著我,兩個人都沉默著,目光中彼此的身影一點點碎裂。
「不過,我還有兩個條件。
「第一,我要白銀萬兩。」
殺人這種活,佣金怎麼能低了。
「第二,遙川司鹽使沈行道和他的夫人趙氏,中飽私囊,魚肉百姓,我有許多朋友,遭了他們迫害,請王爺查辦。」
我在沈家受盡欺負,野草一般長大,還被他們百般算計謀害,如今我要走了,他們一個個也別想好過。
蕭無歧卻沒有回這話,只看了一眼門外,低聲道:「如意,你若不想去柔然,我……」
「不必假惺惺,我想去,非常想,也希望您能儘快滿足我的條件。」
我扯回袖子,垂下眼眸,決絕地轉身離去。
我想,我做得應該算是體面的,儀容整潔,情緒沒有失控,不至於讓人看低了。
回去的路上,心情死一般平靜。
直到幾個丫鬟從花園走過,絮絮閒談,那些話,就那樣不經意地鑽進了耳朵。
「表小姐人可真好,方才去伺候茶水,她還賞了我一吊錢呢。」
「是啊,將來她做了王妃,我們的日子也不會難過。」
原來昨夜見到的女子,就是將來的王妃啊。
怪不得啊。
我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我忽然有些吸不上氣,用力捶了捶心口,才勉強緩過來。
回到院裡,我幾乎摔在地上,秋水把我扶穩,拖著我回房。
「如意,你睡一覺,你太累了,睡一覺吧。」
她將我按到床上,逼我睡覺。
有什麼東西硌得我的背生疼。
我伸手掏了出來,是那把刀,從樊樓回來以後,蕭無歧就把它送給我了。
我一直不記得把它丟到哪裡去了,現在,它就這麼突然出現在了床上。
我撫摸著刀柄上鑲嵌的,豆大的寶石,它們像是有靈魂一般,正在閃閃發光。
從前覺得它們漂亮,現在,越看越像碎了一地的心。
我好累啊。
我抱著刀,就這樣睡著了。
秋水拍了我一會兒,才悄悄退出去。
我知道她走了,卻怎麼也睜不開眼睛,我在做噩夢。
我看見自己被一個胡人按在地上踐踏,被他抽耳光,罵我賤人。
看見自己生了個孩子,一生都沒能離開柔然。
耳邊,有一個模糊的聲音在嘶喊:「娘親!不要去柔然!不要去柔然!」
我生生咬破了唇,猛地睜開眼睛。
一室寧靜,只有白紗帳在輕輕拂動。
手中的金刀抖了抖,仿佛是活的,再細看,卻沒了動靜。
說不出的詭異。
7
我不知道我為何會做那樣的夢。
那一聲聲的嘶喊,不要去柔然,不要去柔然,仿佛還在耳邊。
可我已經決定要去了,決定了的事,就不會後悔。
秋水似乎在同一個男子說話,低低講了好一會兒,那男子還笑著說什麼「今日或許就是最後一面」這樣的話,被秋水打了一巴掌。
我起身去看時,那人已經走了。
「是誰呀?」我攏了攏衣裳,明明是六月天,烈日底下,我卻打了個寒噤。
秋水忙移步上前,扶著我進屋,一邊道:「我弟弟。」
她輕輕嘆了口氣:「也是要陪你一道去柔然的細作。」
我停下步子。
方才他說什麼今日是最後一面,莫非那邊已經準備妥當,要啟程去柔然了?
我問她:「是不是就要出發了?」
「大約是的,只等王爺發話了。」
她一邊掛起白紗帳,一邊道:「王爺方才出府去了,等他晚上回來,再做決定。」
我坐在床沿,啞然失笑,我這頓斷頭飯,吃得也太久了,的確該上路了。
「秋水,我的舞裙可做好了?」
秋水的手僵在半空:「沒,還差些工呢,刺繡尚未做完,怎麼了?」
「不等了,我們現在去取。」
我掀開被子,說走就走。
既然一切已經準備妥當,那我明日就走,絕不在這個地方多留。
秋水急忙跟上來。
「如意!你等等我!」
我鮮少出府,這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半個月前,去遙川最好的裁縫鋪定了一條新裙子。
秋水告訴我,遙川城裡有一隊人販子,專門搜羅一些美女,賣去柔然王庭。
蕭無歧原本的計劃,就是讓我混進去,跟著他們進入柔然王宮,伺機刺殺。
當時定舞裙,我以為是要給蕭無歧獻舞,如今才明白過來,之前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柔然之行做準備。
烈烈紅裙,燦若雲霞,終將燃盡的宿命。
我取走了舞裙。
要走時,秋水內急,跑去了後院,我便在前面等候。
恰瞧見對面站著一個男子。
他生得極好看,肌膚勝雪,面容精緻,若是個女子,恐怕遙川所有女人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只是氣色似乎不大好,神情憂鬱,是個病美人。
我看他的時候,他似是有所感應,忽然轉過來看我。
在看清我的那一瞬間,驚愕不已。
「如意?」
我驚了驚,這人怎麼會認得我?
「你是何人?」我警覺地問他。
掌柜的見狀,瞧了瞧我們,笑道:「喲,寧公子,怎麼,你們二位認識?」
姓寧?遙川城裡,姓寧的極少。
這人該不會是我那未婚夫寧知予吧?
我以前並沒有見過寧知予,只聽媒人說,他是偶然看了我一眼,就草率地決定了要娶我。
我不確定眼前這人是不是,也不敢冒險,趕緊後退:「不不,我不認識。」
那姓寧的卻快步走過來:「怎會不認識?我是寧知予啊!姑娘,你可是沈如意?」
果真是他,什麼狗屁緣分。
「我不是什麼沈如意,我從沒見過你,你定是認錯人了。」
現在可不是和他糾纏的時候,我抱著舞裙就要走。
寧知予卻拉住我的衣袖不讓走。
他看一眼我手裡的東西,急道:「如意,你為什麼會做這樣的衣裳?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處?」
「我沒有難處,也不認識你,你別拉我!」
我把袖子扯出來,扭頭就跑。
「如意!」他又要來追。
卻突然被人拉住:「夫君,你在叫我?」
這聲音,不是我那姐姐沈玉兒還能是誰?
我抬眼,果真見她匆匆趕來。
沈玉兒看向我,臉一白,雙目圓瞪,仿佛見了鬼。
「啊!你!」
她渾身都抖了起來,慌慌張張的,差點跌在地上:「你是誰?」
她綁我時的囂張到哪裡去了?
我倒想嚇嚇她的,只是現在,我沒時間和她周旋。
我翻翻白眼,道:「一個富婆。」
她神色慌張,不能確定我到底是誰,但顯然是嚇壞了。
寧知予又喚我:「如意,你這些天到底去了哪裡?」
沈玉兒聽見他叫我,看了我一眼,牙一咬,決定先不管我,急急拉住寧知予:
「夫君,你又發病了,我才是如意!我才是沈如意啊!我們快回家吧!別叫母親等久了!」
「她是如意!」
「她不是!雪燕!還不快來幫忙?」
沈玉兒尖叫一聲,立刻跑出來一個健壯的丫鬟,同她一道拖著寧知予上了馬車。
馬車駛離時,車簾被掀開了一角。
我知道,那是沈玉兒在偷看我。
她搶了我的人生,如今,又搶了我的身份。
不過她還不知道,官府已經在查沈家了,要不了幾天,他們所有人都會下獄。
沈玉兒和趙氏到了牢里,自然會生不如死。
可惜,終究不如親手撕了她們來得爽快。
我咬了咬唇。
哪怕是為了親眼看見沈玉兒母女的下場,我也要活著回來,站在她們面前,讓她們下跪認錯。
我一定不能死在柔然。
我料到沈玉兒必定會找人來跟蹤我,提前和秋水商量對策。
不過,我只是告訴她,我剛剛惹了一個女人,那女人讓我回家路上小心點,她要找人來打我。
秋水拍著胸脯說:「如意,你放心,來十個都不夠我打的。」
我本以為她胡說八道,直到她真的在我面前,幾腳踢翻了那兩個跟蹤我們的小廝。
我揪住那兩個小廝,咧了個恐怖的笑:「回去告訴你家夫人,冤有頭,債有主,做了虧心事,遲早要被鬼敲門。」
沈玉兒是個極其多疑的人,就這兩句,就足夠她做一宿噩夢了。
小廝們屁滾尿流地跑了,回頭看我的眼神,真跟見了鬼一樣。
秋水不知道我說了什麼,喜滋滋的,還以為他們是怕她。
「如意,我厲害不?我可不只是會燒菜。」
……你並不會燒菜啊。
「我的身手你放心,到了柔然,我也不會讓你被人欺負的。」
她驕傲地看著我。
「你要去柔然?」
她先前都沒說過也要去。
「是啊,陪著你,不然你一個人去,多孤單啊。」
「秋水,這又不是去遊玩,你這一去有可能就回不來了啊!」
「我知道啊,可我若不去,你就更回不來了。」
她瞧著我,溫柔又堅定:「如意,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一個人去送死,我們一起去,一起活著回來,好嗎?何況,我還有個弟弟呢,你們倆,我一個也不放心。」
我失語,半晌,又氣又惱地甩開她:「你不許去!我才不想帶著你呢!」
我一個人被犧牲就算了,我不希望,還有別的人被犧牲。
尤其是對我好的人。
8
我一路都沒理秋水,氣鼓鼓地回了王府。
我要去找蕭無歧,告訴他,不許讓秋水去柔然。
到了蕭無歧的書房門口,才想起來他不在。
轉身要走時,房門忽然開了,裡頭出來一個美人。
明艷大氣,儀態萬方。
正是那表小姐,將來的王妃,熙寧。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見到她,心一慌,拔腿就跑。
鞋都跑掉了,熙寧在後面追我。
「如意!你的鞋!」
她金尊玉貴,哪裡追得上我,沒幾步就累得氣喘吁吁。
追不上我,便停下來,撿起我的鞋:「鞋啊!鞋!」
我停下步子,嘲笑了自己一番。
然後一瘸一拐地跑回去,拿過鞋趕緊穿上。
「多謝表小姐,我這人老是丟三落四的,嗐,笨死了。」
我撓撓頭。
她真漂亮,髮髻都跑歪了,還是好看,好像只要在她身上,不管怎樣,都是對的。
熙寧看看我,正了正身姿,擦擦汗,問我:「你是來找表哥的?他查案去了,有什麼話,我替你轉達?」
查案?莫非是沈家的案子?他倒是很快。
我搖頭:「我不找他,恰好逛到這兒罷了。」
「那你逛得挺遠的。」
她訕笑了一下,又道:「你什麼時候去柔然?」
「大概,明天吧。」
「怎麼這麼突然?可惜了,等不及我和表哥成婚,不然,你還能喝上一杯喜酒。」
心突然塞塞的。
我沒說話。
熙寧眼風一轉,又道:「雖然不能請你喝喜酒,可我心中敬佩你,還是想聽你一句吉祥話,可好?」
她還要我祝福他們,這一刀,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心。
可我不能讓人看扁了。
我深吸一口氣,提了提精神,大方地看著她笑:「那如意便提前祝表小姐和王爺,百年好合,兒孫滿堂。」
每吐一個字,心便跟著抽疼一下。
只是面上仍笑著,不想讓她看出來。
熙寧亦笑著點點頭:「多謝了,我們一定會百年好合,兒孫滿堂的。」
我淡淡一笑,轉身告退。
我回到房中時,秋水正在做飯。
她說,我總嫌她做飯不好吃,她今日特意去請教了大廚,定要讓我心服口服。
我默默看著,沒有說話。